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流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老师,你为何也是黑道中人?”卫廷在醉日堡眠星院里总是一身宽大儒装,手持书卷,捋着颌下短短一撮胡须,满口之乎者也,季舒流从来都不知道他会武功,更没想过他会死,格外难以接受。
卫廷歪头痛苦地吐出一口血沫:“少废话。”
季舒流不敢帮他顺气,生怕反而加速他死去,不甘心地低声道:“你教我的圣贤之道,难道你一点都不信……”
“圣贤那么多,各有各的道理,该听谁的?我教过你士为知己者死,你大哥知我重我,所以我就为醉日堡而死,岂不正好。”
季舒流知道他随时都会气绝,抹一把眼泪抓紧问:“你有没有亲友要照顾,我还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
“你补我一刀吧,这样等死,太累。”
季舒流僵住,双手冰冷,怎么也抬不起来,连话都说不出口。卫廷学识渊博,他向来敬重,如何能拒绝老师最后的要求,却又如何下得了手!
卫廷好像有所觉察,叹道:“算了……”
“老师!”季舒流眼睁睁看着卫廷身上的生机一点点消褪,忽然想起什么,“我在尺素门教书,你教给我的那些道理我都记得,我会把这些都教给我的学生,把你毕生所学传下去。”
卫廷目光涣散,含混发声,似乎说了几句“好”,又似乎只是喉间发出濒死之人的“嗬嗬”喘气而已。
“老师,这么多年,学生还没行过拜师之礼。”季舒流跪直身体叩拜下去,再抬头时卫廷已经毫无气息,静静躺在地上,好像和干燥的地面、枯萎的残草融为一体。
※
山里吹起一股邪风,寒彻骨髓,季舒流的头又开始发晕。
背后传来王虎的怒骂:“小畜生,你还想保住他的尸体不成?”
季舒流并无这种念头,勉力起身让开。死者已矣,保全尸身又能如何,他敬仰卫廷的博学多才、悉心教授,只想把卫廷的学识传下去。唯有厉霄和别人不一样,那是他记忆中牵着他的胳膊走路、把着他的手腕写字、整个抱起他举高的人,他今生都忘不掉厉霄手上的温暖,所以才会执着于一副皮囊。
头昏又走神,季舒流行动迟缓,王虎不耐烦地去拽他:“他奶奶的,磨磨蹭蹭像个娘们。”
“闭嘴。”施邛突然说。
王虎怪异地扭头看施邛一眼,悻悻收手。施邛性格孤僻不近人情,武功既高下手又狠,江湖中除了季萍大都对他有几分忌惮。
有人打圆场道:“施兄念旧,还记着季大侠的情分呢。”
施邛面无表情:“季舒流也是好人,刚才他一直挡在我前头。”
众人无话可说,没再管季舒流的事,找来锹铲合力挖坑掩埋此间的尸体,秦颂风拍一下季舒流的肩膀,也加入其中。
季舒流想起刚才自己一边为施邛挡刀,一边还暗骂他狂妄托大,十分惭愧,去向他道谢。施邛却道:“我只说实话,不卖人情,你不用谢我。”再次把季舒流噎住。
秦颂风恰好在不远处,听了便道:“施前辈说话直来直去,你也直着听就行。”
季舒流想起书里讲的种种奇人,忽然觉得施邛也没那么难解,再次问他:“先父生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施邛简单道:“像季萍。”
“我是说,他为人脾性如何?”
