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遥遥的在答:小舅舅,我看廊下有个美人儿……
美人儿小美人儿,你比京兆尹家的小胖妞漂亮多了……
哼,原来你不是女孩子,你骗我!我不跟你玩!
吱吱—— 小猴子?!好么好么……那就勉强先跟你玩好了……不过下次小舅舅若要是打我,你要代我受罚……
纷杂的声音渐渐远去,眼前的场景却渐渐清晰。
窗外草长莺飞,正值暮春,院中桃杏芳菲,竞相摇落。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故君子者,当不妄动,动必有道;不徒语,语必有理……………………………”
“挺背直腰,行端坐正!”夫子的梨花木戒尺足有八寸,往案上那么一拍,震得案上的五六岁小童瞬时清醒了。
眼看着那八寸戒尺堪堪的转了个方向,将向稚童脑门敲下,稚童惊跳起来:“小舅舅小舅舅,沐儿再也不敢了,你就饶过沐儿这一次……”眼神楚楚,精致的小脸上带着些惶恐,衬着初醒的红潮,愈发显得凄惶可怜。
夫子却不是一把年纪的老头儿,倒是个风华正茂气质清和的美男子。
“那你说说,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成就功德,君子以何为重?”
“夫子……我、我,这个么……小舅舅——”白沐答不上来,开始撒娇耍赖。
“再耍泼打混,就把你丢出去晒太阳。”年轻夫子的声音温温软软,言下之意,却是不打算留情面。
白沐皱眉想的很困难,半晌才边想边说道:“功名利禄都不好,不如看尽城中百花春色,赏遍天下美景美人。”
年轻好看的夫子脸色微微有些变了。白沐好不委屈,“小舅舅,这些明明都是你教我的……”眼看情势不妙,赶紧城火旁引,惊跳起来道:“小舅舅你看,廊下来了一个小美人儿……生得好漂亮。”
“……晚饭后把半截碑摹写十遍,再去休息。”
阵阵饭香扑鼻而来,白沐却饿着肚子坐在窗下,气冲冲的咬着毛笔满纸发泄:“临帖临帖,就知道罚人临帖!”
突然前额一痛,抬头气恼道:“哎呦!谁打我头!”
等看清了眼前之人,登时换上雾蒙蒙的可怜委屈泪眼:“美人儿……你打我头做什么?”
眼前稍大点儿的小童轻轻一笑,声音中有些说不出来的魅惑好听:“你便是白相家的独子?我叫严凤诉,是你新来的同窗,看你临帖临得幸苦,请你吃个石榴。”
小半个掰开的石榴在纸上滚了几滚,汁液染湿了雪白的宣纸,白沐突然一声惊叫:“啊!我的帖子!”复又气势汹汹道:“你把我的功课毁了,赔我来!”
“你跟我出去玩,我就找人帮你做。”
“我不敢,我怕小舅舅生气……你别走啊!等等!……我想去——”
两人跑出去玩,闯了祸。严相家的儿子犯错,倒霉受罚的,却是白相家的儿子。
白沐被自家小舅舅下了狠手,当着大家的面剥了裤子打屁股,趴在床上又羞又气又痛,直哭了一整个下午,昏天黑地声声泣血。
新来的严相家小美人儿趴在床沿,盯着他看了一个下午,最后递过去一块糕点:“不累么?歇歇。”
白沐倒也从善如流,哽咽着收住了哭腔,接了过来,哭两下,吃一口,再哭两下,再吃一口……
吃完了,却不哭了。严凤诉见他生的软软的白白的面团儿也似,哭的稀里哗啦也难掩眉眼间的粉雕玉砌,心想白相家的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生的真是乖巧。
“还有么……”白沐可怜巴巴的问。
严相家的美人儿摇摇头:“没有了。”
“哦……”白沐点点头,转过脸去,开始酝酿,终于——“呜哇——小舅舅你好狠毒……我这么活泼伶俐可爱你都下的去手,你不是我亲舅舅,你一定是自小被捡回来养的……”白沐吃了东西,重新哭起来也倍儿有力气。
严凤诉忍俊不禁,伸出指头戳戳他。
白沐哭的正动情,抽空哽咽着回了下头,哭的有些哑了,抬着红肿的泪眼问:“你做什么……”
“我有话要说。”
“等我哭完再说……”
“哦,我让人给你留了饭。昨日看你净吃肉,给你买了……”
话犹未落,突然被卷着被子的小人儿爬过来扑倒,白沐只管将眼泪鼻涕都往美人儿的脸和袖子上蹭:“你是好人……呜呜,比我小舅舅亲多了。”
严相家的美人儿翻手拍他屁股,“趴好,我看看你的伤。”
白沐卷着被子抱臀闪开,被打到了痛处,眼中泪花滚滚,大有开哭架势。
“好好好我错了,我轻轻的,我轻轻的……你趴下,我给你看看……”
白沐一脸惊恐:“不行不行,小舅舅说了,男女授受不清。”
严家美人儿挑眉问:“你是女子?”
