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随着龚藏先发制人的呐喊,巨斧幻起千到重影,带着凌厉惊人的呼啸风声砍向莫晚楼。而潜伏四周的教众们各执刀剑,也都冲了上去。
这一役很快结束,却也是惨烈得超乎关山雨的想象。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一群人,转瞬之间已变成了满地的断肢残骸,血流成河。
龚藏脸上也被一剑划中,鲜血长流,他的巨斧同时也劈伤了莫晚楼的右肩。短剑脱手飞出老远,“当啷”坠地。
龚藏一抹满面的血污,狂笑着竟朝关山雨这边掠来,一脚狠狠踢中关山雨胸口。
剧痛入骨,关山雨喷出一大口鲜血,龚藏第二脚又随之踢了上来,莫晚楼脸色大变,顾不上捡剑,掠近来为关山雨解围。
龚藏等的也就是这刻,猛旋身,高举巨斧,朝莫晚楼当头砍落。
“小心!啊——”
女子奋不顾身地疾冲过来,撞开了莫晚楼,自己却被巨斧砍中胸口,死前飙出的血溅了龚藏满脸,婴儿从她手里跌落在地,发出一声稚嫩的惨叫后,再无声息。
“醉秋!”莫晚楼倏忽嘶吼,全身剧震,红了眼,拼尽全力一掌击出,将龚藏打得离地飞起,掉下了观日崖。
抱着妻儿的尸身无声颤栗了好一阵,莫晚楼终于放下尸身,蹒跚着走进关山雨,为他解开了绳索。
“滚开!”这是两人阔别经年后关山雨对莫晚楼说的第一句话。
他应该感激莫晚楼来救他,可整颗心都被遭人欺骗戏弄的强烈愤恨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情感,甚至连胸口那脚剧烈的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
为何要骗他?……
莫晚楼被那句“滚开”惊呆了,死死望着关山雨,眼里仿佛即将滴出血来,猛地用力抓住关山雨左手,嘶声道:“你就这么恨我?”
是的,他绝不能心软,绝不能让自己再陷入莫晚楼精心编织的情网之中。
他愤而拔剑,不敢看莫晚楼那双如垂死兽类般绝望的眼睛,转过了头。“放开我!莫护法,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
“……就因为我当初骗过你?……”
莫晚楼的质问空虚得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眼神,也变得同样空洞。他蓦地笑了笑,扣住关山雨执剑的手腕,对准自己心口,深深刺了下去。
“啊!”关山雨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锋利的剑身已“噗嗤”穿透了莫晚楼的身体,带着血从背后穿了出来。他骇然松开了剑柄,看着血丝自莫晚楼口中泉涌而出,整个人僵硬着,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关兄弟,你现在,可以不再生我的气了么?”莫晚楼每说一字,人就慢慢瘫软一分,最后仰天倒了下去。“我只是、只是不想被你讨厌,才瞒着你……”
月光落在他脸上,几分悲怆、几分自嘲,更多的,是说不尽的倦怠……
关山雨呆了许久许久,才扑到莫晚楼声旁,可莫晚楼早已没了呼吸,那双昔日温润如水的眼眸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晚楼?晚、晚楼……”他真的不是要逼死莫晚楼啊,关山雨抱起男人的尸体,紧紧搂住,不停地亲着莫晚楼的脸、莫晚楼沾血的嘴唇。“晚楼,你说话啊!别再骗我了……”
这一刻,他万分希望莫晚楼仍在欺骗他,还会再醒来,然而男人的身体随着夜色,在他怀里一点点地冰冷、僵直。
关山雨终于知道,莫晚楼真的死了。而他,还活着干什么?
那一脚的伤,仿佛也直到此时才完全发作出来,痛彻心肺。
他边大口大口咳着血,边用最轻柔夫人力道,从莫晚楼身上抽回了剑,移向自己颈中,慢慢地,没有迟疑,抹了下去。
“哇!”
