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崔……崔公子……”
那个小太监越着急,舌头越打结,越打结,越说不出话来,而且年幼的小太监声音尖细,情急之下,都带上哭腔了。
我被他哭的手脚冰凉,“崔碧城到底怎么了?他死了?”
闻言,那个小太监还是哆嗦,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急得抓了他用力摇晃,面团李芳掰开我的手,用他一贯面团一样的声音平缓的说,“不可在主子驾前无礼。”
那个小太监似乎被这话感召了,他仰头,冲着李芳就哭了出来,“老祖宗……”那个小太监也顾不得在圣驾面前,就直接呼面团为‘老祖宗’。李芳也没管,只是赶忙问,“崔公子如何了?”
“活……活,崔……活了……”
我马上蹦起来,跑进千尺雪,只见林若谦正在洗手,银盆中的水都是绛红色的,他冲我一点头,我扭头瞧了一眼在塌上趟的平稳的崔碧城,脚一软,委顿于地。
此时,清晨的日头喷薄而出,极目望去,整个皇宫花木争奇,松篁斗翠,那边嶙峋怪石上有文祖鹤玉王亲笔手书的四个大字——永镇山川。万道金光撒下,像一道网,我只觉得眼前恍惚,竟然生出了一种生生世世不得脱逃的莫名幽感,奇也怪哉。
皇上一见无事,自去打坐,念经,面团李芳也追随而去。林若谦就在千尺雪窝着,眯瞪了一下,黄瓜吩咐人从厨房煮了一大盆子面条过来,给重人分食,我一点食欲也没有,黄瓜硬是喂了我几口,然后我就窝在黄瓜腿上,睡着了。
落日时分,我娘来了。他吩咐人把崔碧城抬到她的寿春宫,让他自己的人照料。
她拿手绢擦眼泪,“我们崔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他还没生儿子呢,这要是死了,残了,可怎么好?”
我拿着她的手绢,把她脸上的哭出来的泪花抹了两下。
我娘抓住我的手,“儿子啊,碧子有我照顾,你,你赶紧出宫去吧。”
她很怕我继续呆在这里,似乎这里有一个凶狠恶毒的大猛兽,随时准备吃了我。
我也累了,于是继续宽慰了她几句,就出了寿春宫。
有黄瓜带路,皇宫中的路好走的多,可是刚拐出太液池旁边的亭子,就看见那边伞盖云集,有风吹过玉器的声音,锵锵做响。
七殿下在那边饮茶。
我探了个头,正对上越筝东瞧西望的眸子,他的眼睛就像黑雾雾的葡萄一般,晶莹剔透,他一见是我,高兴的就跳下椅子,张开两只小手向我这边跑过来,我落荒而逃,都来不及看后面的情景。
他追,我就跑。
越筝身后是一连串的宫女,太监,捧着果盘,衣服,茶碗,还有人提着两笼点心,和若干蜜饯果脯。
这边喝着,“七殿下,当心。”
那边喊着,“小祖宗,不要跑,您要是摔着,奴婢们就得被太子爷打死了。”
声音纷乱复杂,却越来越小。
等我跑过垂花门的时候,那些杯盘叮铛,人仰马翻的声音就消失了,我眼前只剩下一座爬满了浓密蔓藤的宫门。
我身后的黄瓜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说爷啊,这也就是您,闯了南苑,没人拦您,要是换了别人,早被杖毙了。”
原来我到了皇宫的南苑,皇上心道念经的地方。
面团李芳走出来,一见是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皇上说外边吵,让奴婢过来看看。原来是您。您,这是……”
我连忙说,“要出宫,向皇上叩头辞行。”
李芳迟疑了一下,点头回应道,“好,随奴婢来吧。”
李芳走的沉稳,一步四踱,他脑袋上还戴着掌印大太监的官帽,垂下的丝绦动也不动。
我在身后问,“皇上可还在打坐念经?”
