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还是沉默不语,当然,也许因为他实在太小了……才六岁。
今天的日子勉强算是个庆典,雍京在京官员、护国寺的大和尚们,全部到齐,跪在雍京南门郊外,恭送二皇子、皇妃去参悟佛法,护佑大郑。
太子自然也在,他作为储君必须到场。
那天,文湛就站在凤化帝的銮舆旁边,小小的个头,好像一个小蘑菇。
他本来有些百无聊赖的,不过他看到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的一个小脑袋的时候,他忽然有些一丝兴趣。
那是承怡,他悄悄的跑出来,也来送二皇子和皇妃了。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也许因为他没有穿皇子的服色,也没有带依仗(文湛一直怀疑,身为洗衣女奴生的庶出皇子,是否有依仗),而且,他好像也没有想要惊动任何人。
那天,似乎只有文湛看到他了。
从那天之后,承怡似乎有些不开心。他上课的时候也不会调皮捣乱了,虽然来的还是很晚,不过只是默默的从书房后门悄悄进来,走到角落的书桌,安静的坐下。他也不再怪言怪语的讽刺老三,老四和老五。其实老五挺老实的,就是他总跟在老四后面,装腔作势。
更让太子惊讶的是,他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竟然开始认真的读书写字了,要不是后来他问了皇上一个怪问题,让皇后听到了,皇后还以为大皇子脱胎换骨了。
——“父皇,为什么你要把二弟的娘送给那些大和尚们做老婆?连带着把二弟也送给人家做儿子?这娶老婆生儿子就好像是父皇你买了地,你自己耕种,累死累活,气喘如牛,好不容易耕了地,撒了种子,结出瓜果梨桃,自己还没有享受几天呢却送给别人了……”
原来在他心中,做尼姑就是于和尚成双成对。
皇上当时正在喝茶,一口水呛到嗓子里面,茶水泼到脚下,吓得李芳连忙拍皇上的后背,一直追问,用不用唤太医过来。
皇上气的指着承怡直骂,“不肖子,赶紧下去,朕今天不要看到你!你明天晚上再过来吃点心。”
可是,承怡还是不高兴。
后来文湛才知道,承怡不高兴的是二皇子离开了。他喜欢热闹,他喜欢一群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生活着,他不喜欢有人离开,即使那个人其实他也不是怎么太喜欢。
他不喜欢人聚人散。
他也不明白,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已经到了暮春。
晚上,文湛照例读书读到很晚,他发现自己的书桌旁边不知被谁悄悄放了一个小瓶,他难得拿过来,打开盖子闻了闻,一股很浓郁的薄荷味道冲了出来,草药的味道完全被压住了。
是改良过的小药膏。
又是承怡悄悄放过来的。
那天,自从文湛第二次把药瓶扔到之后,承怡就悄悄的给他送药瓶,每次的味道都不一样,似乎越来越好闻,苦味和药味都没有了,虽然他还是没有用那个药膏。只是,那天晚上文湛走出去,他看到满院子盛开的牡丹,他忽然在牡丹下面看到一株小草,他走过去,蹲下来,看着那个小草,伸手摸了摸,然后一把掐断它的根,把它揪了起来!
他觉得承怡就好像这株小草。
虽然不起眼,却柔柔,嫩嫩的,血肉鲜活,却脆弱异常。
让他受伤很容易,让他死也很容易。
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成为他的敌人?
……
也许,从时候起,他防备的心就开始慢慢松懈了起来。
93 太子番外
5、
夏天开始,承怡似乎又活泼了起来。
文湛照例还是牙疼,只是没有人给他送药了。
有一天,当文湛只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就抱着他的《资治通鉴》第七十七卷,魏纪九,高贵相公下甘露元年(丙子),慢慢走到毓正宫的书房,一进去,就看到承怡抱着一个小篮子,里面都是他心爱的糕饼——白莲糕,酥皮虾饺,苹果馅饼,桃酥,淮山糕,和萝卜饼。
承怡就坐在太子的座椅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翻着太子摆在书桌上的东西,手指上还沾着点心渣。
年幼的太子很不高兴。
非常不高兴。
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书,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些什么,这不是别人教给他的,这也是他的本性。
承怡把手指上的点心渣舔干净后,就把书页翻了回去。
他双手捧着脸颊,笑的眯眯眼,对着太子说,“昨天我娘给我讲了个故事,她说,在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就住在一个小山村里面,那里山清水秀的,有一个湖面,有人在湖面上钓鱼。但是他们钓鱼的运气不太好,用吊钩钓鱼每天只能吃一条鱼,还要全家大小分着吃,我常想,如果他们一下子能打多些鱼就好了,我娘也这样说,她说,她家乡的人也是,于是,大家只在不太饿的时候钓鱼,如果实在饿的慌的时候,他们一般会在湖面旁边的小溪中拦着一条泥坝,还带着硫磺,硝石什么的一起去河边。知道为什么吗?”
