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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崔继续说,“从今年四月开始,浙闽新选的布政使,都是三殿下嘉王那边的人。那么这几省的税赋,除了入户部账册,归入国库的那些,剩下的,都是杜家和老三他们的私账了。”
老崔说的这些事,我倒是都听说过。不过我想着,文湛有文湛的考量,再说,还有那句古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我就没多想。
现在老崔提起来,似乎文湛做一件天理不容的蠢事。
我就随便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崔碧城冷哼了一声,“他自己做的事让人抓住了把柄,那是他自己笨,怨得了谁?还有,他不是想要杜家的黑账吗?那我明说了,那东西就在我手中,我把它放在一个严密的地方,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不在雍京,也不在永嘉,任他们想破了脑壳都想不到的地方!”
“那本账簿我给谁都是给,但我就是不给他!”
“我不但不给他,我还吊着他。就像对着饿狗拿着一个鲜嫩可口的大包子,我馋死他!我看他能把我怎么着吧!”
听到这么愚蠢的话,再看到老崔哪一张欠扁的脸,我双手举起来,放在太阳穴上揉搓揉搓,让我轻微的头疼可以得到缓解。
“老崔,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和文湛对着干,没关系,可等到他登基了之后,你想怎么办?”
“登基?”
崔碧城斜睨了一下东宫那辉煌的宫殿,还有高耸入云的滴水檐,他冷笑着说,“哼,大正宫那把椅子最后是不是他的,还不一定呢!别的不说,他现在还没儿子呢,就冲这个,你们家老爷子想要传位,可真要仔细掂量掂量。
我听说,当年你家老爷子幼年登基,当上皇帝后十年没有生出任何孩子,就为这事,朝野差点就把他拉下帝座。
后来是你出生了,那事才算完结。哦,不,还不能算完结呢。要说那些老臣子也真够顽固的,愣说你不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一定把你杀了,把姑姑以及崔家满门抄斩了,要不是皇上杀了上书的六位大臣,那件事就能把大郑朝折腾散架了。
前车之鉴,皇上心有余悸。当今太子又这样胡闹,储妃都给他弄疯了,这个儿子一时半会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就是生出来了,也是个白痴,谁敢把大郑千年基业交到他的手中?”
我听着心里就跟打鼓一样,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老崔还说,“对了,承子,说起这个我到想起来了。你以后别在和他混了,你们之间的事,就算外人不清楚,皇上他老人家心中跟明镜似的。别等着最后,太子自取其辱,连带着把你也毁了。现在你家老爷子还在,我不多说什么,要是等着皇上真的驾鹤仙游了,你等听我的,和他一刀两断。我这是为了你 好。”
我的眼睛看着别处。
半晌,嘟囔了一句,“我的事,你别管。”
老崔没说话。
他一直这么盯着我瞧,我感觉他的眼睛好像火,一定要把我烧出一个洞。
良久,他才说,“那好,以后,我的事,你也别管!”
我又嘟囔了一句,“我从来没有管你的事。”
“是吗?”崔碧城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轻佻淡泊,他笑着说,“看来我想错了。那时,太子用我的私账逼你就范,想来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就说,私情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眼前一花,一下子没有站住,踉跄了一下,栽倒在桃花树前。
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崔碧城,我也没想过让他领我的情。
我只是不能让他和太子的积怨越积越深。他们不了解文湛,他们欺负文湛年幼,他们以为自己财可倾国,权势滔天,就可以谋取储君大位,我不能说他们白日做梦,因为朝局混乱复杂微妙,的确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万一,文湛死了,伤了,残了,储君一定不会再是文湛了。可除此之外,只要文湛还想要那个位子,大正宫最后的主人,就不会是别人!
如今我爹在,他宠我娘,也宠我,崔家有依仗。
可今后呢?
今后呢?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多想想今后?
说到底,太子终究是我爹的亲生儿子,是他属意的继承人。宠妾娇儿再得宠,那恩宠能胜得过大郑未来的天子吗?
崔碧城在我面前慢慢蹲下,他抬起手指,把挡在我面前的碎发拨开。
他这才说话,“我不是有意伤你。我的话难听,这也是为你好。我知道你喜欢太子,可这全天下的人你尽可以随便喜欢,唯独不能喜欢上他!你心眼太实,喜欢上的人,你就会尽可能的对他好,可是太子他是个狼崽子,会把你嚼个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我艰涩的说,“我不喜欢他。”
崔碧城却说,“那就是我想错了,我也希望是我想错了。这样,最好。”
此时,一个哽咽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咦,承怡也在呀,你们为什么坐在地上说话?”
我和崔碧城一回头,是杜玉蝉。
他眼角发红,似乎还是带着泪痕,声音哽咽。
我看他的样子,居然难得想起来我会背的有限的几首诗词之一: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崔碧城则站起来,想说什么,最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被崔碧城拉起来,我问了一句,“储妃还好吗?”
