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泽刻薄的冷笑一下子僵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舒流平静地接下去:“我是个累赘,有我在谁都活不了,所以大哥不能带我逃走;他留下血书说明我身世,是怕我在混乱中被杀;打伤我,是为了证明他对我无情无义;他下了重手,但一直小心避开要害,最后打断我左臂,却是怕我伤得太轻了引人怀疑;他将我衣物扯裂,多半也是知道我有疤痕证明身世,方便被人看到。……曲五哥,大哥告诉过你他的安排,所以你才这么讲,对不对?”
曲泽上下打量了舒流几眼:“不该聪明的时候,你怎么反倒聪明起来了。”
“其实也不难猜。我刚刚一直在想,如果换做我是大哥,那种情况下该怎么办。他并非拖沓之人,当时的危险迫在眉睫,他要是不想保住我性命,根本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那么久的工夫。”舒流的目光黯然,“若不是为了保住我,也许……他就不会被追上了。”
曲泽默然片刻,冷淡道:“你既然明白,又何必说出来,他只想让你活下去,你就该假装不知,故作天真,好好活着。何况厉霄滥杀无辜,灭绝人性,也算罪有应得。”
“可是……我做不到。就算他活着的时候是个恶人,可是他已经……已经……死了!”舒流咬咬牙,昂首面对白道群雄,“你们都听到了,大哥对我很好,不像你们想的那样。他对我恩情深重,我做不到眼看他遗体被你们侮辱,你们也没必要对我手下留情。请吧!”
玄冲子前踏一步,厉色喝道:“让开!你本非邪魔外道,为何分不清小恩小惠与大义?厉霄对你有恩不假,但他丧尽天良,罪该万死,更和你有杀父之仇!你怎能护着这种伤天害理的屠夫?”
玄冲子武功高强,身经百战,自有一股凛然威势,寻常人莫能抵御。舒流当此重压,面露惧色,脚下却如生了根一般:“道长,杀人偿命,理所应当,你们替天行道,我无话可说。但你们既然是英雄好汉,对一具尸……尸体,做出你们说的那种事,难道不怕辱没了自己的名誉?”
玄冲子再进一步,眼中煞气更盛几分:“你可知道,许多死在厉霄手上的人,尸体也是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你亲生父母也不例外?你知道何谓‘咎由自取’?”
舒流的眼眸一颤,露出些许犹疑,瞬间还是转为坚定:“他是我大哥,亲手把我养大,教我读书写字、懂事明理,父母之恩无过于此。我今生既已认贼为兄,正该以性命偿还养育之情,再到泉下向生身父母赔罪。何况书上说有人犯罪当死,有人罪孽深重当凌迟,却从没说过可以对人的尸体做你们说的那种事。舒流无知,纵然真有这种江湖规矩,也请诸位先杀了我再实施不迟。”
话未说完,玄冲子毫无征兆地一剑劈过去,季萍惊叫一声,还在犹豫是否出手护住侄儿性命,舒流的剑已出手,点向玄冲子肋下破绽,攻敌必救,出剑方位十分巧妙。玄冲子眼睛一亮,立刻收剑格挡,舒流错动脚步避其锋芒,谨慎地抵御玄冲子的猛攻。
玄冲子不想伤人,也未尽全力,先与舒流对了十几招,摸清他的底细。这少年的武功一看就是厉霄亲传,悟性还算不错,可惜从未像厉霄那样苦练过,经验不足,出手生涩,力气也偏弱,而且皮肤娇嫩至极,即使被凌厉的剑风扫到,也会带起一道血痕。他似乎分不清伤势轻重,稍有伤损都能让他泄气不少,左臂的重伤更限制了他的身法。再过数招,玄冲子一剑挑中他右腕,舒流低呼一声,长剑落地,人也跪倒。
季萍想要去扶他,但舒流先一步拾剑起身,一言不发地挺剑刺出。
玄冲子无奈,继续抢攻,这一次舒流力气耗尽,剑也握不稳,很快,两人长剑重重相交,舒流的剑又被磕落。玄冲子没再容情,长剑直接贯穿舒流的右臂,这才收剑道:“你已无力再战,让开吧!”