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却像巨雷般震醒了他。
孩子,还活着?他吃力地以剑拄地站起身,过去抱起襁褓。那是个出生才几个月的男婴,小脸被夜风冻得发青,挥舞着小手哭个不停,尚未知双亲已永远离去。
关山雨知道自己死不成了——这是莫晚楼的孩子。他已经害的莫晚楼夫妇惨死,怎么能再让这孩子无人照料,饿死在黄山,甚或沦为野兽的腹中餐。
他脱下外衣裹住孩子,然后费力地把女子的尸身安葬在林中。
看着莫晚楼的尸体,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泥土一旦洒下,今生今世,他都无法再见到莫晚楼了,更怕天一教的人日后寻上此地,掘坟戮尸。
他不会给任何人任何机会践踏莫晚楼的尸身。
关山雨生起个大火堆,木然凝望着熊熊烈火,将那人吞噬。胸膛内空得可怕,仿佛他身体某部分也随着莫晚楼一齐被大火焚烧殆尽了。
江上浮舟,把酒言欢;山巅落日,望月听松……他还在人世徘徊,可曾经与他谈笑风生的那个人,再也不会飘然而至,温柔又多情地凝睇他,微笑着唤他一声“关兄弟……”
关山雨陡然间泪满衣襟,疯了一般扑到在熄灭的火堆上,抓住那些就快被夜风吹得四散风扬的骨灰,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
这样子,他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住莫晚楼了?
他把脸埋在满捧的骨灰里,泣不成声。
第二天,他抱了孩子,忍着伤痛,慢慢地下了黄山。
孩子饿了一整夜,哭声已有气无力。他好不容易才在山脚小村庄里找到户农家,刚好有哺乳的妇人。女人经不起关山雨的哀求,又瞧着孩子确实可怜,便抱过去喂奶。
关山雨就这样一路上求着,带着孩子返回江南。有时候实在找不到妇人喂乳,他只得央人煮些米浆,用手指蘸了喂孩子进食。
孩子很乖巧,吮吸着他的手指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他一拿开手指,孩子便被惊醒,拉住他头发哇哇大哭。
所以当他回到断剑小筑那天,师兄弟见了他被孩子砸得满是口水的手指,无不失笑,赶紧叫人去为孩子寻个乳娘。
他看着孩子在乳母怀里,甜甜的入睡,终于放下心,坐到椅子里,开始闷声咳喘、呕血。龚藏那一脚远比他所想象的更为厉害,他为了尽 早回小筑,途中又要照料孩子,根本无暇静心调息疗伤,竟成了顽疾。
「师父!」何放欢惊惶之极,拿袖为他擦拭嘴角血迹,眼眶中隐约有泪珠滚动。
「我没事。」他疲倦地笑。在将晚楼的孩子抚养成人之前,他都不会让自己死。
醉秋,他那天曾听莫晚楼喊过这两字,但不知莫晚楼当时喊的,是妻子,还是孩子,关山雨也无法知道答案,就给孩子起名醉秋。
半载后,醉秋开始牙牙学语,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师父」。
「师父,师父,抱……」孩子迈开两条细软小腿,摇摇摆摆地向他走来,咯咯笑。
他虽然因天凉犯寒,又在咳嗽,却还是赶紧跑过去,笑着抱起了醉秋。
只有再看到醉秋时,他心头阴魂不散的刻骨痛楚才会有所消减。他轻声细语哄着醉秋,完全没留意就在不远处的廊檐阴影下,何放欢正看着他,一脸的失落。
秋逝,秋复浓。
关山雨一直未娶亲,甚至对于女人一点兴致也不曾有过。他一颗心都扑在养育孩子上。醉秋,就在他眼皮下一年年长大,与他也越来越亲,外人都说他师徒俩情同父子。
他渐渐地,也真的把自己当成醉秋的父亲,直到那一天清晨练剑时,醉秋穿着一身崭新的水蓝色绸衫出现在他面前,少年面容五官,隐隐透出了莫晚楼的影子。