李芳说,“主子已经收了功,现在正在见人呢。”
我心中一动,“不会是什么炼丹的方士吧。”
李芳笑了一下,“不是,是内阁的楚学士来了。”
“楚蔷生?”
李芳慈眉善目的低着眼皮,“是。好了,您先坐这儿,等主子得空儿了,奴婢再来请您。”
他让我坐在偏殿的一个修墩上,还捧了茶,就离开了。偏殿空旷,四门大敞,过堂小风摇晃着树枝,花卉隐隐作响。我从打开的后窗子中看过去,正好看到水榭楼台之间,皇上和楚蔷生正在下棋。
一时无语。
我慢慢走了过去。
楚蔷生的屁股就挨着椅子坐了一小半,腰杆挺的笔直。其实,皇上和楚蔷生都是手谈高手,尤其是楚楚,他当年穷的时候,曾经以这招在雍京棋苑摆过赌局,一两银子一局棋,他执黑子就没有输过,京城的文人雅士送给他一个‘黑国手’的雅号。
至于皇上,反正他是从来没输过,也不知道是别人让他的,还是他真的厉害,反正我只知道他比我厉害太多了。
他们两个人默默对弈,下了几招,皇上忽然说,“下的很艰难,是吗?”
楚蔷生恭敬的回答,“是。皇上棋艺精湛,臣自愧弗如。”
皇上嘴角一弯,“欺君。”
楚蔷生一愣。
皇上手指放下一枚云子,手拿佛珠站起来,楚楚立马也想随着他站起来,皇上手一摆,让他继续坐在那里。
皇上拨一颗佛珠,说一句,“你跟朕的毓儿交情不错,你们亦师亦友,也算肝胆相照。其实,朕也曾经有过一个朋友,比你们的缘分还要深厚,我们是总角之交,过命,可托孤,亦可托妻。他棋艺精湛,与朕对弈,从来互不相让,不像你,走一步,总要思前想后。落子的时候都在揣摩,不想输,可也不能赢。想让朕,也要费尽心机,捉摸着,不能让朕看出来。所以左右为难。”
楚楚站起来,跪下叩头,“臣自当以陛下挚友为楷模,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皇上亲自搀起来楚蔷生,却说,“你永远不可能是朕的朋友。朕与你只有君臣之义,并无朋友手足之情。
你是科甲正途出身的庶吉士,是国之栋梁,与朕,却无私交。”
楚蔷生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皇上说,“朕,今日找你来,有国事托付。蔷生,你出身清流,可为托国重臣。”
楚楚赶忙说,“陛下,臣何德何能,当不起主子这句话的。”
皇上笑道,“如果你能尽心竭力辅佐皇七子越筝,成就不世功业,那么,这句话,你就当得起。”
楚楚一惊,眼中似乎泛起惊涛骇浪,“七殿下?”
啪……
皇上手中的天珠相碰,他拨动了一颗念珠,说,“蔷生,你熟读史书,自然知道,诸葛武侯在昭烈帝玄德驾下不过是一介谋士,而在后主刘禅治下,可以列土封疆,成就不世功业。蔷生有枢机宰辅的手腕,也有治世名臣的才具,不想成就伟烈丰功,千秋万代之后,入凌烟阁名臣榜,受万世供奉?”
皇上……这是离间太子与楚蔷生。
他太了解楚蔷生了。
楚蔷生是一匹饿狼,他可不吃素,张嘴就要见血的,而皇上抛出的,却是一千头,一万头肥羊,够他子孙后代吃一万年的。
皇上,算你狠。
220
我胸口像是被人用大石凶狠狠的捶了一遍,赶忙回到木桌旁边,想要端茶碗,却感觉到手指又开始发抖,这个时候李芳进来了,他说,“主子让您过去。”
我跟着他,从前面的花园走石子路,转向水榭楼台。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只有皇上一个人在那,看着棋盘,手指却在拨弄佛珠,楚蔷生早已经离开了。
皇上看着我,我连忙低头,依足了规矩下跪,说道,“草民是来谢恩的,草民……”
没等我说完,他就说,“起来吧。李芳,给他端碗粥过来,要热,要甜,这一晌天,朕看他是什么都没吃,也吃不下。”
“是。”
李芳应声离开。
我垂手站在一旁。
皇上说,“你来看看这局棋,有什么想法?”
