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看了看我,然后说,“我嘴笨,人也呆,没有眼色,本来想对王爷好,却连累了王爷。我这样没用的人还要再累着王爷破费了这么多银子,真是罪孽深重。王爷应该怨我的。”
我连忙摆手说,“又没有人要怪你。”
我向前走了一步,把手伸了过去,递给他,我说,“来,过来吧,这里的青石都让这片湖面浸了一百多年了,又湿又滑的,站着不稳当,让人怪担心的。”
莲看着我,终于还是把手递了过来。
说是让我拉他到回廊上,其实是他自己走上来的。
他忽然问我,“王爷还记得我们初见面时候的情形吗?”
于是我说,“记得。就是在观止楼嘛。那个时候我新得了一个庄子,手边有了闲钱就跑到观止楼喝酒,结果就看到了你。我记得当时堂子里面挺乱的,人头攒动,只有你安静的坐在一旁喝茶,还吃梨子。用刀切开,吃一半,另外一半扔到地上。桌前还摆着两株并蒂莲花的大蜡烛,就看着你的眼珠黑丢丢的,和西疆进贡的黑色葡萄似的……”
说道这里我陡然停住了。
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珠是苍灰色的!
莲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眼眉非常细微的挑了一下。我也笑了,拉着他的手,不再说什么。有些事情,既然没有人想瞒,就不需要再装傻,再打圆场了。
我喜欢这样。
不用思前想后,不用左右为难,也不会一个不小心就被往事压的心惊胆战的。
其实我想要的挺简单的。
我不想去建功立业,也不想名垂青史;不想去记得别人,别人也别记得我;平平淡淡的活着,然后平平淡淡的死去。
要真的想对我好,他们能做的,就是少来折腾我,那我就可以开心的直念阿弥陀佛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这不,老崔就来找不自在了。
崔碧城真的把太子给我的银票都拿走了,我愣是没拦住。他说一定要给太子把钱退回去。
今天腊八,本来应该好好过一过,用五谷杂粮,南瓜、瓜果梨桃、莲子百合,混在一起炖煮一个时辰,熬一大铁锅腊八粥喝,可我愣是被老崔气的一整天肚子都疼,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小莲黄瓜谢孟凤晓笙他们熬了一点粥,后来还是吃的炒菜面。
掌灯的时候,凤晓笙打发黄瓜过来问我晚上要不要熬点燕窝粥喝,我躺在床上直哼哼,“不吃了!都饿死算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王爷这是跟谁生气呢?”
老崔让人推开外面的大门,他走了进来,连外面的披风都没有脱,直接坐我对面的圈椅上,手中握了一个小紫砂手壶,我一闻,是今年的冬茶。
“饭还没吃呢吧。”
我躺在床上摸肚子,撇嘴说,“我和谁生气?谁和我生气呀。我这是担心,年关难过呀。”
“得了吧你。”
崔碧城站起来,指了指外面,“今天晚上我请周熙喝酒,他今天刚到雍京,就住在永嘉会馆,晚上在四大皆空园摆酒。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吗,今天这个时机还蛮好,倪一淘吃夜饭去。”
我听着直翻白眼。
老崔是直隶人,土生土长的,吃的白面馍馍,喝的高粱烧酒,说的是雍京官话。可自从他在南方做生意以来,不知道是哪根劲不对劲,尽去学一些永嘉话,而且还说的着三不带两的。
酸,酸的还不对味,真让我这个没见识的都替他脸红。
要说这个永嘉的周熙,我还真想见一见。可以把自家地界分一半给老崔做生意的人,真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周熙,永嘉人。
周家一百七十年前酿酒发家,现在周家的颐和行领袖江南十三行。
周家专门做酒、盐、茶、丝绸的生意,另外还开了几个盐矿,还有一个船队,做的就是对封国及海外诸国的海上贸易。
一句话,有钱人!!