承怡嘿嘿笑了两声,“因为人们饿肚子的时候耐心不好,钓不上鱼来就要用土法子炸鱼了,我现在也是!”
他一把抓过年幼的太子,那边手中变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治牙疼的小药膏。
“我的耐心也不好,我说,你这个小孩真别扭,我都换了十次配方了,我表哥都然我磨烦了,你还是怕药膏苦不想用,真是……”
对于小小的承怡来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六弟这样的小孩。
他长的真漂亮,粉雕玉琢的,和一个玉人一样。
就算是以长相好而得到父皇宠爱的四皇子也不能和文湛比。
不知道为什么,承怡总是觉得四皇子青苏长的有些杂,就好像是没有切整齐就被剁乱做包子馅的白菜帮子。
可文湛的样子……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个做的最精致,最可爱的,新鲜出炉的小笼包!!
承怡很喜欢他。
但是他不喜欢文湛的性子。
实在太古怪了!
于是他抓过文湛,自己比他大四岁,个头要高一些,他就蹲下来,把小瓷瓶盖子打开,又扯了扯年幼太子脸颊,笑的好像一个白痴。
然后他小心用手指挖了一点药膏,分开小太子的嘴巴,一点一点用心的抹在小太子的牙床上。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文湛对于自己竟然让这个白痴哥哥用吃过点心的手指给自己的嘴巴里面抹药膏。
这是在太奇怪了。
而且……药膏凉凉的,还有甘草的甜味,牙床肿肿疼疼的感觉都消失了,很舒服……
承怡小心翼翼的擦着药膏,他看着小太子用黑丢丢的眼睛看着他,看不出情绪,他郁闷的问他,“很苦吗?为什么你一脸的不高兴?”
小太子斜睨了他一眼,口齿不清的说,“下次记得,替我上药之前先洗手。我可不想吃到你舔点心渣的口水……”
砰!
承怡用手指敲了小太子脑门一个暴栗!
那以后呢,年轻的皇帝记不起来了,明明是那么快乐的日子,可为什么会被忘记呢?
他只记得自己多了一个小陪读,每天都在一起,承怡每天给他上药膏,还拿出来他最心爱的,从御膳房偷出来的点心和他一起吃。承怡怕他吃多了甜蜜的东西牙又开始疼痛,所以只偷一些类似南瓜饼,淮山糕什么的,不那么甜的点心过来给他吃。
其实,那个时候,年幼的太子一直没有告诉他这个白痴哥哥,只要他想吃点心,御膳房肯定会全心全意的巴结,送过来最精美,最好吃,最新鲜的点心,根本不用去御膳房去偷。
他没有说,因为他觉得,承怡偷过来的点心,为什么比御膳房奉上的点心好吃那么多呢?
年轻的皇帝看着眼前的黄枞菖。
有条不紊的倒茶,整理皇帝的书案,笔墨,还有给那些奏折压印。
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内廷几万太监第二把椅子,手下管着缇骑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密探遍布雍京以及天下九州。
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他本人管着这些太监管的严苛,只让他们做一些他想让他们做的事情,而不随便把他们放出去干扰朝政,像黄枞菖这样的人,就说他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年轻的皇帝却忽然记起来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黄枞菖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整天那就知道哭鼻子的小萝卜头。
那年夏天,宫里面新选了一批小太监,都是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有贫苦人家卖进皇宫的孩子,也有罪臣之子入宫为奴。
不知道为什么,承怡从这些小萝卜头里面拣了两个小萝卜头出来。
黄瓜和柳芽。
这名字都是承怡给起的。
黄瓜叫黄瓜,因为他被承怡看到他喜欢吃黄瓜,柳芽叫柳芽,因为他姓柳,而承怡给他起的名字就是柳芽、柳芽芽,他只能从里面选,于是他选了柳芽这个名字。
有两个小萝卜头,承怡下课跑的就更快了。
一下课,他话都没来得及和太子说一句,就卷着他的包袱皮从太子面前风卷残云一般跑过去了。
太子忽然感觉很不高兴。
再后来,内阁为了选几个以后能在司礼监伺候笔墨的人,他们专门挑选了十个聪明伶俐的小太监进毓正宫读书。
黄瓜和柳芽都来了。
这些小太监可不是皇子,他们没那么娇贵。侍读学士更不用看他们的脸色,因为他们不但不敢撒泼,不敢像皇帝告刁状,就算是死在毓正宫,内阁和司礼监也不会说什么的。
所以,他们一旦写字写的不好,书背不下来就要挨打,不是打手板,而是真正的杖责。
那一次,黄瓜被打了,柳芽把他背了回去,这可把承怡气坏了。他马上跑到毓正宫找那个打黄瓜的侍读学士算账,结果内阁的几个大学士都在,他们一看事情不好收拾,最后只能把皇帝请了过来。
皇帝这次不但没有帮承怡,还把他教训了一顿,说什么他堂堂一个皇子整天和小太监厮混在一起,简直不像话!他把承怡骂的劈头盖脸的,文湛以为承怡又要哭鼻子,可奇怪的是,这次承怡就那么直挺挺的跪着,既不说他错了,也不哭泣,气的皇帝说,如果他不知道错了,他就这么一直跪着!