施邛沉默了很久不答。
那边,王虎举起沾满泥土的铁锹恶狠狠砸上卫廷的尸体,季舒流咬牙别开视线。玄冲子却拦住王虎,低叹道:“他临危不惧,算条汉子。”王虎从善如流,立刻挪去别处刨新坑了。秦颂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卫廷的尸身和斧头都放到自己刚挖出的坑里,盖土掩埋。
恰在此时,施邛终于答道:“有事像玄冲子,没事像秦颂风。”
季舒流眼眶莫名一热,把脸背向没人的地方。
※
卫廷姓卫名廷,但江湖上多数人只知道他的外号:卫开山。他也是醉日堡里数得出的高手,使一把开山斧,勇猛无匹,尤擅聚众斗殴,黑白两道都有不少条人命葬送在他斧下。
白道查过他的底细,知道他读过书,进过县学,是个有几分薄名的才子,虽然自幼练武,本没打算闯荡江湖。直到有一天他父亲遇见一个黑心商贩,互相争执,商贩逞口舌之快对他爹肆意辱骂,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回家取来开山斧对准商贩的脑袋劈下去,劈死了商贩,也劈断了他自己的功名路,从此畏罪潜逃,流落江湖。
商贩毕竟有错在先,虽然国法不容,白道还不至于彻底容不下他。可卫廷根本不懂江湖上的规矩,又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稀里糊涂就沦为黑道,进入醉日堡,当上一个小头目。
听秦颂风讲卫廷旧事的时候,季舒流正厚厚裹着几层衣服,坐在秦颂风的马上,倚在秦颂风怀里。他之前强撑着一口气,松懈下来立刻病来如山倒,发起高烧。这里离栖雁山庄只有三天路程,秦颂风便不耽搁,骑马带着他往回赶。
季舒流皱着眉毛道:“这商贩确实太黑心,坑人十几两银子,被发现还敢骂人。卫先生本性也许不坏,只可惜误入歧途。”
“换成你,你会劈死他么?”
“……不会。”
秦颂风叹道:“习武之人本来就该记得不能恃强凌弱,连你当初都没敢对曹达下狠手。”
季舒流抓住秦颂风的胳膊:“我小时候,卫先生也常告诫我,年少切忌负气任性。”
他的伤势又发作起来,手上不知不觉越抓越紧。秦颂风在他耳边道:“你先试试这样能不能睡着,实在不行就跟我说,咱俩就近找个地方歇一会。”
季舒流沉默片刻:“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不会!”
秦颂风忽然声色俱厉,季舒流吓了一跳:“你急什么,难道我真要死了?”
秦颂风摸一把季舒流的脸:“年纪轻轻的,这种玩笑少开。”
季舒流抓住他温热的手腕,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我不死,我娶到这么美貌一个老婆,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非得活到一百八不可。”
四下无人,只有季舒流骑来的另一匹马跟在旁边。秦颂风勒住马,低头在季舒流脸上吮出一个红印,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
两匹马换着骑脚程不慢,第四天中午他们如期回到栖雁山庄,季舒流脸上的红印才刚刚淡到看不出是吻痕。
年关将至,有家室的尺素门弟子多数回了家,只剩一群光棍留下来凑热闹。秦颂风把马栓回马厩出来,正遇见亲自置办年货归来的秦颂铭。
秦颂铭只是路过,身边没带小厮,附近除了坐在石头上等待的季舒流别无外人。秦颂风走到堂兄面前,二话不说直跪下去。
“你这是干啥?”
秦颂风低声道:“我娘失踪以后,我小人之心,怀疑过伯母。”
秦颂铭用力把秦颂风扶起来,唏嘘道:“是大哥不对,不该瞒你这么多年。我以前也打听过杨姨的去向,但是她在信中说她跟了一个武林高手,我信以为真,没想到裴庄主那里去。”
“不关你的事,她自己不想见我,找到也没用。”
“她的信我还留着,以后就交给你保管吧,等会我去给你找出来。”秦颂铭轻拍一下秦颂风的背。
秦颂风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堂兄离开,回身一把扛起季舒流。季舒流吃惊:“别被人看见!”