我伸脖子看了一眼,只觉得棋盘上黑乎乎,白茫茫的一片,双方势力犬牙交错,看着眼晕。
我低头说,“不知道,看不明白。”
他笑着说,“蔷生的围棋打的很好,比你强。当初朕让他做你的侍读学士的时候,原本想让他依照自己的性子好好磨练你,谁想到,你还是那么不争气,每天不读书,就知道吃,反而把他给带坏了。”
我想说什么,他一拦,自己拨弄佛珠站起来,走到亭子旁边,看着水底的游鱼,说,“刚才朕和他说过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一愣,随即缓慢点头,口中说,“是。”
皇上说,“你自小眼睛不好,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楚东西,不过耳朵一直都很尖,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也能见识到别人见识不到的丑恶。既然听到了,朕也不隐瞒。朕的确有意另外册立储君,越筝就不错。论天资,越筝不逊于文湛,论性情,他有一份文湛所没有的宽厚,如果来日他荣登大宝,那么你和羽澜都会好好的活着。”
“朕与文湛是一样的人,一旦权柄受制,定然会六亲不认,也许越筝就会……越筝的性命,有一半是悬在你身上,你们即使没有血缘之亲,尚有骨肉之情,多顾念一份,就是他的福气了。”
我一直咬住嘴唇,都尝到腥味了,这才说,“皇上,太子,对得起祖宗的基业,何苦轻言废立?”
皇上斜睨了我一眼,冷笑道,“皇帝,才称的上废与立,太子,还不配。”
我自知失言,连忙要跪,皇上拦我,却说,“起来吧,你是无心之失,朕知道。朕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还能支撑过几年,等到越筝年岁稍长一些,朝政平稳一些,朕才能安心的去,现在,还不成。”
这个时候,面团李芳把米粥端了过来,我神不守舍的吃掉了,从皇宫辞行出来,一直回到家中,还觉得我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府里面安静极了,一个杂人都没有,剩下的全都是尹家的老仆和崔家的人,每个人都各司其责,没关系的事情一个字也不听,也不问。
我到后花园的侧屋中,殷忘川和尹绮罗正在疗伤。绮罗在小殷的胳膊上插了五十多针,把小殷伤口上的毒全部逼在手掌上,小殷半抬着胳膊,正在运气,他的头顶全是袅袅升起的白烟,而五根手指完全被划破,黑色的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的向下流。
突然,小殷一睁眼,他的手指蜷成了兰花状,随即一用力,他手臂上的五十根金针全部喷出,尽数射进青砖墙壁之上,完全没顶,我再看,他手指上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红色,绮罗端着一海碗浓密的药汁给小殷灌入,见他无事,她全身力尽不支,瘫倒于地。我连忙过去搀起来她,送回卧房,让她的贴身小丫鬟给她脱衣服,又用热水擦了身子,换了小衣,让她好好休息。
小殷那边,自有人好好收拾。
我过去的时候,小殷正歪着躺在床上,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颜色浅淡的出奇,让他这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酷,不似活人。
他问,“崔掌柜?”
我,“还好,不用担心。”
他坐起来,“那就好。这次连累他了,真过意不去。”
我,“那我呢,你也把我连累苦了。”
“你?”他斜睨了我一眼,“你,你不用连累。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逃不掉。”
我叹气,“好吧。既然这么说,那我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说实话。”
他点头,“我,并没有想去杀太子。
唐小榭失踪了,我正在找他,可看到一个人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看着像他转身就追,没想到追到了太子的小行宫。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被小行宫的机关消息打伤,就来到了这里。”
“我根本没想杀他。”
还没等我们喘口气,只听见院子周围有野鸟惊起,而四周似乎被一个大罩子陡然蒙住,夏夜的鸟虫一起收声,万籁俱静,在这个本应该虫鸣鱼戏,知了叫翻天的暮夏之夜显得分外诡异。
半柱香的功夫,只听见院门外,有扣扣的轻巧叩门的声音。
有小厮上前,问了一句,“谁?”