白沐皱眉撇嘴,心道这美人儿怎么男女不分?于是掀开被子露出下/身给他看,“看清楚了?你才是小姑娘!你长着小姑娘的脸,还说自己不是小姑娘?别以为你骗得了小舅舅,就能骗得过我!”
严相家的美人儿羞涩一笑,突然撩起袍摆褪下裤子。
房中静了一瞬,而后一阵哭天嚎地拔地而起:“啊——为什么你也是男的!难得我看上你了还想着将来要娶你……骗子!你骗我,我不跟你玩了!呜呜……”
春城飞絮,京城的桃杏飘了又飘,杨柳绿了又绿。
光阴似箭,面容瑰丽的少年眉飞色舞的言道:“我有字了,以后你要叫我景之,这样显得你我亲近……叫我名字,我可是会生气的。”
早已逝去的只言片语又如飞絮游丝一般在耳侧来回。
“景之,小舅舅死了,为了一个男人……”
“生死有命……子季,你不要伤心,还有我陪着你……”
“子季子季,我中了头甲头名!真是实至名归啊……
状元宴上,觥筹交错。
状元郎阻了连番的劝酒,等到探花郎不情不愿端酒过来时,却是一饮而尽,俯唇说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子季,打赌输了要给我捶背捏肩一个月,我还记着呢,你可别忘了……”
大理寺内,幔帐深深,烛火点点。
“子季,累了就去睡吧,案卷我来就行了……止步!”腰间一紧身后一暖,耳边传来一阵缠绵轻笑:“就在那边的小榻上睡吧,好歹咱俩也是一拨儿的,你忍心留我一人受累?就当是陪陪我……
忽而蝉鸣声声,又至烈烈夏日。
有人一脚踢开门,气急败坏的夺门而入。
“子季,你又闯祸!说说,这都是第几次了?你可还数得过来?又是为着什么?和侍郎家的儿子打架?只为了一个歌姬?……哼,我倒要去看看,是何等绝色!”
良久,那声音突然转为幽怨: “我去看过了,歌姬哪有我一半美……你这个小混蛋……”
场景突然间开始旋转调换,晃的人喘不过气来。
懵懂中,听见有人在耳边温和质问:“好端端的,开茶楼做什么?就算你爹不养你,有我在,还怕养活不了你?或是子季你……有别的什么目的?”
又有人长长的懒懒的叹了一口气,言语幽深的道:“子季,我的耐性……果然被你磨得一日好似一日。他日区区不才若能有所成就,不用怀疑……那必定都是你的功劳。”
……
子季——
子季?
子季!
子季……
连番的呼唤声自四面八方纷至而来,响成了一片。喜的怒的哀的乐的,都是同样的低柔缠缓,引人沉醉。
渐渐平息的沉寂中,一个人影从幽深的黑幕中走出,背着漫天火光而来。身上大红的官袍几乎要和背后渐浓的火势融为一片,消失不见。
那人缓缓开了口:“子季……你,你还真是个,不记好的小混蛋……”
火势蔓延,那人瞬间便被卷入火中,白沐吓了一跳,伸手去拉,却被烈火灼痛,定睛回神之时,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了。
静寂的虚空中,看不见人脸,却听见有人在耳边语调幽怨话语缠绵:子季,你我认识的久了,埋下的情分深了,你却不肯对我说真话了……
那声音又说:你为了那人而保住莫篱,可真是要害死我了……
那分明便是严凤诉的声音,却声声真切不见源头,更像是……来自自己心底。
第19章 檀糟交泰(一)
一夜乱梦。
白沐醒了之后,闭眼缓了一缓。
这一缓,便察觉出周遭有些不同寻常。静的连虫鸣声都似乎比平日少了许多。
月色透过木窗洒入室内,淡淡的血腥气息渐渐浓重。地上俯着一团黑色的人影,动也不动,毫无生息。
白沐披衣下床,一脚将其翻转,便见这夜行打扮的不速之客眼歪嘴斜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白沐顿了一顿,觉得这贼此等死状,应该是人为的原因比较大。于是立即打开窗子喊道:“哪位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否露面一见,以让白某得知恩人模样,改日登门重谢!”
