“我们走。”江允成在北盟人马的簇拥下离去,他在人群中回头,却看不到何夕的身影。他于是只能转过头来,不动色声地走下去。
一位南盟中少年侠士不甘地说:“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派一个轻功好的人远远跟着,另外通知君游。”何夕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包裹住腰上的伤口,“我说的不阻挡,是不阻挡他们去死。”
九月初三,北盟运送“九龙令”的队伍遭君游率领的大批南盟盟众围攻,北门盟主江允成及副盟主沈砚冰均重伤,“九龙令”失踪。
沈砚冰从睡梦中惊醒时,天才蒙蒙亮。
他呆坐在床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子里的一个花瓶。花瓶是青花瓷的,上绘栩栩如生的花鸟。他的眼光顺着瓶上的线条流淌,想着当初的匠师是如何在瓷器上留下如此卓越的杰作。
他如果不让自己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怕自己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等到天完全亮时,沈砚冰已经把房内的摆设研究了个遍。他看着外面的天色,估计江允成已经起床。于是他略作洗漱,打算去看江允成。
扰乱了沈砚冰心绪的罪魁祸首却一夜无梦,正在院中练刀。刀光霍霍,照亮了沈砚冰的眼睛。
看到江允成,沈砚冰的愁闷都如冰雪消融。他笑着问:“怎么起得这么早?”
“睡醒了就起来了。”江允成停下动作,将刀插回了腰上的囊袋。
沈砚冰又问:“用过早饭了吗?”
“没有,我等你一起吃。”江允成神情很温柔,温柔得近乎不真实。
沈砚冰却没有察觉,他满心欢喜地说:“好啊,我们一起。”
两人一起在江允成的房间中吃早饭,沈砚冰吩咐仆人将这一顿早饭做得很是丰盛,各种食物摆满了一张桌子。
在吃饭过程中,江允成给沈砚冰夹了一个他最爱吃的金丝酥雀。沈砚冰简直受宠若惊,那一个金丝酥雀尝起来也分外可口。
江允成其实之前并不知道沈砚冰喜欢金丝酥雀,他只是看沈砚冰对着金丝酥雀频频伸筷,便为沈砚冰夹了一个。
沈砚冰则对江允成的喜好了如指掌,他也为江允成夹了一个江允成最爱吃的翠玉豆糕。
早饭过后,江允成还陪着沈砚冰喝了一会儿茶。
茶是从福州运过来的茉莉雀舌毫,同时也是江允成和沈砚冰两人都很喜欢的一种绿茶。其滋味鲜爽醇厚,汤色嫩绿明亮,饮之令人忘俗。
在茉莉雀舌毫馥郁的香气中,沈砚冰并不知道,这一场决斗,无论输赢,江允成都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第五章 君既多情又无情
何夕与江允成的决斗,约在城外的一处树林中。
江湖中有句老话,“逢林莫入,欲水随流”。因为林中多藏有盗匪,而顺着水流多半能找到人家。
何夕的兵器,是江湖中少见的长弓。江湖中又有一句老话,“三年练刀,十年练剑,一辈子练枪”。但是长弓这种东西,若是没有天赋,一辈子也练不成,即使是练成了,因为长弓这种兵器本身上的局限,在与人近身动手时常常处于下风。
何夕可以算是江湖中用弓的第一高手了,可要是让他对上全盛时期的江允成,他只敢说自己有三分胜算。但是在树林之中,他就敢说自己有五分胜算。
何夕提前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外树林,他用轻功飞至一颗树上,站在了树枝上。他看着那条通向城中的小路,静静等候江允成的到来。
江允成是按时到达树林的,他一进入树林,一支羽箭不偏不倚地插在了他的足前。他笑着抬头,“阿夕,早啊。”
何夕在树上冷冷地看着江允成,“拔你的刀。”
江允成叹口气,“我只有六把刀。”
何夕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就只用‘鹤雪’,不用暗器陷阱。”
江允成拔出了腰间的第八个囊袋里的刀,“我一点都不想拿刀对着你,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何夕仿佛听了一个笑话,他冷笑几声,“我逼你?是你先逼我的!”
江允成又怒又疑惑,“我何时逼过你了?”
何夕质问道:“你当初分裂武林盟,难道不是逼我跟你走么?”
听到何夕的话,江允成的心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你为什么要走!”何夕吼道。
两人面红耳赤的对峙着,像两只竖起羽毛的斗鸡。
江允成深吸几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当初以为,哪怕整个江湖都与我为敌,你也会站在我身边。我却没有想到,最后跟我走的,却不是你。”
“我当初也以为,哪怕武林盟只剩下一人,那个人一定会是你。”何夕的手放在树上,手指不自觉地插入树干之中。
江允成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武林盟?武林盟不过是一群赳赳武夫罢了,能成什么气候。”
“武林盟纵使成不了气候,它也是我们兄弟四人的心血。”何夕冲江允成射出一箭,“你自毁长城,如今举国通缉,众叛亲离,你可快活?”
