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低头,看向江允成的腰间。江允成的皮制腰带上有十二个囊袋,不过只有六个插着兵刃,其余六个空空如也。
何夕皱眉,问:“你的‘十二刀’呢?”
江允成抚摸自己腰间的短刀,“这几年我遭到朝廷追杀,出生入死,朝不保夕,‘十二刀’也只剩下六把。”
“大不了我也不用‘鹤雪’,我们赤手空拳打,谁也不占便宜。”何夕解下背上的长弓,扔在地上。
江允成看着被其如敝履的“鹤雪”,“这把‘鹤雪’,还是我送给你的。”
“鹤雪”其实是何夕的心爱之物,可是在江允成面前,他只能强装出一副对“鹤雪”并不在意的样子,“哼,谁稀罕,是你当初硬要送给我的。”
江允成心中苦涩,“三弟的院子里有座练武场,你我明日此时在练武场中决斗,你看如何?”
“就这么定了!”何夕捡起“鹤雪”,一刻也不想多待,施展轻功飞出了堂屋。
江允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夕的背影,在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后,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三章 他日坟前三杯酒
“他们在那里!”
“快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江允成和何夕一见如故,两人携手游历江湖。他们行至一小村,发现村中不时有人失踪。调查发现,原来是教主为修炼魔功,派教徒四处收集新鲜血液。两人杀了村中的魔教教徒,却引来了魔教的报复。何夕中了魔教青木堂堂主的青木神针,江允成则中了赤火堂堂主的赤火掌。
两人在魔教的追杀下疲于奔命,江允成忽然想起曾听村中人说起附近有一处悬崖,崖下是水潭。
“阿夕,你信不信我。”江允成挥刀挡开射来的羽箭,这位江南公子此时一身狼藉,不仅发髻散乱,白衣变灰,而且胸口有一大块烧灼的痕迹,正是赤火掌的掌伤。
何夕拾起地上的羽箭,朝身后的魔教教徒射去,“我若是不信你,就不会和你一起被追杀了。”他虽然看起来比江允成好些,但青木神针其实已进入了他的经脉,他渐感内力运行不畅。
江允成和何夕已来到悬崖边,悬崖之下雾气缭绕,深不见底。
江允成扬声道:“今日你我共死于此,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何夕大笑,“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
江允成抱住何夕,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一位魔教教徒向一个绿衣女子禀报道:“堂主,那两人已跃下悬崖,是否要派人搜索两人的尸体?”
“这两人有勇有谋,若是活着,来日必是我圣教心腹大患。”绿衣女子秋波一转,“不用了,回总坛。”
江允成和何夕一同落入水潭。
何夕已经昏迷不醒,江允成咬牙拖着何夕向岸边游去。江允成将何夕推上岸,自己却仍待在水里。原来这处水潭是一处寒潭,刚好可以克制中了赤火掌的江允成的身上的火毒。
江允成在水中整整待了一个时辰,感觉自己身体不再发热后,才爬上岸来。他知道何夕中了青木神针,木毒须以金克之,他毫不犹豫割开手腕,将血滴入何夕的嘴唇。此法只能暂缓木毒的发作,治标不治本,然而身边并无药物,姑且便宜行事。
不知喂了多少血,何夕才悠悠转醒。他看着江允成手腕上的伤口,竟流下泪来,“此生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那是江允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何夕流泪,那滴眼泪从那双璨若星辰的眼眸中溢出,从眼角处流出,顺着脸庞滑落,最后停留在何夕的下颌处。江允成情不自禁伸出手碰触何夕的下颌,那滴眼泪就落到了他的手指上。一瞬间,江允成连自己的手指怎么摆放都不知道。那滴眼泪明明已经冷了,他却觉得手指发烫。他就维持着那么一个僵硬的姿势,直到那滴眼泪在他的手指上干涸。
何夕察觉到自己落泪,颇觉羞涩,也不开口。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以对了许久,直到江允成回过神来。
江允成不知为何,竟不敢看何夕一眼。他偏着头说:“魔教说不定会派人搜寻我二人的尸体,此地不宜久留。”
何夕怕泄露情绪,便只“嗯”了一声。
江允成背起四肢无力的何夕,向着地势比较高的方向走去。
何夕伏在江允成的背上,气息喷在江允成的脖颈间。他的口中仍然残留着血的味道,那味道毫无疑问是令人不喜的,可他竟不觉得讨厌。他凑到江允成耳边小声说:“我本以为,我们今天真的要死在一起了。”他并不知道悬崖下是水潭,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思和江允成一同跳下来的。
江允成觉得脖子和耳朵都有些痒,“你就这么放心吧命交给我?”