这样的人,就偏偏在自己家门口,把自己的码头让一半给崔碧城。
崔碧城外号‘崔半城’,因为永嘉一半是他的生意。而这些生意,可是说都是周熙让出来的。
在我眼中老崔就已经很有钱了。
可是他才做了几年的生意,满打满算不到十年,他就算再暴发,也好像是鼓气的蛤蟆。老崔那点家底和周家比,简直就像我娘比皇后,草鸡比凤凰!
周家的生意让一丝半毫出来,就够吃几辈子了。半个永嘉城,那简直就是天上掉的一个香脆可口,芝麻椒盐的大烧饼!
不过,我仰望天空二十年,这个天空除了雨点雪花鸟屎之外,天上没掉过别的,更不用说掉烧饼了,就是真的掉了芝麻烧饼,也砸不到崔碧城这个倒霉蛋的脑瓜顶上。
本着他好歹是我的笨表哥,我不能见死不救的情分上,我曾经问过他,“你说,周熙这么多钱都不要了,他想要什么?难道他想成仙儿?”
不用想就知道,老崔丝毫没有心眼,他只会捧着他的账本美的心肝都颤了,笑嘻嘻的说,“缘分啊……我和银子是前生的宿命,今生的姻缘。拉不开,扯不断,剪不掉,理不乱,好似熬煮的胶皮糖,粘在一起,这辈子是分不开了。缘分啊!……”
63
四大皆空园的‘留听阁’在园子的最深处。
需要穿过曲径通幽的竹林,再越过云深不知处的牡丹阁,转过何当共剪西窗烛的烟雨回廊,钻过君问归期未有期的门洞,最后到‘四大皆空’的匾额下面敲门,敲开了,门打开,这才是欢喜的极盛境地。
留听阁让他们折腾的金碧丹青,五光十色的,旁边叫了几个小戏,一直在吹拉弹唱,唱的是昆曲《断桥》、《梳妆》和《跪池》。
桌子上盘子都撤了,上菜一律用碗,用的还都是浙江的龙泉青瓷,说是永嘉那边都是这习惯。菜,都是永嘉会馆做的,他们送到这里,然后盛上桌,酒一律是永嘉的太雕,另外有一个粗陶瓶子,里面盛着冉庄的老白干,里面加了蜂浆。
崔碧城摆了两桌菜,外面一桌的主客是周熙,我坐里面那桌。
我能看的着他们,老崔让我来看景儿的,他们却看不到我。
外面坐的有老崔在永嘉的外庄掌柜,永嘉的几个朋友,周熙,另还有周熙在雍京的外庄掌柜,一桌人,咿咿呀呀的,说的话我有一半听不明白。
老崔做主位,他对面就是周熙。
周熙比我想的要年轻很多,看上去就大崔碧城一两岁的样子,样子很清俊,不说话,就是笑,一双眼睛水一样,看上去清澈的很,就是有点深不见底。
老崔手拿着酒杯和周熙划拳。
——“两相好!哈哈,两相好!”
他们两个人都喊出了两相好,每个人都出了两个指头,应该两个人每个人都吃一杯酒。
“来,来,来,两相好,吃老酒,一淘吃。”
周围人也跟着起哄。
周熙没说别的,只是把酒杯端了起来,和老崔碰了一下,崔碧城乐的跟吃了烟油似的,只在那边笑。
崔碧城说,手指还在那边摇晃着,“吾望侬,侬望吾,两相好,来,一人一杯。”
老崔那几个外庄掌柜都笑的嘴巴要咧到后脑勺去了。周围的人还跟着起哄,又拍巴掌又较好的。
周熙一仰脖把酒喝了,他说,“今朝这老酒吃的太多了。”
崔碧城把酒杯放在桌上,站起,上身都伸过来了,问周熙,“开心吗?开心吗?”周熙笑着点头,“开心。”
崔碧城大笑,“开心就好,只要周兄开心大家就开心,周兄不开心,大家坍台。”
我嫌他们闹的慌,让人把两道门都关上。
里屋安静,就三人,我,崔碧城的账房老姜,还有老崔的一个外庄掌柜老尤,刚从东川运了一趟药材回来。按说这个老姜和老尤还和我沾亲带故的。他们都是我舅妈那边的亲戚,是舅妈姐姐的嫂子的两姨表哥的二大爷的儿子。
老姜为人木讷,老尤稍微好一点,就是老尤刚从东川回来,今天傍晚刚和崔碧城交了账目,人还没有休息过来,眼皮有些耷拉。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笑着说,“我陪王爷喝两杯。”
我问他,“你知道周熙到雍京做什么吗?”