良久没有回应,倒是远远的风声阵阵,吹的院中簌簌萧条。
正可谓人生常有憾事,白沐这番话没能引来恩人侧目,却招来了一记血光之灾。
彼时白沐正察觉不对,方要回转身来,突然眼前一花,恨只恨迟疑了那么一瞬——被人一刀刺在腰胯,痛不欲生。
地上夜行打扮的贼人“死”而复生,以跪地姿势刺中白沐,却也是最后一搏。白沐忍痛伸出手去,探到那人鼻下已无气息,却姿势笃定,双目圆睁,骇人的紧。
白沐扔了痛楚,吸着冷气踹他一脚,那贼软软倒地,手中的短剑顺势拔出。
腰胯间有滚热的液体缓缓流出,眼前阵阵泛黑。白沐忍痛撕下一条巾帕,房里找了药,咬牙胡乱洒上,草草包扎。
一时气恼,又自言自语:“原来不是旁人相助,难不成是……这贼太笨?跳窗进来,一不小心,给摔晕了?也许这是个……不懂轻功的贼?”
秋茗在房顶上解决了三两个黑衣人,想起房中那个也不知死透了没,正要回来处理,刚刚跃至窗根,凑巧听见了这句,直被气的眼晕。心道白沐果真混账万分,于是也懒得提点,转身一个腾跃,走了。
白沐浑然不知,正要查找查找那贼身上可有什么蛛丝马迹,突然想起了之前的命案,还有……莫篱。
白沐自问跟人无仇,可是莫篱就不好说了。自己手中握着他的把柄,倾刻就能让他生让他死,这厮会找人来杀人灭口正是再自然不过,更何况,莫篱有前科在身,曾经多次跟踪自己。
白沐不想则已,一想便气上心头,怒气冲冲的丢了烛台,强撑着阵阵晕眩,便去找莫篱。
莫篱半夜三更被人一脚踹开房门,又从被窝中挖了出来,本是气恼之极。微微睁开眼睛,见是白沐,索性把眼睛一闭接着睡了。
莫小公子正是贪睡长身体的时候,哪来的空闲听白沐撒气?于是闭着眼睛任由白沐晃啊晃啊晃,摇啊摇啊摇,只当催眠。
白沐更加认定莫篱心狠手辣杀人灭口,一时间火冒三丈,只差将他摇醒来对个质,再千刀万剐让他死个明白。见莫篱毫不在意,一时恨不能摆死他算了。
心里憋堵,便咬牙切齿道:“再不醒,我就给你投毒!”
“下吧下吧,最好毒死我。”莫篱闭着眼睛毫不在意。
“别这么信任我,我真会下手的!”白沐气急败坏。
莫篱干脆翻个白眼,往床上软软歪倒。白沐气急去拉,他就顺势往白沐身上倒,白沐一怒,一脚踹回床上,于是莫小公子好不安逸的继续接着睡。
白沐用了这许多劲儿,腰胯的伤口早已崩裂,新流出的血液混着伤口的药粉,牵动一片灼烧刺痛,更兼被莫篱气的浑身抖如三秋落叶,差点儿一口气没能喘得上来。
跌坐在椅子里缓了半晌,理智才稍稍平复一些:见这情形,好像还真不是莫篱。就连前一次被人跟踪,自己也只是猜测是莫篱所为,并未得他亲口证实过,可况现在两人本就互相牵制,莫篱也没必要对自己下手……
那么——自己究竟是得罪到哪尊大佛了?
