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殷忘川而言,杀人不是动作,而是本能。
他取人性命就如同杀瓜切菜,就在我错目之间,宗人府前面的两队人马,尽数被殷忘川斩尽杀绝。他们的死相都不难看,虽然不是面带笑容,却是脸色丛容,只是一人脖子上一道红色的细线,送他们上了黄泉。
我着急的抓住他握住红莲剑的手,“你为什么不打昏了他们就好?”
他挣开我,很认真的说,“不会。”
“如果你有时间磨蹭,不如赶紧破门而入,不然一会儿太子率兵赶到,七殿下肯定走不了。”
事到如今,我无论可退。
又死了这么许多人,如果半途而废,救不出越筝,我自己的一番心思就真成了一滩狗屎了。
殷忘川踢开了大门,我眼前尽是全副甲胄的兵士,和他们手中的长枪短剑。小殷拉着我一跃而起,跳了他们身后,因为兵士的甲胄兵器受限,根本奈何不了殷忘川。
我大叫着,“手下留情,佛祖会保佑你的!”
小殷瞪了我一眼,运出真气,身形飘摇仿若神仙,于是直接跳过这道防线,到下一个院落。
我记得,只有第九重阁楼是空的,其他的地方都关押这宗室重犯,越筝应该在第九重院落。越往里面走,人越少。因为阁楼院落迂回,那些兵士不好布阵。第九重是用白色巨石雕刻的一个拱形的门,很难推开,上面还有巨锁,颇有一种万夫莫开的气势。
可是,九重院落门外却有一个人,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低头向外走。
居然是柳丛容!?
殷忘川剑锋所指,我呼呼喘气,却声嘶力竭的拦着他,“不能杀他!”
却晚了一步。
那个人后背红光一闪,像个木偶小人一般,瘫倒于地。
食盒里的食物摊散一地。
殷忘川放我落地,我几乎是用爬着过去拨开他的脸,探了探鼻息,见还有气,心一宽,差点爬在地上,一点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殷忘川照样拎着我的脖领子翻墙而入,我一看,里面的紧锁的阁楼上,越筝正在工整的写字。
他听见声音,一抬头,一双葡萄一样的眼睛中闪光泽。
“怡哥哥,你怎么来啦?”
我跳了过去,“我来带你走。”
他疑惑,“可是六哥说,……”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一阵大鼓声响,接着,兵士的脚步声,寒冷的兵器的声音,一重一重的包围上来。
“别说话,快走。”
殷忘川手脚利落的把越筝捆在他背后,然后照例拎了我的后脖领子,从第九重阁楼飞了出去,却与那些铁甲兵士对阵。于是,逃跑与进入宗人府一样,同样都是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殷忘川隐约感觉出这里的异样,那些兵士仿若疯了一般,对我们赶尽杀绝。
不死战,根本不足以逃出生天。
当我在雍京城外的镐水缓滩匍匐喝水的时候,我还能闻到那一股一股的血味。
我给越筝擦了擦脸,他一言不发,却异常疑惑的看着我。
我问他,“刚才怎么没见到楚学士?”
越筝似乎比我更疑惑,“因为他不在阁楼住啊。他每天过来教我读书,接着就回东宫了。”
“太子呢?”
“六哥?他怎么了?”
“太子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住宗人府?”
“六哥说,外面有坏人,住宫里不安全。他昨晚还过来陪我吃饭呢!”
我心思百转,有什么东西已经喷薄欲出!
太子根本没有想害越筝!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我悲摧的发现,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我中计了。
殷忘川双手支着剑,站在河滩上冥想。
忽然,一个洞箫般的笑声,由远及近,飘然而至,“殷教王,久别重逢,别来无恙啊?”
身影一晃,有人欺身近来。
“教王,属下出门之前查过黄历,今日适宜嫁娶,出行,安葬,入殓,与斋醮。是个让你,七殿下,还有这位假皇子放心去死的好日子,大吉大利!”
不好,唐小榭叛教!
