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又想起小时,深山茂林中,阿嬷一力支撑,其间各种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魏康那句“人一辈子很长”又蹦进脑海。
昔时照国无限风光浮现,光辉灿烂,盛极一时,照国本不该绝。
却终究忘不掉每个晚上阿邙,静坐窗前,我可以回忆起他的每一个表情,他为我做的许多,最终,总是我负了他。
男儿有志,须得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方算得上不枉来人世一趟。当年阿邙之父因我而死,若我如今放弃了,既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
可叫我如何忍心辜负了他?
闭上眼,想到的都是他的好,尤其是在小时,那些许久不曾注意过的,都这么理所应当地闯入脑海,叫人想无视也难。
那时候阿邙的父亲在我心里就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连带着对阿邙也十分崇拜。那正是喜欢捣乱的年纪,整天在林子里窜,亏得有阿邙陪着才没什么大事儿。
记得那次似乎是找到了一片果林,其实也算不得“林”,不过几株长在一起的果树,上边结了几个杏子,只是树高,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又胆小不敢爬树,只得求助于阿邙。
阿邙当时避嫌似的往旁边避了避,道,“自食其力。”
“会摔的。”我眼巴巴地瞧着他。
“我也会。”他也回答得认真。
我继续试着打动他,“可是你自幼习武。”
“我可以教你。”他还是不为所动。
我大窘,“可这并非一日之功。”
“无碍,杏子每年都有,你大可以等到学成了再来摘。”我一直很好奇阿邙是如何将这话说得理所当然的。
“可我现在就想要。”我就不信我说不动他。
“也许你可以同这树交流交流,问问它能否长低一些。”
“可我是要吃它的果子。”
“无妨,你可以告诉它无论是什么,都须有奉献牺牲精神。”
“……”
“你就这么想吃杏子?”不知等了多久,阿邙才道。
我可怜巴巴地点头,终于有点反应了,不负我挤眼泪挤得那么辛苦。
“那你便想吧。”阿邙一拂衣袖,施施然离去。
到最后,我还是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树,抹一把汗坐在树丫上,扒着树枝伸长了手去够那几个杏子,无奈人小手短,就是差着那么一点点够不上。
我心里边着急,却偏就不信这个邪了,拼命努力之下,好歹与那杏子隔得距离更近了些,好一阵欣慰,却不防脚下一滑……我紧紧地抱着树枝,好歹不要掉下去。
阿邙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盯着我,半晌才道,“你打算为吃杏子,牺牲色相给这杏树?”
我听着话,一个不留神被唾沫给呛着了,手上一松,从树上掉了下来。阿邙那时武艺虽不能与如今相提并论,却也手脚敏捷,将我接住了。
他瞧瞧那杏树,又瞧瞧我,“始乱终弃不好。”
“是它不要我。”我趁机拽着他袖子不放,怕我一不留神他又跑了。
“这也难怪,”阿邙沉默了会儿,“你这般丰满,消受不了。”
我想了好一会儿,“那我该如何?”
阿邙放下我,将我推到树前,“说你有了它的孩子,叫它不能弃你母子于不顾。”
我确定了他一定是在逗我,也懒得同他计较,照他说的在树前慢吞吞地道。
只听见“扑通”一声,一转身,就瞧见树上仅有的几个少得可怜的杏子尽数坠落地上,黄澄澄的实在惹人喜爱。
……
阿邙淡然站着,手上长剑还插了片叶子,“我就说这定然有用。”
我看看他的剑,又看看果子上还连着的明显是被削断的树枝,“这杏子都掉下来了还不忘根本,舍不得就这么与母体一刀两断,还带了纪念下来。”
“没错,的确可敬。”阿邙自顾自地擦着他的剑。
(十九)
【捌】
“想什么呢?”冷不防被人打断了,扭头一看,正是阿邙,“笑这么开心。”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干笑两声,不再想别的。
兴许就是这般,感情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浸入,浸透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融入了身体中,再剥离不出,就这么影响着我,直到现在,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人能让我浑然不觉地笑出声来,笑得痴傻,却满心的欢欣。
……
这日又是与田涉韩见面的日子。这回再去见他,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干什么,但至少要将这一切都弄清楚。
“上次是说到哪儿了?”明明已近正午,田涉韩却仍然一副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模样。
我思索一会儿,“楚留鸿将军的断袖名声。”
田涉韩昏昏欲睡地给说开了。
那一年天原国再次来犯,楚留鸿奉旨领兵讨伐。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君王亲自远送,临别,少年道,“男儿有志,不叫天原再不敢来犯照国疆土,誓不归反。”
君王道,“但求平安。”
少年笑意璀然,策马西去。背影同斜阳的灿金色重叠,好似绽放的烟花般绚烂叫人着迷。
两处相思。
“后来怎的?”我问。
“君王命于宫中建一高台,每日都于高台上远眺西方。”
“看不见吧。”我摇摇头。
田涉韩一挑眉,“不,看得见。”说罢,又顿一顿,“只要想,就看得见。”
我不置可否。
“后来,前方传来消息,楚留鸿将军重伤垂危。”田涉韩继续道,“龙颜大怒,命宫中所有太医依据消息中所述伤情,写出方子来,若楚将军死了,便要他们陪葬。同时,将当时朝中又一大将古扬前去支援。”
“也就是那时候,古扬大败天原国?”我渐渐将这边知道的事儿和从前听得的一些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还根据圣上旨意,顺手灭了天原。”田涉韩挥挥手,补充道。
我哑然失笑,若天原遗民在此,听到这“顺手”二字,不知是何反应?