关山雨猛然像被人当胸狠命打了一拳,瞬间几乎窒息,——十多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段不忍回忆的往事深埋心中,却原来,从没有放下过。
当晚,他将自己独自锁在房中,拔下墙头挂着的长剑,坐看剑身上凝结着的那一抹深褐色血痕。他该去陪伴晚楼的,可醉秋还年少。
他还要代晚楼看着醉秋成年,娶妻成家,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活到老。那是支持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醉秋应该没觉察到他那天的失态,仍和以往一样,天天找他练剑。然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关山雨突然发现醉秋近来所穿的衣裳,都是水蓝色的。
他怕看见越来越像莫晚楼的醉秋,却又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常望着醉秋出了神。
不应该,那个人只是晚楼的孩子。他不止一次的告诫自己,可胸口始终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着,仿佛要破体而出。端午那天,小筑里人人都应俗印上一杯雄黄酒。他满腹心事,筵席散后又独自在月下喝起闷酒,饮进满满一壶,眼看月上中天,他才醉意醺然,往落照园走。
醉秋卧房的窗户还开着,他怕醉秋夜间会着凉,便过去想阖上窗户,一眼,却看见醉秋躺在床上,紧闭着眼,正翻来覆去地做了什么噩梦。
「……师父……」一声无意识的轻唤从醉秋口中吐出,竟绵软得令关山雨几乎想要脱口答应。
摇曳的烛影下,醉秋脸色一片晕红,微张的嘴唇更红得诱人。少年双腿夹住被子,微微扭动磨蹭着,又小声叫了起来。关山雨却已经听不清醉秋这次喊的是谁,他眼中,只看到那张染上了红晕、俊俏非凡的脸。
依稀记得,烟波江上,他与莫晚楼相对而坐,把酒畅谈。那时的晚楼喝醉了酒,也是俊颜微红、眼波流转,叫他未痛饮,已醉……
他跌跌撞撞的倒退,逃离了醉秋的窗前。
再不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控制得住强烈的冲动。可体内沉睡多年的欲望一经勾起,再难平息。酒力,更将他的理智烧得所剩无几,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该赶紧回自己房中去,双脚却不听使唤般地,竟又缓慢往后退。
不行,他绝不能对醉秋起这等禽兽不如的邪念!他伸手,牢牢抵住了身旁的墙壁,低头,喘息。
那是何放欢的卧房,轻微的鼻息声,槅门可闻。
关山雨在那一个夜晚,就如被恶魔附了体,颤抖着轻轻震开门闩,颤抖着入内。
床上熟睡的那个人也是他弟子,青年的容貌远不比醉秋俊秀,眉眼棱角分明,根本和莫晚楼父子没半点相似的地方,可关山雨那时,已没有空暇去思考像不像的问题。
欲火尽占上风,他点了何放欢的睡穴,合身覆上。
将近黎明,关山雨才从宿醉中醒来,也立刻看清了周遭,全身发僵。
何放欢就俯卧着躺在他身边,兀自晕迷不醒,两腿之间一片血污狼藉。
关山雨的手脚逐渐发了抖,看见何放欢背脊微动了动,似乎就将醒转,他惊慌的跳下床,急急穿起衣物,夺门而出,逃回自己房中。
关上房门,他背倚着门板,仍在颤抖,头脑间一团空白,全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怎会鬼迷心窍,对放欢做出这种事!