舒流咬紧牙关,抬手擦拭额上汗水,却不小心将血抹到了脸上,给稚气未脱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决绝。他看着自己不住流血的手臂发愣片刻,也学着玄冲子的模样,毫无征兆地前踏一步,一拳击向玄冲子面门。
这一击被玄冲子轻易挡开,舒流却不管不顾,发疯般与玄冲子贴身肉搏,乱打一气,不思自保,只求多打玄冲子几拳。玄冲子开始生怕伤他过重,很快恼怒起来,不再顾忌,下狠手将舒流按倒在地上,又用力在他背后击下几掌。舒流用力挣扎几下,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气,蜷缩在地上,压抑地呻…吟。
玄冲子绕过他,正想趁机斩下厉霄的头颅,舒流猛地一个翻身,抱住厉霄可怖的尸体,竟似决心誓死相护。
此时,少数心软的白道群雄看他的眼神里已经多出几分无奈。玄冲子俯下身来看着他,本欲发怒,却正看到舒流眼中落下两行泪水,融化了厉霄身上早已凝固的血渍,混着血的泪在尸身上留下几道淡红色的水痕。他面色也不免恻然,低叹道:“孩子,你护着的不过是一具尸体,有什么用呢?”
舒流抹去泪水,回头直视投向自己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你们想侮辱的也不过是一具尸体,有什么用?你们如何才能留我义兄一个全尸?我……一无所有,只能以性命相谢。”
“要你贱命何用”的骂声中,一个三十出头、方脸大眼的人站出来,低头凝视着舒流诚恳道:“在下尺素门钱睿,仰慕季英季大侠的威名多年。季小公子,你除了以命相谢,还会做什么?不妨一一说来。”
舒流怔怔片刻:“我会写字,打算盘,学过一点剑法,还背过一些书,这些是不是可以换钱……”
“我听说醉日堡有两大奇毒千秋醉和断魂劫,解药的配方是堡中机密。你可背得下来?”
舒流迷茫地点着头:“义兄教过我解一些毒的法子,最难解的两种毒,确实叫这个名字。”忽地瞥见钱睿高深莫测的眼光,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如果有人中了毒我可以帮忙解。我知道的解药配方,你们留我义兄一个全尸,我马上告诉你们!千秋醉和断魂劫都很难解,要看中毒的深浅来斟酌药量,还要配合施针手法,单看解药配方是行不通的。”
“砰”一声巨响,脾气最暴躁的王虎劈烂一张几案,猛地扑到舒流面前,粗糙染血的大手扣在舒流脖子上,面目狰狞:“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老子和季英可没什么交情!想拿区区解药来威胁?做梦!命里合该去死,解药也救不了他!老子现在就杀了你,然后再把那魔头碎尸万段,就算事后季萍要杀了老子给你报仇,老子也认了!你能怎样?”边说边躲闪季萍的阻挡。
舒流扳住王虎的手,低咳道:“只要中毒之人不反对,你要杀就杀好了,死在了无生趣之时也不错。我活着固然不忍见你们侮辱义兄尸体,等我死后无知无觉,哪里还在乎尸体如何,你要把我和义兄一起切碎了喂狗,也由得你。”
白道群雄听到这番稀奇古怪的解释,反而觉得正常,想来这厉霄养大的少年,做事终究有几分邪气,不是什么正直义士。王虎愣神间,手松了一松,顿时被舒流挣了开去。瞬间的安静过后,王虎突然暴怒地跳起来:“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自杀,非要活着阻拦老子报仇?”
舒流撑着坐起来,顽固不化:“我非圣贤,做不到处处谦恭礼让。对不起了!”