田涉韩沉默了会儿,似乎在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说,半晌才道,“不仅如此,古将军还收服了许多天原武士,说不定,从这时候开始他便在策划之后的事儿了。”
“君上居然放任不管?”我惊讶。按理说,天原国已灭,朝中又有另一位楚留鸿将军,若古扬有反心,也无须太多顾忌。
“哪儿有这么容易?”田涉韩幽幽一叹,“经年战乱,照国已大不如前,古扬掌控着照国大部分兵力,若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他?虽说楚留鸿对上古扬不一定会输,但也的确是一件大损国力之事。照国邻国不止天原一个,东方有鸾瀛,北方有高龙,虽都不如天原那般强盛,也都垂涎着照国这块肥肉。”
“君上想必十分无奈。”我只得道。
“何止……”田涉韩也是无奈地一笑,“不过好在这时候古扬也不可轻举妄动,总得与民休息一段时间才好。真正的战场是在之后。”
我想一想,“君上很吃亏。”
开初时,古扬根基不稳,那时打压他,较之后就要容易得多。如今古扬已逐渐有了基础,便从一块难啃的骨头变成了块不能啃的石头。
“君上只有让楚留鸿与古扬对敌,又是一场恶战……”
“还是一句‘但求平安’?”我道,不由自主竟有些想笑。
“君上什么都没说。”田涉韩摇头,道。
我想象着当初那个场景,的确,若我是那位君上,同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叫人如何说呢?说实话,“你就是死,也要让古扬陪你一同死”?太伤感情,也舍不得;说假话,“不管这江山怎样,你都得回来”,这话连自己都骗不了,如何能骗别人?
“之后呢,君上再没上过宫中的那座高台,该做什么做什么,就跟楚留鸿将军还没走时一模一样。前方屡次传来楚留鸿将军受伤的消息,君上都不过敷衍几句话,然后置之不理。”
这的确有意思呢……“楚将军想必心寒,当初天原来犯,尚未危急国家根本,便是比天还大比蜜还甜的关心都是有的,如今没了退路,哪儿还有功夫顾忌得到他?”
田涉韩一阵沉吟,“说起来也算不得是君上负心,不过楚将军从来不是君上最重要的人罢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谁不是这样?
“先说到这儿吧……”田涉韩有气无力地起身,冲我摆摆手,自顾自进了他的小房子里,没了动静。
我依旧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离去,不出所料又在后边看见了远远地站在小径深处的阿邙。
其实当初君上给楚留鸿将军送行时候的心情便同我现在有些相似吧,同样的无奈,同样的纠结,同样的不舍,但也只能如此,谈不上什么错不错过,就是缘分注定。结果就是两个人都好一阵折磨。
——不,并不一样。
可如今,照国是二十年前便已灭亡,魏康仍愿放我一条生路,曾经的照国遗民也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就是阿嬷,没有我,她依旧可以活得很好,再说那些战死沙场的,他们当真是为我,为照国死么?我究竟是在坚持些什么?
我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二十)
【玖】
翌晨,洗漱后才刚刚喝了杯茶,就迎来了稀客。
自从到魏府之后,便很少见着魏康登门,偶尔几次见到都不过是在园子中偶遇,虽然……这“偶遇”的次数也的确多了些……
不过这么正式的登门,的确很少。
还不等我开口细细询问,魏康便抢先道,“我是来表达诚意的。”
“诚意?”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魏康亦是一愣,转眼又是满面笑容,“君上毕竟是照国君上,就凭区区几句话便要君上放弃复国,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过分。”
不,他做得够多了,以他的立场,就是在抓住我的第一时间杀了我都不为过。
“所以,我打算帮助君上离开。”魏康一如从前那般温温吞吞地说话,却是语出惊人。
我被惊得怔了好一会儿。的确,离开,这是我期待了很久的,就在不久以前,我都对“离开”这件事充满了渴望,我一直在试图去做些什么,以达到目的,只可惜一直不能如愿。
可如今,魏康他就在这里,笑着对我说,离开?
他不怕我出尔反尔,一旦脱离桎梏,便继续谋划照国之事?他不怕此时传入古扬耳中,叫他多年经营的地位毁于一旦?他不怕……
他怎能如此冒险?
