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每每想到此,就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是个没名没姓的孤儿,六年前因为太饿,偷了路边包子铺里一个大肉包,结果被店家逮到了往死里毒打,就当他快被乱棍打死的时候,有个路人看不过眼,救下了他。
那救命恩人是个比他还瘦小一点的俊俏少年,等他被少年带回长安后,他才慢慢知道,他所在的地方,叫天一教。
他的恩人,姓衣,真实年龄远比外表大。
「我的贴身近侍病死了。以后,你就当我的近侍,名字么……」少年正在喝酒,随口笑道:「就叫倾杯。」
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个名字,而且还是恩人所赐,更庆幸自己能服侍如此的英雄人物。
六年光阴并不短,他恭敬地服侍着自己的主人,丝毫没有因为岁月消长而有半点懈怠,甚至,比开始时更尽心尽力。
他敬服教主,也同情教主——六年来,他已经由当初的瘦弱少年束发加冠,可教主,始终那么瘦瘦小小,像个惹怜的孩子。
他知道教主做梦也渴望着能长大。
这一天,空中传来洪亮的鸟鸣,那是已离开总坛年余的赤翼载着教主归来,他兴奋地迎了出去,也终于看到了奇迹。
跃下大鹏的男人黑袍黑发凛然飘飞,长身挺拨如松,瞪了呆立的他一眼,沉声道:「倾杯,你还愣着干什么?」
他一下听出了教主的口气,惊喜万分,随即看清了教主还牵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青年。很清俊斯文的年轻人,目光温润,只是面色苍白异常,看不到一点点血色。青年的右手被教主牢牢地握在手里,时刻不放。
两人的关系已不需要任何言语来说明,他垂眉敛目,忙着去张罗,为教主接风洗尘。筵席上,他惊奇地看到那位莫公子原来是个左撇子,而莫公子的右手四指上,带了冷冰冰的金指套。
莫公子的右掌一定是练有什么奇门功夫,不愿轻易示人,直到数天后,倾杯才意外发现,自己猜错了。
华丽的黄金指套下,是四根断指,而莫公子双手手筋,也已被挑断。
教主,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满身伤病的废物?他大惑不解,又为教主不值。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教主将莫公子藏得紧紧的,几乎不让教众与之碰面,风声还是很快传了出去。
天一教的长老、护法、舵主们,都在私下议论纷纷,不屑,写在每个人脸上。一个废人,怎配得上他们威震天下的教主?教主的眼光也未免太差了。
于是,隔三差五,就有人向教主献上绝色倾城的美男子,其中好些个甚至还是从武林名门世家掳来的子弟高足,非但样貌出众,更身手不凡,气势飞扬,相形之下,莫公子暗淡地就似湮没在尘埃里的一片瓦砾。
倾杯并不喜欢莫公子,可现在,他反而开始同情起莫公子。
教主的脸色也极不好看,在人后搂住了莫公子,陪笑道:「醉秋你别生气,那些人我不会让他们住进来的。你若还不放心,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他在旁,垂下了头,暗自为那些将死之人叹息。
「就算你杀光他们,你座下教众还是会再找新人给你送来。」莫公子摇着头微笑:「你要是为难,就把他们给我吧。」
他和教主一样,吃惊地张大了嘴。
当晚,他如常睡在教主卧房外间,听到教众闷闷不乐的控诉:「醉秋,你要他们干什么?哼,你就是在生我的气。」
教众的语气,与其说是在指责莫公子,还不如说是在向莫公子撒娇更贴切。倾杯又吃惊又好笑,不敢笑出声,只能用被子捂住了嘴,憋得辛苦,也就没听清莫公子后来又说了些什么,等他想凝神聆听时,入耳,全是不该听到的暧昧声响。
翌日,教主果然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进献来的美男子都转送给莫公子。众人面面相觑,都揣摩不透教主的心意。