问完,我觉得自己傻帽透顶。
一个好好的大姑娘,被这个尘世玩儿的只剩一口气了,我 再来伪善的问候一句,‘她还好吗’,这简直就是比混蛋还混蛋。
谁想到杜玉蝉却说,“她很好。吃喝都被人伺候的很精心,在这里住着也很安宁,每天不用再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烦恼,如果可能,我也想变成她这个样子。”
我以为杜小公子在说反话,可我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平静,眼底柔和。他的眼睛看着侧殿,名贵檀木雕花木桌旁边,背对着我们,坐着一个宫装美人。她纤细的脖颈柔媚却骄傲的挺着,好像太液池那里,悠闲自得,却无所事事,来回游荡的天鹅。
那就是储妃杜明鹤。
无论她长的有多美,身份又多煊赫,此时她的背影看上去总带着寂寥。)
杜玉蝉说,“看到她这样,我也可以安心的走了。”
我一把抓住他,“别,你可别想不开!这各尘世虽然污浊不堪,麻木不仁,可终究还有像我这样的大好人存活于世。你要心存感恩,看到希望和光明,像一个真正的猛士那样,直面惨烈的人生,勇敢而快活的活下去!”
砰!
崔碧城一个暴栗敲到我的脑门上。
他挑眉说,“杜小公子不是去死,他只是回昆山老家去。”
我,“咦?为什么呀,在雍京过的不好吗?”
杜玉蝉平淡的说,“雍京好。锦地花天,渺渺一千年,吹过江雨山。繁华一叶障目,我看不透,却看淡了。”
我,“……”
杜小公子云里雾里的给我整这么一堆,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而他平和的就像岐山深宫供着的玉雕神像。
末了,还是崔碧城说,“他这是要回昆山老家学唱昆曲去。我不是从江南买来一个戏班吗?他跟着我看了一出牡丹亭,就喜欢上了唱昆曲,他说从那出戏里面可以看出禅意。”
我总觉得杜小公子不是凡人。
那一出香艳的牡丹亭,我只能看出湖米白鱼养出来的人,皮肤好,身条好;老崔那色痞,只想着等人家唱完折子戏,好把名角扶上牙床,恣意玩弄;而杜小公子,却从极致的人间绝色中,看出禅意,这个……难道真的是,色即是空?看来,他已经悟道了。
此时,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为他即将别离雍京,离开亲人而感到难过,还是应该为了他悟道而终究会跳出三界外而感觉到高兴。
我目光扭曲的看着杜玉蝉,他却一笑,“承怡,别信他。季璋爱开玩笑,他说的话,十句里面有九句半是真的,可最重要的那句,却是假的。
我回昆山是真,可却不是为了学唱昆曲,嗯,不过对外面的人倒是这么说的。我回去,其实是为了逃婚。
阁老小阁老想要把我送给兵部尚书齐陆羽做女婿,我对齐部堂手中的兵马大权,还有 他那个长的好像狼牙棒一样的闺女同样不感兴趣,所以我只要收拾包袱皮回老家逃命去了。”
我听着简直哭笑不得。
杜小公子好好的一株美人蕉,愣是跟着崔碧城混成一棵狗尾草。
不过,我到也明白,他不想要齐部堂的狼牙棒闺女也是幌子,他不想卷入杜家,嘉王还有太子之间的乱斗才是真章。
“我是个废人,得罪了楚蔷生,考不了进士做不得官。阁老,小阁老曾经说过,我这辈子,生不能入杜家门,死不能入杜家坟。这几年我在杜家还能有口饭吃,不过是倚仗着有季璋这个好朋友,小阁老有私心,自然要退让一步。”
杜玉蝉心存怨恨,连他的亲爷爷,亲爹都只称呼为阁老,小阁老。
铛!——
是一颗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你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崔碧城忽然不高兴的打断杜玉蝉,“这事和他没有关系。”
“听我把话说完。承怡,季璋人不错,就是有点傻。心眼实诚,为人莽撞,往好处说,这叫忠肝义胆,侠骨柔肠,其实就是替人冲锋陷阵,挡枪挡剑的炮灰。”
崔碧城一把想要捂住杜玉蝉的嘴巴,却被杜玉蝉躲开了。
别看杜小公子平时一副文弱豆芽菜的模样,其实精通六艺,能骑马,能射箭,比整天拨拉算盘珠子的崔碧城敏捷多了。
“不过我不担心季璋,他再傻,终究还有人呵护他。”
老崔是个大好人?!
老崔心眼实诚,为人莽撞??!
老崔还能忠肝义胆,侠骨柔肠?!