失踪重伤的唐小榭神迹般的重返人间,还有身后,那恐怖雄浑的昆仑杀手。
殷忘川苍兰色的眼睛珠子变的黯如深渊。
就好像饥饿许久的狼,盼来了盛宴。
殷忘川的红莲剑指着唐小榭,“我饶过你。”
唐小榭摘下脸上的画着一个可爱金元宝的面具,显出苍白的脸,他的脸颊不再圆润,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直插嘴边,像一道泪痕,他笑着,“属下也谢过教王的不杀之恩。不过有些伤痕,是一辈子也好不了的,也忘不掉的。教王,您早已经背弃了昆仑,就让属下最后再送您一程吧。您放心,您的棺椁,属下一定会运回昆仑,不让它遭受一星半点的损伤。”
唐小榭身后忽然蹦出来一个武士,手中一柄长剑直插了过来,剑刃锋利,直接攻击殷忘川的胸口,可是却在距离小殷一步之遥的地方骤然停下,在平常人眼中,殷忘川根本没有出手,可是那个人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极细的红线,殷忘川动手,摘下了他的面具,杀手脸上的表情最后凝结成了惊愕,他带着这个表情,一直到死。
小殷微微一笑,说道,“藐视尊卑,以下犯上,杀无赦。”
刹那之间,那些昆仑派的杀手噤若寒蝉,似乎都害怕殷忘川鬼魅一般的杀人计量,统统后退,他们退了,唐小榭就如同水过的石头子一般,留在众人前面。
殷忘川却也不向前走。
他反倒是把自己的长剑背在身后,对着唐小榭说,“你我是兄弟,这么多年的腥风血雨都过来了,我们不应该……”
另外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是唐小榭,他说,“昆仑是没有兄弟的,我想当下一任教王,只有杀了你……”
殷忘川说着霍然使用轻功向上纵起,一步加一步,就好像天空中垂下一个梯子,让小殷可以拾阶而上,而与此同时,唐小榭手中寒芒凛冽,三道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冲着小殷原先的地方就打了过来,自然落了空,小殷却没有给他机会,手中红莲剑祭出,直落唐小榭头顶。
我赶忙捂住了越筝的眼,可是他却扒开我的手指,眼睁睁的看着唐小榭就要这样一命呜呼,可是,小殷的利剑却歪了,他的红莲剑在天空中划了一个圆弧,突然脱手,摔到了三米之外。
殷忘川连忙用另外一只手掐住用剑的手腕,连着点了几个大穴,腰间一用力,纵身跃到我们这边。我赶忙查看他的伤逝,是中毒。
唐小榭忽然一躬身,“殷忘川,放手吧,您的心都散了,做不了昆仑的教王了。属下刚才说错了,昆仑,还是有兄弟的,你我就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我让你离开,他们留下就好。”
忽然,我感觉到大地上的草似乎在颤抖。我心知不好,这里有大量的伏兵,看这个地动山摇,风沙走石的架势,没有一千,也有五百。
我拉了拉小殷的袖子,“你走,把越筝带走。不要管我。”
小殷斜睨了我一眼,“他算什么,我凭什么还要救他?我要救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
我心急,“可现在的情势是你根本就救不了我。”我一把就把越筝推到殷忘川的怀里,恳求道,“赶紧走,只要能让越筝安然无事,我谢你一辈子。”
说完,我就往他们相反的地方跑。
攻击开始了。
漫天的箭跟不要钱似的到处乱飞,我躲在树丛里,旁边噗嗤噗嗤钉了几根,我躲在大树后面,可怜的大树,生面被噗嗤噗嗤的钉了若干支,好端端的一棵大树,马上成了刺猬。就在我想要喘口气,找另外一棵清白的大树的时候,一支箭从旁边鬼鬼祟祟的偷袭而来。
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路上了。
我根本就躲不开。
我命休息。
此时,我的脑中闪过无数的岁月,那些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好像画卷一般,在我眼前展开,合上,继而被抛入岁月的河流,随着时间消逝,再也不复存在。
我已经可以去死了。
可是……
越筝像一个包袱一般,横着就被殷忘川丢了过来。
他葡萄般的眼睛充斥着惊恐,他全身发抖,却阻止不了自己,就那么重重的一下,他撞在我胸口上,我下意识的环着胳膊把他揽住,那支长箭就这样射入了越筝的胸口……穿心而过,一箭洞穿。
小殷为了救我,让越筝做了挡箭牌外加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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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哥哥……”越筝的眼睛像干瘪的葡萄,根本没有神采,他说一句话,呛一口血。
我赶紧堵住他的伤,语无伦次的求他,“别说话,宝贝儿,别说话,……”
“怡哥哥,……疼……”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不相信文湛,听了谗言,非要救越筝出来,他就不会遇到刺杀,我就不会把他推给殷忘川,没有这些漫天飞舞的不要钱的利箭,殷忘川就不会为了就我把他丢过来,他就不会被利箭穿胸!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老天爷,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有人按住我的肩头,我惊慌失措的抬头,看见殷忘川手中拿着两根撅折的长箭,他的手臂上,腿上,肩头,还有身上都是血淋淋,他低头看着我,“把他扔了,我带你走!”
我下意识的摇头,脑袋晃的像个拨浪鼓。
“不……不,该死的是我,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殷忘川二话不说,一把从我怀中扯过越筝,就势就往外扔,我一把抱住他的腿,哭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的摇头,再后来,我慢慢缓上一口气,“求求你,把他给我,他还没有死,他还是温的!把他给我!”
殷忘川摇头,“带着他,我们活不了!”
我,“那就让我死,让我死!”
然而,满天乱飞的箭忽然停了,周围死气沉沉的,远处一直乌鸦,怪叫着,冲出丛林,直插天际。
沙石尽头的滩涂上,升起来了一面雪白的王旗,映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上面是一只黑色的雄鹰——文湛的雪鹰旗!
殷忘川全身软了下来,他的手支撑着树干,把越筝还给了我,低头询问,“他来了,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他回雍京?”