莫公子坐在一边,不管众人惊疑打量的眼光,安静地喝着茶,苍白的脸上,始终挂着淡若云烟的微笑。
倾杯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莫公子其实并不似外人看来那般柔弱可欺。
一个月后,教主生辰。
往年教主每逢生辰,都秘而不宣,他知道教主是不愿让教众们看到他孩童般的真身,而今,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大宴庆贺。席间,觥筹交错,欢声四起。
教主饮到渐入佳境时,忘形地揽住莫公子的肩膀,笑问莫公子生辰时,可要也摆上一场盛宴。
「不用。」莫公子瞧着环坐在他身边的众多美男,微笑道:「你若真想我高兴,倒不如再送我几个美人。」
教主「砰」地摔掉了酒杯,瞪住莫公子,忽然倒在他膝头,揪着他衣襬捂住脸,哀怨地大吐苦水:「醉秋,我待你难道还不够好么?为什么你还要负心,移情别恋去找别人?醉秋,你怎么能狠心这样对我?」
满座死寂。
教众们的脸五味杂陈,最后不知是谁先鼓起勇气,颤巍巍开口说了句不胜酒力要先告辞,众人纷纷效仿,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那些美男却都笑嘻嘻的,饶有兴趣地看着还趴在莫公子膝头不肯起来的教主。一人更翘起二郎腿,凉凉地道:「喂,人都走光了,戏也演完了,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放我们回去?」
教主终于直起身,面对那人立刻像换了张脸,森然冷笑:「你既然这么心急上路,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一程。」
美男们齐齐噤若寒蝉,只有莫公子笑了笑:「快了。」
倾杯很快就懂了莫公子言下之意。
寿宴之日过后,先前进献过美人的长老、护法、舵主们相约求见教主,言辞吞吞吐吐,说的却都是同一个意思。
「点苍派挑上我神教大理分舵,要讨回他们的掌门大弟子。这个,教主可否请莫公子把人还给点苍?」
「教主,左丘家的当家人日前也下了战书,说倘若不把他妻弟归还,就要召集武林六大世家一起来讨伐我天一教。教主,您看……」
「咳,启禀教主,还有……」
「还有什么?!统统都是你们多事惹出来的麻烦!」教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惊得众人跪伏一地,连声请罪。
「哼!那些人,反正我也早就看得生厌,全都给我送回去!今后谁再敢送人来,给天一教惹麻烦——」
「属下不敢,教主息怒。」众人纷纷拍胸脯担保,随后躬身告退。
出了议事堂,众人如释重负,相互安慰道:「这下可算把人都要了回来,送走就好了。只望莫公子从此能收心,一心一意待教主才好。哎,咱们本来是想送些美人给教主享用,谁知道好心办坏事,倒害教主伤心了。」
「教主也是可怜,怎么就对那姓莫的死心塌地呢?横竖我是越瞧那小子越不顺眼!他老子当年叛教,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龚护法,你瞧他不顺眼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宰了他?莫公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教主也要随他而去。唉,算了算了,走吧!」
偌大的院落里,终于只剩下教主和莫公子。
夜阑人静时,倾杯听见教主夹杂在喘息间的低沉笑谑:「醉秋,我为了你,可是被他们都瞧扁了。今晚,你一定要好好补偿我,让我多做几次……」
莫公子没说话,却用最撩人的持续呻吟回答了教主。
天一教里,从此再也没人给教主献过美人。
夏蝉长短鸣,光阴荏苒逝,秋色,悄然染红了院内片片枫叶。
