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见两人都走了,文疏向叶夕伸出手来。
叶夕瞥他一眼,嗔怪道:“都是你!”随即走到床边坐下,正色道:“我说的是真的,要是你再敢做这种事,我定饶不了你。”
文疏笑笑:“知道了。”仍旧把手伸向他。
叶夕脸一红,作势要打掉他的手,最终扬起的手却没有落下来,他握住文疏的手腕,把他的手放进了薄被里:“疼吗?”
文疏老老实实回答:“疼。”
叶夕立刻目露凶光:“活该!”
第二天文疏强烈要求回叶府去,叶家父子虽然知道移动他对他伤势不利,但是叶家人向来个个都有不想欠别人恩情的秉性,因此也都觉得住在寺内不妥,便一致同意将文疏带回叶府将养。派人抬来了软轿,由叶夕抱着他,返回了叶府。一路上文疏只是看着叶夕笑,叶夕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即使腿麻了一路,也不敢稍动一动。
回到叶府的下午,李公公便来了,还带来了太医。先询问了叶迁和叶辰的病情,说是早朝圣上没看到两位叶大人,甚为担心,让太医给两位大人看看,被叶迁一句“不必了”挡了回去后又带着太医去看了文疏,传达了圣上“好生将养”之类的口谕,最后回到叶迁那里说,既然三公子没什么大碍,圣上意思是让两家早择吉日完婚。叶迁道:“岂有三子卧榻,次子成婚的道理?疏儿病好,便择日为夕儿完婚。”李公公连声称是,回去复命去了。
叶夕遇袭,本是给了那些平日里想巴结却无门无路的人开了门路,但是这次,众人却极有默契得缄口不提此事,假作不知叶夕遇袭。因为大家都知道,虽然受袭的是叶夕,受重伤的却是原清王世子,为了不惹祸上身,连去叶府探望都不敢。
文疏深深明白是因为自己受伤,叶府才变得门可罗雀,大家都避他如蛇蝎,平日里在外面碰到了哪家的认识他的下人,会被尊称一声三公子,但是有职位的官员却都不敢和他多做接触,如今受伤,更是看得出众人的态度来了。相对的,叶迁、叶辰却为了他不去上朝,即使只有一天,却也让他深为感动。这么明显得维护他,若不是叶家人,恐怕是做不出来的。
为了报答文疏救命之恩,回到叶府当天晚上,叶夕便命人在文疏卧室隔着屏风为自己添了一张床好就近照顾他。文疏也不推辞,安心躺在床上做病人。一会要喝水,一会要盖被的,就是不让叶夕歇着。叶夕刚开始还一心一意觉得病人最大,对文疏的要求言听计从,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终于在文疏第十次喊热,要求他帮他掀开一刻钟前因为“冷”而盖上的被子的时候,叶夕终于爆发了:“你到底是冷还是热?!”咬着牙,声音从齿缝中凉凉冒出来:“要不要喂你吃剥了皮的葡萄?嗯?”
文疏一看他真怒了,见好就收,可怜兮兮道:“可是我身上难受,我想洗澡。”
叶夕一拳挥在棉花上,顿时软了力气:“你这个样子怎么洗澡?”
“哪怕是给我擦擦也好,真的难受。”文疏动了一下,又扯到伤口般“嘶”得冒了口凉气。叶夕的心随着那声“嘶”也跟着疼了一下,就像被刀子浅浅地划了一道口子,没有流血,却无法忽视那一阵阵闪电般划过的疼痛。叹口气:“我让她们进来伺候你。”
文疏原本委屈的脸突然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我要你帮我擦。”
“你别太过分了!”叶夕首先想到的是这是文疏新一轮故意使唤他的手段,气得嘟囔一句“谁管你!”转身便欲离去,却在听到文疏凉凉的一句“也不知道我这个样子是为了谁,要是不受伤,也用不着求着别人伺候”的时候恨恨地转身:“好好好,您老最大,小的谢过您老的救命之恩,小的这就给您老擦身。”
文疏看着叶夕气呼呼的脸,原本因为戏弄他而得到的开心突然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把视线收回来:“你要是不愿意,就让下人来吧。”
一看他这样,叶夕心里没来由得一慌,他清咳一声,假装不在意:“我可不想被人说成是忘恩负义之人,不就是擦身嘛,擦就擦。”
文疏此刻却不领情了:“我没有救你,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你走吧。”
一听此话,叶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禁也冷下了脸:“你什么意思?!”他都屈尊纡贵主动示好,要继续伺候他了,他干嘛突然生气?!