自责、羞愧、悔恨,像是布满毒刺的荆棘,紧锁住他的咽喉,几乎令他难以呼吸,他无措的揪扯着自己散乱的头发,这才发现绾髻的乌玉簪子掉了。
是刚才奔跑时落在草丛里?还是,昨晚就已经遗落在放欢的床上了?……关山雨想到后一个可能时,心跳险些停顿,根本没勇气出去寻找,唯有掩住了脸。
那天,他半步都没有踏出房门。醉秋来找他学剑,也被他说咳嗽复发,拒之门外。整整一天,他提心吊胆,只怕听到何放欢来敲门质问, 然而直至黄昏,他害怕的情形都没有发生。
何放欢知道第二日才走出自己的厢房,有些步履不稳地来向他请安。「师父,我听莫师弟说,您咳嗽又犯了,要不要弟子去请崔大夫来?」
「不用,老毛病了,看了也没用。」他不敢正视何放欢苍白的面孔,勉强笑道:「我休息两天就好,你和醉秋练剑去吧。」
何放欢却似没听懂他的逐客令,仍站在门口定定的望着他。
被那种眼神注视着,关山雨如针芒扎身,连笑容也为之僵硬,幸好何放欢并没有继续看下去,应了声是,垂下眼慢慢转身离去。等他走远,关山雨发现自己已汗透重衣。
放欢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之后的岁月里,这个疑问便似挥不去的鬼魂,一直缠绕着关山雨。
他本来就与这个大弟子不太亲近,自此更是一心想避开何放欢,除了授剑时寥寥数语,他几乎不和何放欢多话,甚至怕与之打照面。
面对他形之于外的疏远,何放欢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暗淡,日渐沉默寡言。只有看到关山雨和醉秋轻松谈笑是,他的眼神才会变得炽热起来。那是想将某人焚毁的嫉妒恨。
可关山雨看不到。他的视线始终系在他最疼爱的醉秋身上,欣慰地看着醉秋终于长大成人,却万万没想到,一株千年血灵芝,将他二十年来的心血和期望打得粉碎。
醉秋,为何要为了他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亲手挑断醉秋手筋的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以为自己费尽口舌,终能说服门主让醉秋重归小筑,从此安稳度日,却反而将醉秋置入了危机的漩涡的中心。他自诩最关心醉秋,结果竟然直等醉秋黯然辞别后,他从前来寻仇的师兄口中才得知,醉秋临行前,已被同门斩断了四指。
难怪醉秋辞行时,死活不肯让他开门见最后一面,怕他知晓会伤心么?
「……傻孩子……」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房内,取下长剑,摸着那道血痕,泪无声而下。他终究没能好好的保护醉秋。
醉秋,也一定对他这个师父彻底失望,所以才执意离开他。
那个当年摇晃着走向他,笑着伸手要他抱的孩子,已经不再需要他了,他不知道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让他继续活下去。
冰冷的剑尖缓缓刺入胸膛,心房,却如火燎般炙痛。晚楼当年被一剑穿心时,一定比他现在更痛百倍。他闭目,用力按下剑身。
「师父!」房门被大力踹开,何放欢的狂喊充斥了关山雨整个听觉世界。
眼前一片溅开的血红中,何放欢瘦削的脸容似乎都扭曲了,嘴在不停的开合着,可是关山雨已经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依稀望见何 放欢握着他那晚遗落的那个乌玉发簪。
果然,放欢早就知道是他了……可为什么一直不说?那天还要冒死为他挡住旬兰的剑?放欢,为什么也这么傻?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多年前那男孩的脸却清晰万分。是放欢,正举高手,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捧到他面前。「师父你不要难过,喝了鸡汤,病就好了。」
「放欢,放欢……」他想跟当初一样,摸摸何放欢的头顶,安慰放欢,指尖刚抚摸到放欢的脸,就再也没有力气,软软地垂落。
意识混沌飞离之际,一只温暖的手掌牵住他的手。那人多情的眼凝望着他,温柔微笑:「关兄弟,我终于等到你了……」
真好,他终于又可以和晚楼把臂言欢,共醉江湖……他也慢慢笑了,梦呓般地轻唤:「晚楼……」
这一天,他也已等了太久。
——番外《风雨晚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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