倾杯正在洒扫庭院,见莫公子捧着个小瓦罐,在石缝墙角处兜来兜去。
他惊讶地跑过去,想问莫公子在找什么,莫公子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翻开块石头,左手一拍——一只蟋蟀随后被关进了瓦罐。
「我来帮公子抓。」他也被勾起了童心,放下手头活计,陪莫公子连抓了好几只肥大的蟋蟀。
他以为莫公子只是自个儿贪玩,不料午后教主自外归来,莫公子竟笑着拖了教主斗蟋蟀。
倾杯暗中忍不住为莫公子捏了把冷汗,只因他深知衣教主生平最不喜欢的,便是被人当成孩子看待。然而这回,他又猜错了。
教主脸上丝毫没有怒容,反难掩惊喜,兴奋地从身后拦腰抱住了莫公子。「醉秋,原来你还记得要陪我玩这些东西。」
莫公子反手摸着教主的脸,莞尔道:「小寒,只要你高兴,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他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教主和莫公子并肩坐在丹枫下,像两个孩童般兴致勃勃地逗弄着蟋蟀,还时不时笑闹成一团。他也想笑,眼窝却情不自禁有些湿润——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教主会笑得如此欢喜。
教主,是真的爱那个人。
——全文完
番外 风雨晚楼
一灯如豆,映在剑身,流转如秋水。
关山雨拭过长剑,归鞘,提起桌上简单的行囊,对镜照影——少年清俊修长,正对他微笑,眉宇间,尽是试剑天下的意气风发。
师兄弟三人中,他只是最早剑成出师的,待天亮,便可以离开断剑小筑,跃马江湖。
鲜衣怒马,仗剑任侠,正是每个江湖儿郎的梦想,他要全武林都知道,江南断剑小筑有个关山雨。
江湖凶险,也是个讲实力的地方。
不出半载,关山雨这名字已在大江南北传了开来,成为武林中人津津乐道的后起新秀之一。
「晚楼多情,剑雨逍遥。江湖啊,永远都是年轻人的天下。话说……」临江而起的酒楼上,说书先生一枕醒木,一壶清茶,正在畅说江湖传闻。
关山雨靠窗喝着此地最富盛名的竹叶青酒,远眺江上烟波浩渺,含笑聆听。
「……那关少侠呀,可说是人如美玉剑如虹,仗义疏财,逍遥四方。不过若论近来武林中名声最大的,非那位多情公子晚楼莫属……」
关山雨嘴角依然带笑,心头却生出几分不服气。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听说过多情公子的名号,他想不通,一个流连周旋在风尘女子衣裙间的风流子弟,有什么值得众人称道。
或许,他该会一会此人……
酒楼下,响起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夹杂着吆喝。关山雨停下思量,低头望见街市上走来一群腰携兵器的黑衣汉子,手底还拖着五花大绑的女子和儿童。有个少女一直在哭叫,喊了两声救命,就被边上大汉狠刮了一巴掌,嘴角溢血,抽噎着不敢再出声。
酒楼上的客人也起了骚动,窃窃私语道:「黑龙寨的人又来贩奴了,造孽啊!」
「嘘,小声点,别被他们听到了。唉,谁叫黑龙寨背后有天一教撑腰呢!连官府也对他们敬而远之,被他们掳来的人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关山雨挑起了清扬的眉毛。他当然知道天一教是天下第一教,不该惹,也惹不起,然而要他若无其事地眼看着此等恶性在他面前上演,做不到。
他饮完杯中未尽的酒,叫来伙计结了帐,飘然下楼。
街市尽头的大片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围观黑龙寨这次带来的「货物」。
几个男童相继被富户买走当下人后,刚才哭喊的少女从被推到中间,双眼已哭得红肿。
叫卖的是个中年男人,伸手托高少女的下巴向众人展示道:「这小娘子才十四岁,别看她脸蛋一般,在床上风骚得很,咱们兄弟都已经试过了,小浪蹄子一个,骚劲十足。」