王虎被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又待动手,钱睿一把拉住他,朗声道:“季舒流,你虽然不辨善恶,勇气却可嘉!在场的弟兄们不要伤了和气,想要解药配方的站左边,想要厉霄尸体的站右边,人多的一方为准。这个法子如何?我有个朋友中了千秋醉,所以我是没得选。”说罢带头站到左边。
舒流明白他这算是暗中相助,心中感激不已。
※
白道群雄围剿醉日堡的一役,以“血修罗”厉霄身死、醉日堡彻底覆灭告终,烈火将嚣张一时、壁垒森严的醉日堡焚为灰烬。是役,白道同盟折损四十三人,重伤者过百,赢得极其惨烈,不过,和醉日堡的死伤人数相比,这些数目,远远不足十一。
自幼长于醉日堡的大侠季英之子舒流,以醉日堡数种奇毒的解药配方等物为代价,向多方势力恳求,直至痛哭呕血,终于令厉霄得保全尸。
收殓尸骨时,舒流心中忽生异感,借擦洗血迹仔细查看,才发觉这个厉霄分明有假。他用哭声掩盖内心的惶恐,在众人注视下默默给尸体换上一身干净衣物。
不知名的尸体入土为安,而舒流在坟前发誓,今生今世,绝不替厉霄报仇。
此后,舒流认祖归宗,成为季舒流,被安置于姑母季萍家中。
大侠季英唯一的血脉尚在人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
可惜没过多久,江湖传言就变成,他除了能使几招剑法,原来真是个连衣服也不会穿的废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英雄好汉
仲夏傍晚,余暑未消。尺素门栖雁山庄之内,一派井然。
尺素门闯下名号已有百年,在江湖上做传递书信、口信、细物,以及说和纠纷的生意。北至关外雪山,南至瘴疠之地,西至西域,东至海外岛屿,无论酷热苦寒险峻僻远,都有尺素门门下弟子身影。盟友仇敌互通消息、友人亲眷遥相馈赠,细小怨仇有意化解,皆可委托尺素门代劳。
百余年来,历代门主都是开派祖师秦密的后人。通常长子掌管家业,继承门主之位,以打理传信生意为主,而其余诸子之中,必有一人专注于家传轻功和鸿冥剑法,称为二门主,负责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号,以武会友,结交四海江湖名侠、武林耄耋。
这一代秦家总共只有堂兄弟两人:门主秦颂铭,二门主秦颂风。
此时秦颂铭外出犹未归来,秦颂风留守庄中。尺素门弟子各司其职,基本不需要这个只问江湖事的二门主处理杂务,所以他的居室门窗紧闭,附近十分安静。
夕阳落下的时候,栖雁山庄的大门敞开,一辆马车飞速驰入,直到后院才停下。
总管钱睿亲自从车上扶下一名少年。那少年看上去年纪甚小,一身半旧的衣裳都是由上好的料子制成,眉目清俊,便是一年前被白道群雄带出醉日堡的大侠季英之子,季舒流。
他显然有些不习惯一路颠簸,脸色苍白,神态委顿,但是一下车就神情认真地低声问道:“钱大侠,究竟是谁中了哪种毒,怎么一路都不肯明言?”
钱睿也低声道:“是我们二门主被人偷袭,腿上中了两支淬有‘断魂劫’的暗器,中毒较深,通常的解药压制不住,需要你来对症下药。眼下大门主外出未归,这消息万一流传出去,恐怕对本门不利,所以去传讯的人不敢多说。失礼之处,还请季公子见谅。”
“钱大侠不要如此客气,当年你暗中相助,舒流一直铭记在心。何况我学的武功也来自贵门……”他猛然收住口,尴尬地观察钱睿的脸色。他已经听季萍讲过,厉霄的师祖曾是尺素门弟子,后来叛出师门投入黑道,建立醉日堡,武功路数仍脱胎于师门。此事理应为尺素门的禁忌。
钱睿摆摆手表示不必紧张,脸色却越来越凝重:“辛苦你了,你现在就跟我去看看二门主的伤情可好?”
“越快越好,不过我至少要看到他伤势发作一次,才能判断中毒深浅,对症下药。钱大侠,你先跟我说说,贵二门主中毒至今,已经有几日?这些天来由谁照顾?”