眼前的魏康笑得温柔如同闺中女子,却叫我愈发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君上只须说一句,答不答应?”魏康见我不答,紧逼着问。可他愈是表现出一副全为我好的模样,我便愈发不敢接受。久国的定远大将军岂是这样的好人?
思量了一会儿,我终还是道,“将军本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魏康歪了歪头,璀然一笑,“若君上是在担心在下图谋不轨,那么大可不必。说句不中听的,就是我现下‘放虎归山’,如今的照国能做什么?”
好吧……他说的没错。
——可就算没错好吧,这哪里会是理由?治国之道,贵在安稳长久,他这样冒险算得上什么?即便什么时候久国陷入窘境,我亦不会因为现在的恩惠便为他两肋插刀——至多不有意落井下石而已。
他见我仍然犹豫不决,盯了我一会儿,许久,一叹,“君上若怀疑魏某意图,试一试不就什么都见分晓了?”
可我身上就一条性命,哪儿有这么多机会可以去什么都“试一试”?
“莫非君上打算将这一辈子都蹉跎在我这小小将军府中么?”魏康等了一会儿,一皱眉,还是道。
……
我抬头,盯着他,“那我便一试。”
【拾】
入夜,无端地觉得有些疲惫,刚打算睡下,却听见门外一
阵诡异的“咔嚓”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隐约还听见一个人声,泫然欲泣地念叨着,“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阿邙听见这声音,似乎有些烦了,翻了个身,将被子蒙过了头,继续睡着,看得我不禁有些无奈。
半晌,又听见那人道,“朵朵繁花斗娇艳,一片春情有谁知……”
咳咳……听着人声音是个男人没错,这种说话方式……莫不是……
我觉得我再躺不下去了,非得出去看一看。如果是那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靠近这屋子五丈之内!
……
可惜,晚了。
我刚打开门,便有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紧抓着我不放,声音颤抖着,“公子,你……你可算是来了。”
这个人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牡……牡丹公子,有何……咳咳……贵干?”
“公子,不如我们二人一同隐遁江湖,再不过问这红尘中事吧。”牡丹终于抬了头,泪眼婆娑着。
我不禁怀疑我先前的判断,这么……嗯……特别的一个人,他当真是牡丹教教主么?怎么看都不像吧!
“公子,随我走吧……”他继续大睁着眼睛看着我,眼泪如同泉水滚滚而来。明知他是装出来的,却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内疚。
我想着如何摆脱这朵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我的牡丹花,勉强道,“恕在下……不能如公子所愿……”
牡丹继续抬着头,幽幽地望了我好一会儿,就当我开始以为他打算用眼神打动我,并且做好了同他对峙到阿邙发现为止的时候,他手上力道却渐渐地小了,又慢慢地后退了几步,却总盯着我,叫我是看他也不好,不看他也不好。
好一阵尴尬,我扯扯嘴角,打算同他象征性地道个别,他却“噌”地一声,从腰间抽出把明晃晃的白刃来,架在我项上。
这把刀雕工精致,刀柄上还垂着羊脂白的玉坠子,刀刃轻薄如蝉翼,在月色下却光可鉴人。只是……
只是这为什么是一把菜刀!
即便是这把刀距我喉咙不过一二寸距离,我还是忍不住将牡丹看了又看,以确定这个人真的不是我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
“公子莫不是非要我以项上人头相逼?”牡丹缓缓一叹,又换了一副表情,好似他真的是无可奈何了一般。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由地有些晃神,“如果是你的项上人头,那请随意。”
牡丹愣了一愣,“可这明显是你的项上人头。”
“如果你肯换过去,我一定不会介意。”我也答得认真。
牡丹无语地瞧了我好一会儿,“君上打算走?”
“我不知……”我犹豫半晌,只能如此道。
“你知道,”还不等我说完,牡丹手上那把刀又离我喉咙更近了些,“你不仅想要走,你还放不下你的照国。”
一时间,牡丹先前那番疯癫形状全消散得一干二净,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无可言喻的锋芒。若说先前那个是出来卖的小倌儿,那眼前这一个便是那个真正的牡丹,久居高位的牡丹教教主。即便很不愿意承认,还是得说,那把菜刀丝毫不损他的形象。
“此话怎讲?我凉兮从小孤身一人,照国于我而言不过史书中事,它的兴旺于我何干?”我不动声色地说着假话,却将自己也说得有些疑惑了。
说是假话也不尽然,照国于我的确如此。那我究竟为何执着于此?因为阿嬷自小的灌输已使这事儿成了理所应当的;还是小时见着的砍头情景实在可怕,早早便在我心里留下了“久国人全是混蛋”的印象;抑或是不甘,别人都可光明正大地生活,我却偏偏得躲在这深山老林中,隐姓埋名过活?
可如今想来,阿嬷所说不过将我当做照国血脉,小时所见不一定真,远离红尘的生活也并非难过,那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