老尤呲牙一笑说,“这不年底了吗,周老板也要往雍京送礼,再说,他还有事求咱们崔老板呢。”
我夹了一勺子豆腐放进嘴巴里面,问他,“他要什么?不会想要收了老崔这个妖孽吧?”
老尤连忙说,“看王爷说的,他敢吗?崔老板那是神仙下凡,只有天仙儿一般的美人儿才能配得上咱们崔老板呢!谁要是能嫁给咱们崔老板,那可是上几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行善积德。那还不是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住的高楼广厦,穿的绫罗绸缎,享福享的都没边没沿了……”
……
咳咳。
老尤见我顺着眼睛瞅着他,他连忙说,“王爷您别这么看我,我心慌。”
“老尤,你和黄瓜是同乡吧。”
“呵呵,王爷说笑了。”
我说,“行了,别白话了,你快吧,周熙想让老崔干什么呀?”
老尤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周老板想谋个官职。他看上的是江南德安县七品县令这个实缺。”
我就问,“德安?德安那个县不是刚造了水灾吗?三十多万人没饭吃,前些时候我还看见浙江新任的布政使向朝廷哭穷呢。这么个地方,周熙去哪里做什么?”
老尤说,“王爷,您是不知道。周家虽然财雄势大,可是他们家几辈子就没有一个读书人,没有共鸣。现在,就算是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要等个实缺还要等三年呢,别说他了。他想着,能做这个知县,好歹是个官不是吗?”
我心里琢磨,“是这样的吗?”
老尤还说,“王爷,您前些天问我的事儿,我给您打听清楚了。这人的眼睛珠子能变颜色,可能是易容术。据说江湖上有着一些奇人异事,有些人能带人皮面具易容,能把脸整个变个模样,能变得他妈都不认得他的模样了。”
我说,“废话,我也听说过,不过我没见过谁把人皮面具戴眼镜珠子里面的。”
老尤说,“那就可能是中毒了。”
我被吓的一哆嗦,“啊?!——中毒呀,中的什么毒,能死人不?”
老尤连忙说,“王爷您别害怕,听我说。这得看眼珠的颜色怎么变了。要是由浅到深变,那就麻烦了,如果颜色由深变浅,那可能是好事。这次我们去东川贩运药材,听说一种奇毒就长在四姑娘雪山的雪线上。听说中这种毒的人脑子会先坏了,然后眼珠子颜色越变越深,最后神智崩溃,全身溃烂而死。听说,这是西域大光明顶昆仑圣教用来杀人,控制人为他们卖命的毒药,叫什么名就不得而知了。”
64
“等等!”我手扶额头,“老尤,你说的我直犯迷昏。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这眼睛珠子颜色变浅了,应该就没事儿了?”
老尤一点头,“嗯,听说是这么说的。”
我说,“哦,那就姑且先这么听着。还有,这个西域大光明顶的昆仑圣教是干什么的?和前几十年在留茫山造反的那个黄莲教一样呗?”
“这个……”老尤有点犯嘀咕,“王爷,这……这草民就不得而知了。”
话说这个黄莲教的教主黄富贵还真是个人物!
七十年前,他纠结了一群人在留茫山扯起大旗,逆天造反!
先是打着黄莲教的名义招兵买马,别说,据说当年还真的招来几百号人,都指望着信奉他的黄莲教能长生不死,平分田地,永不缴税!