钱睿道:“没有人专门照料,他自己躺在卧室休息。多数人都以为他只是受了轻伤,少数人知道他中过毒,但是除了个别几个人,谁都不知道他中了可能致命的‘断魂劫’。今日,是中毒第十一天了。”
季舒流震惊:“已经十一天了?恕我直言,我没什么把握!”
钱睿低叹:“二门主遇袭时独自出门在外,还要应付偷袭宵小的追击,前天才赶回来。不过他内功深厚,体质比常人强壮,你尽力就是。”
季舒流仿佛为了宽钱睿之心,又仿佛为了宽自己的心,附和道:“中毒后还能独自应付追击者,二门主果然不是寻常之人。”
二人很快走到山庄深处秦颂风的卧室。附近无人经过,一片寂然,钱睿叩门问道:“二门主,在么?季公子到了。”
门里静了片刻,传出稳定的声音:“快请。”
钱睿引季舒流进到里间,只见秦颂风背倚墙壁坐在床上,身披一件黑色外袍,在昏暗中抬眸看向两人,一双漆黑的眸子分外鲜明。季舒流略微走了一下神,才注意到他相貌极为俊秀英挺,只是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他似乎开口要说话,季舒流抢先微微一揖:“在下季舒流,见过秦二门主。阁下病势不轻,先不必说什么。”他走过去坐到床沿,表情认真地替秦颂风把脉,一只手把完又换另一只手,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接着又检视他的伤口。过了很久他才说道:“秦二门主,你今天一定要多休息,我还要再看看你病势发作的情况,才能对症下药。你下次发作大约是什么时候?我必需提前守在这里。”
秦颂风微笑道:“季兄弟,麻烦你了。大概夜里子时前后总会有一次。”
季舒流一直很紧张地盯着他:“你这次发作还没过去吧?不要坐着,应该躺下,好好休息,不能劳累。”
“好。”秦颂风慢慢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他声音举止都显得虚弱,但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沉毅可信的感觉,难怪他能把身中断魂劫的真相瞒住众人。
季舒流眨眨眼睛,站起身来道:“钱大侠,能否请人过来暂时替我照看秦二门主?我先去整理东西,再和你说说该买的药。”
秦颂风转过头来:“季兄弟,你一路奔波辛苦,先让钱师兄带你去休息一下。我不用人照看,有事我自己叫你们就行。”
钱睿并未坚持,直接将季舒流带到秦颂风卧室附近的一间空房安顿。季舒流进入房间后四处打量,发觉房中的陈设和秦颂风的卧室基本相同,简单空旷,只是小了些。
钱睿解释道:“这是二门主娶妻之前的住所,娶妻后因为妻子要避人,才搬到那边去的。这间空房离二门主的居处最近,只好委屈你几天了。床上的被褥我都换成了轻软的料子,刚吩咐门里的兄弟给你烧了热水。你若觉得不舒服,只管跟我说。”
季舒流连忙客气:“没关系,都很好,多谢。”
“这附近有弟子轮流警戒,但你自己也尽量小心,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躲到二门主那里。”钱睿叹了口气,眉间川字更加深刻,“刺杀二门主的人还没查清身份。半个月以前,二门主不在家时,曾有人在二门主房间附近窥伺,可惜没能抓住他。当时我们还以为是个大胆的盗贼,直到二门主带伤回来,才怀疑他是探子,探知二门主不在,就把埋伏安排到别处。此人能逃脱是因为对栖雁山庄附近地势相当熟悉,我们防不胜防。”
“明白,我一定小心。”季舒流点点头,肃然看着他:“钱大侠,贵二门主的伤势……”
“很重?”
“他脉象虚弱,是中毒极深的征兆。这断魂劫发作起来很疼,也很磨人,我从没见过中毒这么多天还能治好的人。我觉得很没把握。”
钱睿诚恳道:“季公子,你尽力即可。”
“我还是觉得担心。”季舒流目光闪烁着不安。
“担心无济于事。你尽力即可,不要多虑。”
季舒流叹道:“好吧,我先去洗个澡。”
※
子夜已近,秦颂风躺在床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