“若是连你都不能信,天下我还敢信谁?”何夕掷地有声地说。
“若是有一天,我骗了你呢?”江允成鬼使神差地说。
何夕沉默半晌,说:“我便堂堂正正与你决斗,我若身死,我不怨你,你若身死,我每年都到你坟上敬三杯酒。”
“第一杯,敬你我倾盖如故。”
“第二杯,敬今日喂血之恩。”
“第三杯,敬来世再不相见。”
何夕醒了。
他觉得很恶心,对着木桶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嘴里似乎有一股铁锈味,他漱了口,可还是觉得那股味道萦绕不去。
他回到床上,躺了许久,没有半点睡意,于是从包裹里翻出一块布,对着月色擦拭自己的长弓。他擦着擦着,忽然想起,这把弓也是江允成送给自己的。
江允成,江允成,江允成……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这个名字,这个和自己人生如影随形的名字。
十年前,他与江允成相遇相知。
九年前,他与江允成、君游、沈砚冰结拜。同年,武林盟成立。
六年前,武林盟分裂,他与江允成亦反目成仇。
三年前,北盟灭,南盟散。
他与江允成之间的恩怨纠葛,已经十年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所幸的是,不久之后的决斗,不是他死,就是江允成亡。这一段长达十年的孽缘,是时候该结束了。
可是,结束了又如何呢?
武林盟还是覆灭了,昔日的兄弟不是死了就是各奔东西,他与江允成——也回不到过去。
但是,若是没有一个结果,他又实在是不甘心。
故事总是要有一个结局的,悲欢也罢,离合也罢。有一个结局,故事才算完整,看客才会心满意足。至于看客们是为故事里的人物鞠一把泪,还是嘲笑他们的痴愚,都不关这些人物的事了。
何夕仰头,天上冰轮已满,清辉泠泠,城中景物都好似笼着一层薄纱。他想起东坡居士的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明月无心,除了他,又照着哪个失意人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江允成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他于是披衣起来,在院子中踱步。他身上的奇毒未解,走了没多久,就感觉气喘吁吁。他感觉自己是真的不中用了,这几年的逃亡生涯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想当年,他不仅身中赤火掌还失血严重,照样背着何夕走了几十里。
他在台阶上坐下,月光透过灌木,在台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月色是那么明亮,庭院中好似积了水,而那些影子则像是肆无忌惮的水草。
他怔怔的看着天上的玉盘,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没想,又好像回顾了一生。
他出生名门,才气纵横,年纪轻轻就撑起了武林盟偌大的家业。何夕冲动,砚冰散漫,君游孤傲,谁也不及他长袖善舞、洞明练达。然后,他又成为北盟之主,天子红人。最后,他声名狼藉,举国通缉。
机关算尽,却落得如此下场。若这是他人的一生,他作为看客,说不定要为此写上一篇长赋,大大讥讽一番。可这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偏偏是他自己。
“怎么还不睡?”沈砚冰端着烛台款款行来。
江允成微笑道:“你不是也没睡。”
沈砚冰在江允成身旁坐下,“明日就是你和阿夕的比武之期,我如何能睡得着。”
江允成胸有成竹地说:“放心,明日我和阿夕都不会有事。”
“你说没事,那么一定没事。”沈砚冰把烛台放在了他和江允成之间,“你既然不担心明天的比武,为何睡不着呢?”
“……想起了一些事。”江允成语气含糊。
沈砚冰并没有深究,他进退有度,从不会做让江允成感到不舒服的事。他用余光不露声色地注视着江允成,“看着你和阿夕,我也想起了许多往事。”
“人不可能活在往事中。”江允成的笑容沾染了些苦涩的味道。
“是啊,人不能活在往事中。”沈砚冰附和道。
江允成吹熄了两人之间的蜡烛,“我倦了,你也早点睡吧。”他站起身,想要离开。
“允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沈砚冰没有如往常一样称呼江允成为“大哥”。
江允成敏感地察觉到了沈砚冰声音里不同寻常的意味,“三弟,你应该是太累了,所以不清醒。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沈砚冰没有说话,他盯着身旁的烛台看,好像烛台上开出了一朵花。
江允成走了。他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远处的沈砚冰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他又将头转了回去,直到他关上房门,他都没有再回一次头。
沈砚冰听到关门的声音,猛然回过神来。他拿起身旁的烛台,狠狠砸到了地上。他咬牙切齿地说:“何夕!都是你,何夕!”
第四章 明月相同梦不同
沈砚冰弯下腰,将烛台捡了起来。此时,他嘴角带笑,一点也没有发怒的痕迹,只是他的手指在蜡烛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痕。
他是武林盟的智囊,以智计闻名江湖。曾有人把他比作诸葛,他淡淡道:“应变将略,非我所长。”
他有无数种方法让江允成和何夕之间的仇恨更深,却一种也没有用过。而原因,仅仅是他不忍见江允成伤心憔悴。
他也有无数种方法让江允成和何夕和好如初,他也没有用过。他不是圣人,如何能将他心心念念的人推向别人身旁。
北盟未灭之前,他只是待在江允成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北盟覆灭之后,他也只是默默等待江允成——这个或许会来找他也或许不会的人。
若是有人写一本关于江允成的书,何夕一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他,估计是稍稍提及。
秦楼楚馆,倚红偎翠,他风流之名天下相传。可楚腰卫鬓,解不了他的相思苦;红巾翠袖,搵不了他的英雄泪。
沈砚冰拿着烛台在长廊上行走,夜风不仅吹拂着他的长发和青衫,还送来了不知何种植物发出的清幽香气。
他步入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在床上睡下。
也许是今夜和江允成的交谈的缘故,他做了一个关于往事的梦。
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上,明月在窗外窥伺着这个入梦的失意人。
“受死吧,北盟的走狗们!”