杜公子,你确定你口中的人不是我姬承怡,而是崔碧城?那你一定对老崔恨之入骨,你这是在毁他呢。
嗯,我握拳,我点头。
我坚定心中的想法。
杜玉蝉在说反话臊崔碧城。
杜玉蝉说,“大殿下是好人。整个雍京城,除了崔碧城,也就只有大殿下为人厚道了。我想把我妹妹托付给大殿下,请您费心照顾。给她吃喝就好,别让她饿着,也别让她再见杜家人。只要阁老、小阁老见不到她,太子殿下终究会念在一载夫妻的情分上,不再为难她了。”
我看着杜玉蝉那张神佛一般的脸,寻思着,“玉蝉,你这话里有话。”
杜玉蝉但笑不语。
一阵风吹了过来,飘下一片桃花,有一朵落在杜玉蝉的头发上,他自己伸手指,把花瓣捻了下来。
杜玉蝉把花瓣递给我。
迟了一下,我终究还是接了过去。
我抬头,偷偷看了一眼东宫侧殿那位宫装美人。
她也转过身,偷偷的看着我们。
储妃的脸极美,像太庙挂着的那些端庄,文静,绝色,雍容华贵,带着长长而尊贵的封号死去的历代皇后们。
远处,水镜台的丝竹声响热闹到了极点。
漫天的烟花,光华夺目,象征着帝王的隆宠,高不可攀,却盛极一时,绚烂繁盛,可是,一时半刻之后,终将归于静寂。
就好像一盒墨汁滴入东海,什么也看不见。
哦,话说回来,要是再能看到东海被染成黑漆漆的一锅墨,才叫有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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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碧城和杜玉蝉入夜之前离开了。
我回水镜台宫宴那边去看我娘,我和她说一声,为了不打扰她和我爹的春宵,今天晚上我就回玉熙宫睡觉。
宴会还在继续,水镜台上才子佳人情意绵绵,台下是玉液琼浆,酒酣耳热的人们。
初春的夜晚有些凉意,我父皇拥着白色的狐裘坐在那边,原本在他手边的杜贵妃已经离席,我娘还陪在他身边,却也换下那一身要人命的什锦果脯装束,穿上了一身还算质朴的绯色凤袍。
我过去对她敬了杯水酒,又对我爹狗腿了一番,这才尽兴而回。
自从我搬出了玉熙宫,那里就没人住了。本来应该赏给未成年的皇子,或者是公主住,可是比我小,还没有自己宫殿的皇子就是越筝,他一直跟着他娘住,所以玉熙宫就空了下来。但是不知道是谁的命令,这里一直没空,反而每天都有人过来打扫,被褥都是新做的,还烧着暖熏炉。
刚才喝了几杯酒,没喝爽快,如今又有些心烦气躁的,于是我翻出自己私藏在这里的汝窑酒壶,再让人从酒醋面局那里搬过来几坛子太雕酒,就在园子中牛饮起来。
我脑子乱,乱的跟一个大麻团一样。
我就感觉,自打我出娘胎以来,就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那时,太子用我的私账逼你就范,想来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就说,私情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知道你喜欢太子,可这全天下的人你尽可以随便喜欢,唯独不能喜欢上他!
这本来是很荒谬的两句话,比杜玉蝉告诉我,其实崔碧城是个大好人,而且心眼实诚还要荒谬。
我应该像对待老崔平时说的那些废话那样,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
它们应该像狗肉一样,穿肠而过,没有半点痕迹。
可现在,崔碧城的这两句话就好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嗡嗡嗡的在我耳边转,赶也赶不走。
我又灌了两口酒,晃晃手中的小酒坛,感觉已经空了,就随手扔在一旁,再去撕另外一坛酒的泥封,此时,却有人扯开了我的手。
我糊涂的看了那人一眼,“咦?文湛,怎么是你?”
他沉默不语,却帮我撕了泥封,把那坛子酒推到我手边,才说,“应该我问你 才是。我以为你和崔碧城、杜玉蝉出宫了呢,结果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喝愁酒。”
我,“喝什么愁酒呀,刚才在水镜台没有喝痛快,可肠子里面的酒虫又被勾了出来,馋的慌,这才在这里喝两杯。等会儿我就直接睡了。”
说着,我感觉自己酒劲上来了,全身暖暖的,脑壳从后面开始疼,身体也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可喜的是,崔碧城的那两句混账话,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于是,我马上高兴起来。
我热情的对文湛说,“帮一下忙,抱着这两坛子酒,我们到里面喝去。那里暖和,我刚才还让他们取了点下酒的小菜,你要是能吃的下,一起吃点。”
文湛没有抱酒坛,他却一把扯过我,“还说没有喝愁酒,平时你能喝两坛子太雕的,今天一坛就醉了,这不正是酒入愁肠吗?”
我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抓的更紧,我嘴硬,“我没醉。”
“醉酒的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
文湛说,“别再喝了,我陪你在外面坐一会儿。”
“来,坐这里。”
他坐在栏杆旁边的长椅上,却说木椅太凉,让我坐在他的腿上。
我不喜欢这样的姿势,好像女人一般被他抱着。只是今天这酒喝的我四肢发软,也就懒得动弹,顺水推舟一般坐在他怀中了,脸颊枕在文湛的肩膀上,感觉他的手臂能轻松的环住我,想来这一年他又长个头了,比我高大了不少,不再是当年那个小笼包一般的玉娃娃了,一股失落感觉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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