占了这个山头之后,黄富贵就改国号为大富,自封为皇帝。他还设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不说别的,他还挺实在,据说当年还真有七十二个村姑被他封成各宫嫔妃了,他自己的老婆就是皇后。
另外,他还设置了一个丞相,下设三公、六部、九卿,外加十二个节度使。这个还不算,这些个丞相、六部堂官、九卿外加节度使之流的还都有七八个老婆和姨太太。
也许他封的太乐乎了,忘了他的大富王朝还需要军队,结果,他扯旗造反的第七天,就让当地的地保带着一小队民兵给灭了。
这场平叛不要说惊动当地驻防的守靖将军叶选真了,就连当地的七品芝麻官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地曾经还出过一个大富国的皇帝!
这个教,那个教的,一般都占一个山头,攒了一群人,无论扯不扯大旗正式造反,都有那么一点点占山为王,不想向朝廷缴税的意愿在里面。
说到底,造反就为了吃饭,和不交税。
这个西域大光明顶的什么昆仑圣教也是这样吧。
莫不是他们的教主也想要做皇上(做了皇上就不用缴税了)他也想要封一群村姑做娘娘?
我又说,“这个毒药总得有个名字吧,你给想一个?”
老尤,“只听说长在四姑娘山上,我就斗胆给它起了个诨名,叫‘四姑娘’好了。”
我,“……”
我,“好吧,这个‘四姑娘’挺贵的吧。”
老尤,“市面是没卖的。要取‘四姑娘’就得上四姑娘雪山。从东川要上雪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不但要穿过西羌的一个村子,还有越过一大片沼泽,一般人都活着过不去,更不要说再爬雪山了。这一趟下来,小命丢了七百条不算,能不能爬上四姑娘雪山,采的下那种毒药还不知道呢。我估算了一下,那种药还不得十两黄金一两呀!!”
我还是寻思,这玩意儿么贵,又不是一般的耗子药,那得什么样的人才用得起啊?
喜欢吃‘四姑娘’的人,就好像喝酒,吸水烟一般的人?
一般耗子药毒不死的人?
很有本事的人,被毒药胁迫着为他人卖命?
……
不得而知。
小莲是个谜。
一般说来,我大郑王朝幅员辽阔,子民万千,可是大多的眼睛珠子都是琥珀色的,除了少数是深棕色的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杂色,更不要说小莲那样琉璃色的眼珠子了。
不过西疆诸国,尤其是高昌那边倒是有些人的眼珠是异色的。
高昌公主阿伊拉的眼珠就是深湖蓝色的,深的老远看一眼,和黑色没大多差别。
小莲喜欢吃葡萄,喜欢吃番梨和蜜瓜,这都高昌的贡品,是雍京罕见的东西,他的习惯很像高昌那边的人。
……
西疆。
高昌。
琉璃色的眼睛。
西域大光明顶,昆仑教……
一个似乎一直存在,却隐秘到让我不敢去想,今天忽然冲到我的脑子瓜子里面的疯狂想法如同大正宫御花园后面那口千年老井里面突然钻出一只白衣长发女鬼一般爬了出来!
他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
他是……
阿伊拉的弟弟……
高昌的王子?
65
可是,这也太扯淡了吧。
是个和大光明顶扯上一点关系,长的好像高昌那边的人的模样,有一些来历不明(小莲今年大约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他到我王府多半年,在雍京观止楼有一年,那么之前十八年呢?他是谁,他爹妈是谁,他祖籍哪里,家在哪里,家里几亩地,地里几头牛?为什么要来雍京,为什么要进观止楼……),这样的人不能就说成是高昌王族遗孤吧。
只是……
又是大光明顶,又是西域人的琉璃色眼睛珠子,还能和我扯上关系的人,怎么也和高昌有一成半成的关系吧。
乱,真是乱成一个麻团了。
我这边吃了个半饱,崔碧城那边酒喝的也差不多了。
我从里屋走过去,到他们那桌外面的屏风后面喝茶,顺便听听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