“我道是谁,原来是南盟的鼠辈!”
两队人马战至一处,刀光剑影,好不热闹。
武林中人,不受拘束,若要他们日夜操练,排兵布阵,无疑是个笑话。但他们若是各自为战,又不成气候。于是北盟副盟主沈砚冰便让北盟盟众以小队为单位进行活动,着实让南盟吃了大亏。南盟吃亏之后,也效仿北盟,将盟众分为小队。南盟与北盟的争斗,也因此愈发激烈。
北盟的这一队人马,与寻常的小队不同,队伍中不仅有北盟最顶尖的高手,还有北盟副盟主沈砚冰和北盟盟主江允成。因为这一对人马运送的是一件名为“九龙令”的武林至宝,据说“九龙令”不仅可以号令黑道,还隐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沈砚冰为了此事,可谓是殚精竭虑,布了不少疑阵扰乱视线。他此时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队南盟人马,不知是君游看破了自己的布置,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观察了一阵,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南盟的这一队人马,只是南盟中的普通高手。若君游知道了他们准确的位置,不可能只派这些人。
南盟这边渐渐不支,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烟花与火折子,准备点燃烟花求救。
沈砚冰眼疾手快,一枚飞蝗石出手,将烟花打落在地。
江允成刀锋凛冽,划过那人脖颈。那人捂着脖子倒地,气绝而亡。
可巧的是,何夕正领着一队人马在附近巡查。本来以他南盟副盟主之尊,是不必做这些事的,可他厌恶勾心斗角,宁愿领着一队人马与北盟厮杀。他的行为颇得南盟盟众的欣赏,在南盟之中的声望,竟比南盟盟主君游还要高。若这南盟盟主不是君游,而君游素知他的禀性,恐怕会猜忌于他。
何夕听得打斗声,一马当先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施展轻功跑去。他身后的南盟人马也连忙跟上,但是各人轻功修为不同,这一队人马各有先后。
何夕第一眼便看见了江允成,他吼道:“江允成,纳命来!”他弯弓搭箭,射出三箭,分别指向江允成的眉心、心口和小腹。
“阿夕,别来无恙。”江允成刀光雪亮,只用了一招,就将三箭斩落。
何夕十分清楚江允成的武功,早已料到了江允成的应对。他不急不躁,又射出三箭,三箭都指向江允成的喉咙。
江允成用刀斩落第一箭,再扭身躲开了第二箭和第三箭。他余光看到自己身后正是沈砚冰,欲要相救,奈何招式已老,无能为力。
沈砚冰用铁箫挡开第二箭,虎口发麻,第三箭他是万万挡不开了。他本不该中如此简单的计谋,可惜关心则乱。那一箭射中了他的右肩,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衫。
江允成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怒火中烧。他素以为何夕心性单纯,没想到何夕居然骗到了他和沈砚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欺我。”他之前只用了腰间的第五把刀,现在他一边说话一边抽出了第七把刀。
江湖人都知道,江允成有十二把刀,分别叫不同的名字。他对付不同的对手,会用不同的刀。他的第一把刀,是他最弱的刀,而第十二把刀,则是他最强的刀。至今为止,江湖中人还只见过他的第八把刀。
何夕箭如疾雨,江允成刀如幻光。
忽然,何夕卖个破绽。江允成的刀略微迟疑,却已被何夕抓住机会,他的袖中射出一支弩箭。江允成竭力躲闪,却还是被弩箭射中了右胸。江允成捂着胸口掷出手中的短刀,何夕竟然不躲,让那把短刀划过自己的腰。
何夕的腰上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汩汩直流。他抹了一把腰上的血,看着自己染上鲜红的手掌,笑道:“悬崖之下,寒潭之旁,蒙君喂血,今日还君。”
刹那间,江允成心痛如绞,“我……”
何夕抱拳道:“我知你们运送的是‘九龙令’,我不阻挡,当全了昔日兄弟情义。他日相见,你我即是死敌。北盟的诸位,请吧。”
江允成看着何夕,“阿夕……”
沈砚冰何等聪明,略作思索便明白何夕这是以退为进。南盟这一队人马虽然算得上精锐,可北盟这边更是百里挑一的高手,若是何夕率领南盟人马死战,恐怕南盟除了何夕无人可以生还。何夕口上说卖江允成一个人情,为的是使江允成心软,放过南盟盟众。他虽明白这是何夕的计谋,却不能点破,若是点破,他与江允成恐生嫌隙。所谓疏不间亲,正是如此。
“我们走。”江允成在北盟人马的簇拥下离去,他在人群中回头,却看不到何夕的身影。他于是只能转过头来,不动色声地走下去。
一位南盟中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