江允成并不躲闪,那一箭擦过他的脸庞,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细小的伤口,“我不快活,我也不后悔。”
何夕握住长弓的手收紧,“好一个不后悔!我以前以为你是个伪君子,没想到你居然是个真小人。”
“我虽然落得如此下场,但三弟没事,君游没事,你……也没事。”江允成也用轻功跃上了树,他和何夕站在一根树枝上,彼此之间只有三尺的距离。
何夕与江允成对视,一如许多年之前一样,他们彼此倒映在彼此的眼睛里,只是不再年轻。
何夕偏过头说:“我宁愿和你一同为武林盟战死,也不愿同你一起苟活于世。”
江允成往前踏了一步,“却宁愿你活着,即使我背负骂名,千夫所指。”
何夕后退一步,“看来你我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什么是道呢?道只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东西。”江允成的语气里充满了诱惑,“你我寻一个地方隐居,我会像湘君一样,为你在水中建一座荷叶覆盖、荪草饰壁、紫贝铺满庭坛以及厅堂撒满香椒的屋子。我们一起看日升月落,再也不问江湖事。”
何夕不可抑制地心生向往,但他还是强压内心的渴望,用轻功飞到了另一棵树上。那一棵树的树枝较为纤柔,他的身体在树枝上起伏不定。远离了那个总让他失去理智他的对象,他感觉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总是你再巧言令色,我也不会受你欺骗,收起你那副令人恶心的嘴脸吧。”他说完,便朝江允成连射三箭。
江允成躲过了那三支箭,但他躲避的方式却是直直地从树上掉了下去。
何夕用轻功飞到了离江允成最近的一棵树,他拨开枝叶观察江允成。江允成紧闭双眼,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何夕心中惊疑不定,他在树上待了好一会儿,却还是不见江允成动弹。他于是跃下树来,小心翼翼的靠近江允成。
等到何夕靠近,江允成挣开眼睛,嘴角流出一缕黑血。他的形容很是狼狈,但他还是微笑着看着何夕。
何夕蹲下身子,“你中毒了?”
“是的,我中毒了。”江允成想要抬起手抹去嘴角的黑血,可他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动作也做不到,手臂一下子仿佛变得有千斤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何夕从袖口撕下一块布,擦去了江允成嘴角的黑血。
江允成的嘴角涌出更多的黑血,“我怕你不信。”
何夕忽然感到心酸,“你既然中毒,我便是赢了你,也胜之不武。等你的毒伤痊愈之后,我们再决斗。”
江允成问:“要是我这毒解不了呢?”
“要是这毒解不了,那三杯酒之约,依然作数。”何夕边说边背起了江允成。
江允成无力地趴在何夕的背上,他想起那三杯酒之约,悲喜交加,感慨万千。
何夕背着江允成去了城中的医馆。
江允成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晕了过去。
何夕感觉背上的江允成渐渐变冷,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恐惧。他想自己要不要趁着江允成还没死,给江允成一个痛快,也算是全了他多年的夙愿。
何夕将江允成放在了医馆的桌子上,喊道:“大夫呢?快救救他!”
从医馆的柜台后走出一位老人,老人为江允成诊了脉,摸着胡子说:“这毒好生奇怪,老夫行医数十年,竟是从未见过。”
“不求解毒,但求抑制毒性,这也不行么?”何夕已经料到这种奇毒普通大夫无能为力,只是不肯放弃一线希望。
老人叹息道:“我连是何种毒都不清楚,冒然下药,只会害了这位公子。”
何夕听到老人的话,心凉了一片。他抱拳道:“多谢大夫。”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江允成,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然后他背起江允成,准备离开医馆。
这时,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走进了医馆。他一进医馆就皱起了眉头,“好浓的‘啼血’的味道。”
“你知道他中了什么毒!”何夕伸出手想要抓住少年的手臂,却被少年躲开。
少年的身法极为潇洒,一看就是不仅师出名门而且天赋不凡。他看了江允成一眼,肯定的说:“你的朋友中了‘啼血’,这种毒药会使人吐血不止,最后血尽而亡。”
何夕希冀地说:“你既然知道这种毒,那么你知道这种毒的解法吗?”
少年的眼珠骨溜溜一转,“我没有十成把握,不过愿意一试,不知你愿不愿意将你朋友的性命交给我?”
何夕沉默半晌,“我想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你既然愿意将你的朋友的性命托付于我,那么我也一定竭尽全力为你的朋友医治。”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是一套金针。他将几枚金针扎在江允成的几个穴道上,江允成无意识地抽搐。
何夕看着少年为江允成施针,忽然道:“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仇人。”
少年好奇地问:“他是你的仇人,那你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江允成昏迷着,何夕觉得有些不能对故人说的话,对着这个少年却说得出口,“他曾经是我的朋友,后来变成了仇人。”
少年接着问:“你们为什么变成了仇人呢?”