我抱着越筝,感觉他小小软软的身体越来越安静,就像我自己也跟随着一同死去。我回答他,“我留在这儿,你赶紧走吧。走的远远的,回昆仑,永远不要再踏入大郑的疆土,不然,他会杀了你的。”
殷忘川,“那你呢?”
我摇头,“我不知道……”
远处传来哨子的声音,这是文湛军队的秘哨,可是传递消息,我也听的明白一些,意思是他们已经找到我们了。殷忘川扔下所有的断裂的箭,施展轻功,飘然远去。
我就这样被人带了回去。
越筝一直躺在我的怀中,一直到东宫。
文湛脸色阴沉的站在九重石阶之上。
他从我手中抱走越筝,那边早已经等待的太医院的大夫们簇拥而上,将越筝抱进宫殿,雕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我也想过去,文湛挡在我面前。
他伸出手,手指着地下那一块块巨大的石砖,说,“跪下。”我看着他,双膝缓缓跪了下去。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转身离开,随着那些太医们进入毓正宫的大殿。
傍晚,天空下起来瓢泼大雨,似乎要把阴霾不定的雍京城,彻底洗刷干净。
我这一跪,就是三天。
我已经无法再清醒过来,恍惚中,我似乎瘫倒于地,爬在石砖上,旁边有个人,为我撑着伞,我费力的睁开眼睛,居然是黄瓜。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毓正宫的大门向两边打开,太子从里面疾步而出。
来到我面前,太子一把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拽了起来,然后咬牙切齿的说,“越筝醒了,他说想见你。”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牙齿打颤,我睁大了眼睛,用力看着他,想要点头。
却听他说,“可我不能让你再见他!承怡,你几乎杀了他,你几乎杀了我,你知不知道?!他一直把你当做亲哥哥一般看待,而你呢,你只是把当成了你那个无缘活下来的儿子的替身!”
砰!——
他一把就把我扔到地下。
然后对身后的柳丛容说,“拿家法!”
“殿下!”柳丛容却跪了,“他知道错了,您开恩,不要现在就责罚。他都跪了三天了,滴水未进,如果再挨打,恐怕要伤了身子的!”
文湛微微侧脸,旁边早就有人取来了藤鞭,跪倒在地,双手奉上。
一鞭,两鞭,三鞭……
我咬住下嘴唇,就算吐血也绝不呻吟。我知道我罪有应得,我根本没脸乞求文湛的谅解。东宫大殿外安静的好像是坟墓,所以皮鞭打在我后背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像大郑岐山神宫的丧钟,一声,两声,三声,……一年,十年,一百年。
真长。
长的似乎可以生出蔓藤,缠住我的脚,直接拖我下十八层地狱。
文湛下手越来越狠,打的我全身筋骨仿佛都碎裂了。
黄瓜在我身边一直哭,他想要扑过来代替我受罚,可是他被两个缇骑壮汉死死的按住,动弹不得。
终于,柳丛容噗通一声跪在文湛脚边,哭喊着一直猛磕头,“求殿下开恩,别打了,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的,殿下,殿下!!”
柳丛容疯子一样的磕头,那声音咚咚锵,好像大戏开始前的锣鼓声,如暴雨一半。
然后,文湛停手了。
我爬在石板上再也无法起身。
文湛走过来,他伸过来他的手指,热的烫人,他还像原来那样,很温柔的撩起我的头发,把它们别在我的耳后。
他俯□,情人一般的耳语。
“承怡,我以后不再逼你,也不会再爱你,不过……你逃不掉的,……留在雍京吧,无论你是谁的儿子,无论你是谁,你生在雍京,那么……”
“你死,也要死在雍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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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我真的快要死了,所以留在宫里,就住在原先我和我娘住过的冷宫。宫墙破碎不堪,床铺、帐幔、桌椅板凳,甚至连灶台都是荒芜的,充满了鬼狐气息。
外面雨下的很大。
树枝摇撼猛烈的敲打着窗户格子,潮湿的气息似乎透过一尺厚的墙,一丝一丝的爬了进来。
重伤之后,就怕这样的天气。
那种冰冷的湿气顺着裂开的皮肤,沿着骨头缝向上缠,疼的连骨头都开始打颤,弄的我白天晚上都睡不着,乘着自己还算清醒,我抄过递过来的药碗磕碎,冲着自己的脖子就要捅,被人扭住手指夺走了碎片,推倒在床上,这一下子又狠又重,闹了一下,我自己全无力气,只能像只死狗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承怡,你再敢,我就……”
然而后面的话我就听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睡了,还是晕了,反正就是听不到声音了。
中秋过后,秋天就差不多过完了,老话都这么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天的雨一场比一场冷,就算钻到被子最深处还是冷的发抖。
冷……好冷啊……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冻死的时候,忽然在屋子中生起了一堆火,然后我身上盖了一层很绵软的被子,一双女人的手,像我娘一样轻拍我的后背,随着一个很轻柔的声音,“没事了,没事了……”
随后,总是迷迷糊糊的,总感觉变换了屋子,外面没有幔帐,桌椅板凳都换了,有新松木的味道,很好闻,还有就是那双像我娘一样的手,总是在我周围。
“听话,张开嘴,把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