然后,承怡跪了三天三夜,谁劝都没有用,一直到他跪晕过去。
那个时候,文湛才知道,其实他这个白痴哥哥,没有那么柔柔的,弱弱的,虽然他知道,承怡还是很脆弱。
那天之后,本来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的承怡每次都打折哈欠,被黄瓜和柳芽拉着走到毓正宫。承怡不再睡懒觉,因为他怕黄瓜和柳芽在毓正宫受气。
年幼的太子很讨厌他们。
他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就是那种,他最心爱的书,被别人借走了,随意乱写乱画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那天,一下课,承怡又照例抱着他装满了点心和糖果的包袱皮要跑走,结果被太子叫来的两个东宫小太监拉住了,不让他回去。
太子美其名曰,到东宫吃点心。
承怡很不高兴。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吃太子的点心。
因为那天好像是柳芽和黄瓜又挨打了。
可是东宫的小太监似乎都有十五、六岁,他们对付一个十岁的孩子,力气上还是很绰绰有余。
承怡被他们拉着动不了,他更不想吃点心了。
文湛不生气,他稚嫩的声音说,“你可以看着我吃。”
承怡很生气,他一气之下踢了那两个拉着他的小太监,然后指着太子说,“你太讨厌了,我以后都不会搭理你了……”
说完就跑掉了。
那天,年幼的太子什么都没有吃,虽然他面前的桌子上,布满了珍馐佳肴。
他们之间谁也不理谁,一直到那年夏末,有人买通了太子的大伴,妄图毒杀太子,是承怡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他看着太子喝了茶水,眼神涣散,他不顾一切的大叫终于引来了近卫军,斩杀了那个想要在太子和大皇子身上再补上两刀的东宫总管大太监。
那个时候,承怡身上也有伤,可他一直抱着幼小的太子,一直抱着他,知道太医到了,给文湛喂了药,一直说太子安好,太子已经无恙了,承怡才松开手,却忽然大哭,“是我不好,我以后都不会不理睬你了,你刚才的样子吓死我了……呜呜……”
太子很奇怪。
为什么,他比他哭的更像一个受伤的孩子?
太子对于背叛,暗杀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这次的事情中,他唯一感觉到郁闷的是,他的大伴,那个从小一直伺候他的人,居然被人用一个女表子,一万两银子收买,他感觉到不可思议!
如果那个人背叛他的代价是十个女表子,十万两黄金,那么他可以赦免他在世间的一切罪过,并且给他立块墓碑,可惜,他的眼界就这么短,那么,他就只能被葬在乱坟岗,被野狗和乌鸦分食。
太子却很开心。
因为承怡又和他说话了,并且还有些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怕他生气,还怕他伤心。
那年夏末,承怡来东宫找文湛玩,看到他因为中毒躺在床上有些苍白的脸很难过,就用力的把他背了起来。
他水亮亮的眼睛看着文湛,“我带你出去看看花吧,御花园的花开得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那天夏天,承怡会抱着他,坐在御花园的长椅上,天空很清澈,空气中还有花香,点心的香气。承怡瘦瘦的手臂会环绕着他,让他感觉有些凉凉的温柔。
太子喜欢承怡抱着他。
可是……
他却有些莫名的害怕。
承怡的怀抱很舒服,很温柔,却很脆弱。就好像夏末的美丽,虽然繁花似锦,夜色如酒,却是绸色已尽,秋凉已致。
他的怀抱,没有那么深沉,没有那么宽旷,没有那么九死无悔!
随时可以消逝一般。
可是,太子还是喜欢他抱着他。
他会说……
——怡哥哥,那个南瓜饼很好吃,再给我一块。
年轻的皇帝,又看了看眼前的黄枞菖,而黄枞菖却在有条不紊的磨墨。
文湛想,留着黄枞菖在身边,是因为,觉得只要他在这里,那个人就不会离开太远,太久。
结果……
他却错了。
他们之间有很多次都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年轻的皇帝自己知道,自己每次说出来的话,都不只是吓唬承怡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真的可以杀掉崔美人,杀掉承怡喜欢的女人,甚至直接杀掉承怡!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做的出来这些事情的。
他知道,承怡也明白。
某些时候,承怡比他自己更加明白他自己。
只是……
有些事情,承怡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知道承怡恨他,他都知道,只是,每次看到承怡,每次感觉到承怡对他那一点点的心软,他总是在想,是不是,再多等一天,承怡就会重新喜欢上他,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承怡会过来道歉,承怡会重新接纳他,承怡甚至会爱上他……
只要再多等一天……
如果每天这个时候,承怡还不服软,他就杀掉他!
永远除去自己的软肋,孤独的活着,然后在万种繁华中,再孤独的死去。
可是……
他总是心软。
他想着,只要再多等一天,承怡就会回头,只要再多等一天……
谁想到,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