何夕面无表情地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我有三个结拜兄弟,我们一同创建了一个组织。后他离开了这个组织另起炉灶,即使他把借口说得多么动听,我心里还是明白他为的不过是名利二字。这时我只是有些生气,于是赌气没有随他离开。后来,我们两帮人起了些争执,矛盾日益激化,最后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我被卷入了争斗,好几次濒临死境。有一次,我快要死了,躺在雪地里,流了很多血。那一刻,我非常恨他,恨透了他,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我终于看清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舍不得杀我,也不能让我死在他面前,可只要我不是死在他面前,他就不会管。而且我若是死了,他就会娶妻生子,顶多为我伤心一阵。他就是一个这么无情的多情人。”
若是江湖中人在此,一定能听出何夕说的就是武林盟的旧事,但少年长居深山,并不知晓这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林盟的创立者。
少年若有所思地说:“我若是你,也会恨他。”
“他对我说,想与我一起隐居,为我在水中建一座荷叶覆盖、荪草饰壁、紫贝铺满庭坛以及厅堂撒满香椒的屋子,和我一起看日升月落,再也不问江湖事。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他过上一年或者两年,他就会厌倦了。”何夕伸出手,为江允成整理散乱的头发。他的手划过江允成的脸,停留了一会,然后缓慢的收回。
少年看着何夕的侧脸,说:“我叫木欲秋,我想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第六章 奇毒须得神医解
木欲秋去医馆,本来是为了买药,没想到竟碰上了何夕与江允成二人。
木欲秋住在城西客栈。何夕为了照顾江允成,便从城东客栈搬到了城西客栈。
第二天,江允成就醒了过来。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何夕正抱着“鹤雪”坐在他的床前,身体靠着床头酣睡。
江允成坐了起来,伸出手抚摸何夕的脸。他的大拇指抚过何夕眼下的淡青,心疼不已。
何夕被江允成弄醒了,他粗鲁地拍开江允成的手,走出了房间。
“阿夕!”江允成想要追,却发现自己没有下床的力气。
木欲秋走进了房间,在床边坐下,为江允成诊脉,“我叫木欲秋,是你的大夫。”
江允成问:“木大夫,阿夕呢?”他的语气平静,眉眼间却透着焦虑。
“何夕啊,他不想看到你,还是我叫他守着你,要他等你醒过来就叫我。”木欲秋走到房间的桌子旁坐下,写了一张长长的药单。
江允成察觉到木欲秋对他透着一种微妙的敌意,“木大夫可知我中的呵毒?”
“当然知道啦。”木欲秋吹了吹药单上未干的墨迹,“不就是‘啼血’吗,这种毒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正好拿你练手,他在心里补充道。
江允成又问:“‘啼血’是何毒?”
“你这人真烦,你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那种毒难道就会自己解开吗?”木欲秋翻个白眼,捏着那一张药单走出了房间。他出了江允成的房间,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何夕趁着木欲秋诊断的工夫,躺在床上稍微养了一会神。他听到木欲秋的脚步身,就从床上起来了,“怎么样?”
“颇为棘手。”木欲秋耸了耸鼻子,“你再睡一会吧,我去药铺抓药。”
“我去吧。”何夕抓住了药单的一角。
木欲秋看着何夕的眼睛,知道改变不了这个人的决定,于是松开了手,“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做你的朋友吗?”
何夕直白的说:“不知道。”
“因为我觉得有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是一件幸运的事。”木欲秋冲何夕俏皮地眨眨眼睛。
何夕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谬赞了。”
何夕拿着药单去药铺抓药,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客栈。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木欲秋正蹲在墙角念念有词。
何夕听了一会,发现木欲秋念的都是药的名字,“我回来了。”
木欲秋站了起来,接过何夕手中的药包,将它们全放在了桌子上。他跑出了房间,吩咐小二烧洗澡水,又跑回了房间。然后他坐在桌子旁边,打开一个个药包,不时嗅嗅这个,闻闻那个。
“客官,您要的洗澡水。”小二将一个浴桶搬进了房间里,然后用热水将浴桶注满,“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木欲秋掏出一块碎银打赏给小二,“没有了,你下去吧。”
“好嘞,客官。”小二将碎银收入怀中,喜滋滋的下去了。
木欲秋将药倒入浴桶之中,再挽起袖子,将手伸进浴桶搅动,“何大哥,你叫那个家伙过来吧。”
何夕依言去了隔壁房间,对着江允成说:“跟我过去。”
“阿夕。”江允成乖乖地跟在何夕身后,进了隔壁的房间。
木欲秋看见江允成,说:“脱衣服。”
“啊?”江允成转过头看着何夕。
何夕冷淡地说:“不脱衣服,怎么泡药浴?”
江允成于是一边盯着何夕一边宽衣解带。
何夕感受到江允成灼人的目光,打开门走出了房间。
江允成看着何夕的背影,有些自得地笑了。
木欲秋拿起药包砸了一下江允成的头,“脱个衣服还这么慢吞吞的,你又不是大姑娘上轿。”
江允成平生第一次被人砸头,不禁惊异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木欲秋听了这句话,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