“别做贼心虚,你又不是女人。”
绕过他们的住所,秦颂风向钱睿要来钥匙,往东走到山庄里供犯错弟子思过的一座小院,打开锁推门进去。院子里的空地数丈见方,曲泽穿着比季舒流还厚的衣服,坐在石凳上,一边喝热茶一边晒太阳,身上没有锁链。
“白道派了个人来盯着我,现在已经回去复命了。我现在除了不能出院门,还算逍遥。”曲泽微微一笑,脸上气色不错。
秦颂风郑重承诺:“你不会一直困在这里。等醉日堡销声匿迹,你迟早行动自由。”
曲泽过来看一眼行动迟缓的季舒流,伸手去探他额头。季舒流连忙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发烧,走路不稳当。你赶快把身体养好,以后我教书的闲暇就过来找你说话。”
“再过几年吧,避避风头,你这个身世容易招人怀疑。现在钱睿没事也来找我说话,冷落不着我。”曲泽依然微笑着,虽然形销骨立,却挺拔地站在阳光下,似乎恢复了几分被囚之前的风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音容笑貌
秦颂风说季舒流生病需要照看,明目张胆地在自己屋里加了一张床给季舒流用。
“而且他现在怕冷,得多烧点炭,我正好蹭个暖和。”秦颂风表情十分正直地告诉别人。
季舒流喝光药就睡着了。傍晚,负责照顾小孩的婢女采芍把那对双胞胎里的妹妹秦问抱过来探望,季舒流见秦问没忘掉自己,直喊“季叔叔”,便问她:“想不想我?”她用劲点头。
她裹着厚实的小棉袄,蹒跚地跑到季舒流床边拉他,季舒流躺着摸摸她柔软的短头发:“我得病了,坐不起来,你自己在这玩一会,我陪你说话。”
秦问眨眨眼睛,跑到采芍身边道:“我要拿吃的,拿吃的。”拖着采芍走出门去,过了好一会带着一堆她自己的糖果糕点回来送给季舒流。季舒流把她最爱吃的桂花糕给她留下不动,拈起其他糕点吃了两块。
不久秦颂风也回来,手里抱着她的孪生哥哥秦励。秦励口齿不如妹妹清楚,还只会喊“酥酥”、“季酥酥”,两个小孩在屋子里玩闹,顿时热闹数倍。
照顾秦问的采芍歉然道:“打扰季先生养病了。”
秦颂风笑道:“没事,季先生没长大,跟小孩才有得玩。”
季舒流教育秦问:“你看,这就叫交友不慎。”秦问似懂非懂地冲他歪脑袋。
刘俊文恰好赶在此时把季舒流晚上该喝的药送过来,季舒流几口喝光。秦问看在眼里,好像舍不得了一下,才慷慨地抓起自己的桂花糕递给季舒流:“吃甜的!”
“不用了,我不怕苦。”季舒流忽然觉得这情景有点眼熟,简直就是报应不爽,秦颂风和刘俊文早已大笑起来。
喝过药季舒流又开始困倦,采芍和刘俊文各抱着一个孩子离开,屋子里重归安静。秦颂风拿湿手巾给季舒流擦擦脸擦擦手,连人带被抱上自己的床。
床头附近的小几上点着油灯,火光轻轻跳动,昏暗地照到床前。秦颂风小心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借着火光展开给季舒流看:“我的字虽然丑了点儿,我娘的还不错吧。”
这信笺散发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幽香,所书字迹端庄雅致,写信之人带着一点矜持的骄傲,说她的新夫君武功高强、侠义无双,而且尚未婚配,却珍而重之地将她娶为正妻。
季舒流看秦颂风一眼,叹道:“这字应该认真练过很多年。裴用国说过她是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嫁为妾室?”
“不知道。我哥说当年好像是从她家里买的人,可能赶上缺钱吧。以前我打听过她娘家的消息,也没打听着。”秦颂风摇头,“她嫁进来以后,娘家人再也没来看过她,她自己也没回去过。这么多年,我家从来没人问起她想不想家,连我都没想到,也难怪她会走。”
“你才七八岁。”
“不说了。”秦颂风把信收回信封,压进他存放书信的盒子底层,然后给季舒流还没愈合的伤口敷药。这几天忙着赶路,几处伤口有溃烂迹象,他拿匕首挑开,才挑一下季舒流就低低呻…吟一声。秦颂风赶紧问:“你挺得住么?”