无人应声。
那个小厮却像冻僵了一般,一步一步的直挺挺的后退,我让小殷找个地洞藏好,自己走出去,爬在门边看外面,只见花苑柴门外一排人,开头的是九个身穿华美飞鱼服,手拎秀春刀的缇骑游击,他们的身后,则是一排排黑衣兵士,他们的衣服黯然无色,只有袖口处是一排山川游鱼,这些人,却是东宫的嫡系禁军。
我正寻思着,这是谁带的人过来,如果是姜家那个倒霉的小侯爷,那就只能耍流氓,跟他死磕到底,此时,人群默默分开,身着银线绣龙服的太子站在石阶上,他身边一人伏□,为他提着一个灯笼。借着灯笼的火光,照的他脸上如珍宝珠玉,光彩流溢。
我长长出了口气,对身边的小厮悄悄说,“去,把门关上,就说我不在。”
这个院子早已让崔碧城那只耗子钻山打洞,刨出了地道,我让小殷躲下去,我自己也想着可以趁着这个空挡离开。此时,就听见那个貌似激灵的小厮走到门外,说,“你找谁?我们家主人刚才还说他不在。”
说完就要关门,一只手挡住了门板,那五根指头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白的近似透明,却刚毅、宁折不弯。
“承怡,你给我出来!”
文湛陡然一喊,像平地乍起的狮子吼,吓的我一哆嗦。
我又凑到门边上,偷偷向外看了一眼,却只见文湛的眼睛好像知道我躲在哪里一般,直勾勾的看着我这边,嘴角微微弯起,似乎在冷笑。
——小子,我看你往哪儿躲?
我想了想,打开门,走了出去。
“殿下。”我一躬身,“不知道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住口!”文湛一把扯过我,却在咫尺之间停下动作,只是攥住我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安静下来,问,“你到哪里去了?”
“宫里。”
“怎么才回来?”
我看了看他,想起来皇宫中的惊涛骇浪,只是说,“耽搁了。殿下,您这个是……”
他说,“有人私自违背我的命令,搜查府邸,伤了人,我过来领罚。”
我一愣,“小祖宗,谁敢罚你啊!你带着这些人过来,我还以为是拆我祖坟来了呢!”
文湛眼神一烈,“你胡说什么?”
“本来就是。”我说,“殿下,您有什么事,咱们白天再说。等着天光大亮,我们挑拣一个窗明几净的地方,泡两壶茶,弄上几碟子点心,慢慢吃,慢慢说……”
啪!——,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下意识的挥手要扯住他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抓住,向他怀中一扯,我立马开始死命挣扎,不经意又打了他一个耳光,我自己都愣了。
文湛玉白色的脸颊立时红肿起来。
他嘴角含笑,微微低头,贴近我说,“这一掌,是为了我驭下不严,你那一掌,我就当做你恼我。如果还不解气,你尽可以再扎我一刀,两刀,三刀……一直到你解气为止!我受着!”
我感觉到手中一沉,文湛硬是塞入一把匕首。于是低头一看,已经出了刀鞘,寒光冷冽。文湛的手攥住我的手腕,用我手中的匕首顶住他的胸口。
他说,“扎,往这里扎,别怕。”
果然进去一点点,刀尖沾了血,我手指就开始哆嗦,我都快哭了,“小祖宗,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好,说你不生气。”
我看着他。
他又说了一句,“说你不生气?”
随着他开口说话,那刀尖似乎又进去一些,我实在受不了了,赶忙说,“我不生气,你放开我!”
文湛这才松开手。
沉甸甸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