“我说的是真的,说不定以后你还会恨我”文疏没有看他,他闭上了眼睛:“你走吧。”
“好好”叶夕连说两个“好”字,气得身体都开始发抖了,他站在那里死死盯着文疏刚硬的脸,恨不得盯穿他突然戴上的面具。看着文疏一副不为所动,躺在床上装死尸的样子,叶夕恨恨得一跺脚,旋风般走了出去,“砰”得一声还把屏风撞倒了。
听到他出去,文疏睁开眼睛,转头看一眼倒地的屏风,心头一片苦涩凄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本不想惹他生气。
认命般重新闭上眼睛,伤口的疼痛渐渐变得无法忽视。叶夕,叶夕,叶夕。。。放任自己在难过的海洋中浮沉。
昏昏沉沉中一个声音从静默中剥离出来,渐渐清晰。
是那个人的脚步声。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了心上。
文疏心里升起一股狂喜,迫不及待张开眼,看向屏风处,果然叶夕的身影渐渐清晰:他端着铜盆,手腕上搭着手巾,不满地瞅一眼文疏,显然还在生气。拿下盆架上原先放着的空盆,把盛着温水的铜盆放上去,又走到屏风那里把屏风掀起来竖好,回到盆架边上,往手肘处推了推宽广的袖子,浸湿手巾,走到文疏面前,一脸凶神恶煞,可是手巾落到额头、鬓角和脸颊上的时候却是极为轻柔。
文疏静静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左胸处仿佛被压了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般疼痛着,可是一股喜悦却从疼痛的部位慢慢升起,直至扩散到四肢百骸。
为什么要回来,叶夕?
我放不了手,都是你害得。
解开他的衣服,触目都是缠得厚厚的绷带,即便缠得这么厚,即便已经止了血上了药,那绷带上还是因为缓慢的渗血而有着浅浅的红色,叶夕拿着手巾却无从下手。视线定格在那一抹红色上,叶夕咬咬唇,声音低缓,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为什么要推开我?难道你就不怕死吗?”他的头垂得低低的,前额的头发散了下来,盖住了眼睛。
文疏看着他,目光复杂。他慢慢抬起右手,覆到了叶夕握成拳的左手上,叶夕左手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文疏赶紧握紧了:“怕,怎么不怕?一想到我若是死了,就会有人占据我的位置代替我陪在你身边,就会感到万蚁噬心般痛苦,非常非常不甘心。我怕我死了,你会孤身一人;更怕死了,你会将我忘记。可是你若死了,我要怎么办呢?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孤身一人,可是,若不忘记你,我就会孤独一生。所以,我要保护你,不让你死,而我即使受再重的伤也会为你醒过来。除非,你先抛弃我。”
叶夕惊骇地看着文疏,以为他在开玩笑或者是犯了糊涂,可是文疏的表情如此平静,仿佛他说的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不知所措地抽回了手,问:“还擦吗?”
文疏不知道他这样的反应是好是坏,喉结滚动,他终究将想问的话咽了下去,顺着叶夕顾左右而言他:“不用了,你去休息吧。”
叶夕给他系好里衣,把薄被给他盖上,听到文疏说:“不用盖被了,我心里烦躁”又给他掀开,然后起身准备睡到新添的床上:“有事叫我。”
“不用了,你回去吧,你择席的毛病总不好,你睡不着就爱翻来覆去,会害得我也睡不着。”看吧,理由一找就会有一大堆的。
叶夕全身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一下,他强压下莫名的怒火,转身决绝地走了出去。
文疏猛然欠起了身子,不顾伤口的疼痛,死死瞅着叶夕的背影直至消失,狠狠捶了一下床铺,颓然倒下了。
让你走,你就走。谁让你这么听话的?!
叶夕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双手死死揪着被子,咬牙切齿:“混蛋,混蛋,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08
08
叶夕一夜未睡,天刚露白便打发玉湖去问文疏的情况,玉湖虽然诧异平时日升三竿也不起的二少爷突然变勤快了,也诧异总是自己跑过去找三少爷的二少爷一反常态变懒了,还是什么都没说尽责得去问了。
听到玉湖说文疏还没醒过来,叶夕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凭什么自己一夜辗转,他却一夜好眠?!跳起来,也不穿外衣,就直奔拜丘院,管他什么病人最大,他非把他揪起来打他一拳不可!可是半路,他却被急急跑来的管家截住了,说是宫里一早传话,让叶夕今天陪同开府仪同三司一起上朝入宫面圣。
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虽然是夏天,可是清晨还是有点凉飕飕的,叶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如擂鼓,呆立当地。皇上,是什么意思?