莫篱随意的栽倒在床上,似乎睡的挺沉,白沐回头看他一眼,死了将他弄起来对质的念头,往门外走。
殊不知莫小公子此时正模模糊糊的在想:“笑话,要投毒早就投了不是?医药世家出来的人,真是忒笨……果真在这茶楼里,才能省心睡得了好觉啊,不像莫家,处处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害自己……”莫篱想完了,头一歪,沉沉入梦。
若是这话被白沐听见,不跳脚给他灌下一斤断肠散才怪。
房里有一具尸体,自然是不能再回去的了。白沐提着一口气走过廊下,打算找了早茶帮自己上药。
没能撑回去,已经冷汗涔涔,头晕眼花,几乎不能视物。
耳侧传来一阵鹦哥的低低支吾声,估摸着是到了严凤诉房门口。白沐忍一把劲儿,抬手摸到房门,一脚踹门而入。
“景之……救命!”
风过树梢,烛火黯黯。
“你果真不知道是谁?”严凤诉坐在外间,这一口气叹的真可谓意味深长。
“除了他,我想不到还会有谁……”伤在腰胯后侧,白沐看不见,胡乱洒了些药,匆匆包扎,不小心拉到了伤口,痛得很了,难免将气撒到严凤诉头上,没好气道:“没准儿是你,也未可知。”
不成想听见那人在屏风外轻笑一声,道:“这倒也没错,便是我,也早想要请人把你宰了。”
白沐撇撇嘴:“你想宰我……嘶——哪用这么麻烦,告诉我一声,我一头撞死,以报恩情一二。”
严凤诉听他疼得吸气,关切道:“药上好了没有?当真不用帮忙?”
“不用,好了。”
严凤诉从屏风外抬脚进来。白沐整好衣衫,把伤药仔细收好。
“尚书府内仆役没有几个,皇帝眼线却是不少……”严凤诉悠悠坐下,言语中别有意味,“谁去过了,什么时候去的,又待了多久,想来圣上出于对苏大人的关切之情,必定极是关心……”
白沐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沸水,脸上突然有些莫名的滚烫。
“你是说……”
严凤诉放柔了声音:“子季,你我自幼一起读书进考,之后又在一起做事,我几时骗过你?”
白沐冷笑一声:“给一巴掌再赏枚甜枣儿,这一招我也会,还是你教我的。”
严凤诉换上夸张的伤心神色,叹道:“感情本官教出了一个白眼狼来了。”
这句话不说则已,一说白沐就来气。
“你几时骗过我……你还真敢问!你且说说,哪次不是我帮你背黑锅?”
“那你说说,那次你背完黑锅不是我替你善后?同患难才能见真情,子季,你我患难这么多次,你可曾对我……动情一二?”
严凤诉的声音低柔缠缓,牵人心思。每问一句,便起身近前逼近一分,等问完了,两人几乎贴面。
白沐再往后退,一不小心,就退到了厚厚的被褥里。
第20章 檀糟交泰(二)
严凤诉不依不饶的俯下身来,语调幽怨:“子季,我对你这一番用心良苦,你却总是……狼心狗肺。”
两人相距的近了,呼吸可闻。白沐一抬头,就见一张夺目瑰丽的脸庞近在眼前,避无可避。虽说这人跟自己从小打闹惯了的,也觉得不大自在。
于是抬手一掌招呼过去,顺口回道:“你才狼心狗肺!”
严凤诉本是虚空俯身,侧身避过一掌,难免身势不稳,重重跌至白沐身上。
两人身形交叠,滚进了软软的床榻被褥之间,神情俱是一变。
床畔的琉璃灯罩内,烛火爆了一下,便突然熄灭,房内却并未黑暗多少,原来天色已明,不知何时,外面已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严凤诉撑起双手,看着身下之人,眉目七分担忧。
白沐闭眼皱眉忍痛良久,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探手触到后腰胯间一片黏腻,伤口,自然是又裂开了。
竟然没有疼得晕死过去,倒也福大命大。
——方才被严凤诉失手一压,白沐只觉腰侧一阵滚烫麻木,紧接着,痛感密密层层铺天盖地而来,痛的人没了听觉嗅觉触觉,连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