季舒流睁开眼睛无辜道:“我没事。”
“你平时从来都不吭声。”
“回家了懒得憋着,真没事。”季舒流拍拍秦颂风以示安慰。
秦颂风不放心地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才继续敷药,季舒流果然也只是轻哼几声,其余无碍。敷好药后,秦颂风灭灯上床,趁季舒流的衣襟还没合上,避开伤处在他心口吮下深深一吻。
“这里最好,不怕被人看见。”
季舒流胸中一热,回家的感觉蓦然间涌遍全身,用力搂住秦颂风的肩膀把他按在怀里。
※
几天之后,季舒流退烧,但仍乏力,坐在秦颂风屋里看书。白天人来人往,他一大早就搬到屋里新添的那张床上掩人耳目。
下午,秦颂风带着孙呈秀一起进屋。孙呈秀把钱睿和曲泽送到就留在了栖雁山庄,凑个热闹一起过年。
秦颂风从床底下拿出一个落满灰的木头盒子,边擦边对孙呈秀道:“小蓉只把衣服带走,不肯带别的,非得给我留下一堆首饰。我以后反正也用不上了,”他趁孙呈秀看不见他的脸时瞟一眼季舒流,“不如给你拿走,省得浪费。”
季舒流明白秦颂风以后用不上这些是因为跟了自己,胸怀大畅。
只见秦颂风打开盒盖,露出满满一盒子花花绿绿的首饰,簪子上饰着巨大的花朵,手镯戒指之类也个个艳丽花哨。秦颂风真诚道:“我没多少钱,买的都是便宜货,你别嫌弃,拿着玩吧。”
孙呈秀瞪着那些首饰:“这都是你给蓉姐买的?”
“是啊,结婚好几年,每次出门给她带几个,居然攒了这么多。”
孙呈秀摇头:“蓉姐穿戴都偏爱素淡的,你买得太艳了。”
“哈哈,怪不得她不要,我还以为她想帮我省钱。”
“可……我也不好意思戴这么艳的东西,给我也是浪费。”孙呈秀实话实说。
秦颂风开始发愁:“连你也不要,难道我让俊文帮我卖了换钱?虽说每个都是便宜货,加起来也值几个钱。”季舒流差点笑出来。
外面门忽然被扣响,是婢女采芍又抱着秦问来探望季舒流。采芍没想到屋里有这么多人,紧张地挨个问好,然后就不声不响紧跟着秦问。秦问对屋里多出来的一张床大有兴趣,反反复复爬上爬下。秦颂风见了很高兴:“问儿和励儿手脚都灵便得很,是习武的料子。”
季舒流笑道:“问儿文武双全,我教她背诗,她也背得很快,”略略弯下腰来向秦问道,“对不对?你会背什么诗?”
秦问还在往床上爬,闻言加把劲爬到床头,翻身坐稳,拖着她清脆稚嫩的童音背道:“歌婉转,语婆娑,乾坤转毂,日月飞梭。村童携草笠,溪……叟晒渔蓑。须贾赠袍怜范叔,相如引驾避廉颇。野寺日高,无事老僧眠正稳;池亭月上,遣怀骚客咏、偏、多!”这是她学过的最长的一段,背完以后她得意地给自己拍手,环视屋子里的一群大人。
秦颂风灵机一动,从首饰盒子里拿出两只镯子递给秦问:“背得好!这个给你玩吧。”
秦问十分喜欢这种亮闪闪的玩物,趴在床上摆弄起来,轻轻地拿着镯子互相敲击,或者往手腕脚腕上乱套。玩了一会她才想起什么,跳起来抓着秦颂风的衣服道:“谢谢叔叔!”
秦颂风得到鼓励,把盒子里没有尖锐边角、小孩子也吞不下去的首饰全都挑出来,找块布包好,一起塞给秦问,秦问个个爱不释手。
秦颂风开怀而笑:“还是我侄女儿眼光像我!”
※
晚饭后,秦颂风和季舒流一起回屋,秦颂铭的夫人吴氏也跟了过来。她和秦颂风闲话几句家常,很快瞥一眼季舒流道:“季兄弟,你这两年有没有娶妻的打算呀?”
季舒流困惑:“没有啊,怎么?”
吴氏笑得双眼弯弯,轻轻眨了两下,悄声道:“采芍那丫头看中你了,让我问问你的意思呢,你别嫌弃,她说不敢做妻,做妾就行。”
“她?”季舒流愣住。采芍总是把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