大汉们都哄笑起来,而人群中有些好色之徒也尽拿猥亵目光在少女身上打转。
「二十两银子,我买了。」一个干瘦男子越出人群。
中年男子认得他是附近青楼的大龟公,曾在黑龙寨手里买过好几个姑娘,他咧嘴一笑:「苗老大,都是熟人,你这价也给得太低了。你瞧这小骚货,成色比前几次的上等许多,到你手里再调教一下,包管一天为你接上十几二十个客人。」
少女听到是妓院,面色如土,不顾中年男人的淫威,挣扎着大叫救命,那男人恼了,连抽她几个耳刮子,打得少女鼻血长流。
「不许打我姐姐!」待卖的孩童中有个瘦小男孩怒吼,拼命想挣脱身后抓住他的大汉,自然徒劳无功,腿上反而被大汉狠踢一脚,痛得跪倒在地。
男人见这姐弟俩闹得凶,也烦了,对那大龟公道:“「算了,苗老大,你再加个十两,姐弟两个一块带走。」
「我做的是青楼生意,买个凶巴巴的小鬼有什么用?还要浪费白饭,最多加五两。」苗老大嘴上将那个男孩贬得一文不值,手却已经伸到衣兜里掏银两。客人中,不乏爱男风的,那男孩五官端正,尤其双眼光亮有神,养胖点,倒是个俊童。
「加五两就五两。」
男人收下两锭银子,将少女往苗老大跟前一推。
知道自己的命运无法改变,少女眼神绝望,最后向南海望了一眼,哭道:「放欢放欢,姐姐也舍不得你,可不走不行了。」
中年男人急忙去拉,还是迟了一步,少女头破血流,当场气绝。
“姐姐!”男孩凄厉大叫起来。
围观人群见出了人命,均怕惹事上身,三三两两散去。
那苗大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恼羞成怒,在少女尸身上连踢几脚,啐道:“死臭娘们,敢踢老子
”板着脸对中年男人道:“那小鬼我也不要了,妈的,今天算老子倒霉。”拿回银锭,骂骂咧咧地走了。
见买家都散了,到手的银两也飞了,中年男人满腹怒火全发作在男孩头上,拳打脚踢一顿猛揍,打得男孩鼻青脸肿,趴在地上不住颤抖,这才叫人把男孩拉起来。
“今天怕是没人来了,先带他们回去,明天再卖。”
关山雨隐在一家铺子的廊柱后,握紧了剑柄。
为了不引起黑龙寨人的注意,他一直都藏身暗处,离众人甚远,以致那少女自尽时来不及出手相救,早知道,他应该一来就救人。关山雨懊悔之际,可再自责也完了,他叹口气,见黑龙寨那帮人已走远,当下举步,准备过去收殓那可怜女子。
他刚抬脚,却听衣带掠风,一个水蓝身影自上空飘过,跃落至少女尸身旁,轻轻抱起了尸体。
“喂!你想干什么?”关山雨沉不住气,急掠上前。
那人似乎没料到附近还有人,在飘摇坠落的碧叶间转身面对关山雨,一双眼眸带上些许惊愕,仍清润如春水,束发的银蓝绸带与黑发缠绕着,扬起翩然风情……
关山雨蓦然觉得「人美如玉」这四个字,该用在眼前这男子身上才最合适。他不自觉地驻足,放缓语气道:「在下关山雨,敢问阁下是?」
那人微微笑了,眉眼温情而多情。「原来是关兄,在下莫晚楼,幸会。」
关山雨素来是师兄弟中定力最好的,此刻也不禁为那人的笑容心神微乱——这等风姿,别说是女子,连他这男人也难以抵挡,也怪不得多情公子声名远播了……
这一日,两人邂逅。关山雨年方十八。
两人在附近寻了个景色秀丽的小山坡,安葬好那少女,莫晚楼轻叹,神色间挥不去愧疚。「我也是刚好经过这里,唉,如果早一步,也许就可以就下这女孩了……」
关山雨也同样自责,更恨黑龙寨那伙匪类。
原本对黑龙寨的靠天山一教心存忌惮,但目睹少女惨死,他满腔热血都被激起,慨然道:「莫兄,那帮恶徒为非作歹天理不容,决不能再让他们害人。我这就去捣了他们的巢穴,把那些女子和孩童救出来。莫兄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虽然在询问,手却已经挽起了莫晚楼的胳膊,丝毫也没犹豫过这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是否愿意和他挑上强敌。
莫晚楼仿佛有些惊讶,但面对关山雨热切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