往拜丘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叶夕默默转身回了流觞阁。
当叶家父子三人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讶异、倾羡,窃窃私语者有之,请安问好者有之,与叶夕叙旧者有之,想结识攀谈者亦有之,叶夕如往常般一一微笑回应,游刃有余,八面玲珑。他的意气风发和叶辰的沉着稳重以及叶迁的冷淡疏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乍一看,他倒是最好相与的。
大姬长安宫由外至内共有乾、元、亨、利贞、屯五道宫门,外朝的官员此时都只在元门外等候,叶夕虽是由皇上召见,但也不便入内,因此叶辰便示意他留在了此处,然后和叶迁继续往里走去,亨门安临殿便是内朝议事所在。
叶夕虽然心中有事,但是脸上仍是笑容不改,一一和前来搭话的人寒暄着,大约过了一刻钟,便听到了卯时钟鼓敲响的声音,大家突然都噤了声,默默排成了两排肃立,叶夕一看傻眼了,此时衣袖却被人轻拽了一下,回头见正是刚才和自己说话的太中大夫葛大人,却听他小声道:“三少爷先到后面略站一站,估计圣上一会就要召见的。”叶夕点点头道声谢,便走到队伍最后站着了。
果然只站了一会,便远远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尖细的声音宣道:“宣叶夕觐见。”叶夕虽是向来处变不惊的,但是上朝这种事情却真真是第一次,虽知在皇上面前礼节繁琐规矩多,却没想到竟然如此循规蹈矩到令他窒息。一边心里腹诽着真不知爹和大哥一天天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叶夕一边跟着那传口谕的公公走了进去。
感叹着皇宫真是宏大,叶夕看到了安临殿的匾额,饶是他向来洒脱,此时却也不知把手脚往哪里放了。叶家虽是世代为官,自有家规,但是在自己家里父子爷孙之间却没有那跪来跪去的礼节,顶多是过年过节的给长辈磕个头罢了,所以虽然叶夕老早就知道见了皇上要磕头,但是真正实行起来心里还是有些勉强的。然而不错的反射神经帮了他的忙,一听尖细的嗓音低低对他说:“快进去给皇上磕头”,叶夕两步迈进殿门二话不说就跪下了,低头道:“草民叶夕叩见皇上。”眼角只看到了左右黑漆漆的几双朝靴。
“起来说话。”这四个不疾不徐的话从头顶上传来,叶夕未待多想已经自发站了起来,抬头朝前看去,看到了金灿灿的台阶,视线上移,看到了远远的高高在上的明晃晃的皇帝。虽然是遥遥相对,但是叶夕眼神好,从头到脚连皇上的发丝都看了个清楚,看完后一直激动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除去身上的衣饰,皇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
皇上年逾五十,微髯已白,身子稍有发福,他微微斜靠在龙椅上,虽是乍看气势逼人,眼中却带着疲意。
“夕儿,不得无礼。”叶迁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不高不低响起,叶夕才回过神来,赶紧收回打量皇上的视线,偷偷瞟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叶迁和左丞相徐景并肩站在右侧最前排,叶夕只看到了他清瘦的左肩,和官帽下的发梢,恍惚间,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戴着官帽的父亲,他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在朝为官”的含义。
“叶家世代出人才,果然如此。”高高在上显得有些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向来伶牙俐齿的叶夕却不知道如何应对,他倒是不怕这万人之上的皇帝,他就怕说错了话叶迁再训他。因此便低着头沉默了。却听皇上笑了一下,又道:“朕倒是不明白为什么爱卿迟迟不肯让他入朝了。”
叶夕虽然知道皇上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叶迁,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感觉有些怪异。叶迁没有回话,众大臣都噤若寒蝉,叶夕心里不高兴,微微抬眼在第四排叶迁斜后方找到了自己的大哥叶辰,他离他近些,叶夕能看到他一向严肃的侧脸,此时他静静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叶夕又往四处一扫,觉得大家都很怪异,或许是心理作祟,他觉得在一片灰暗中,只有父亲和大哥身上带着明亮的光。
没有听到叶迁的回答,皇上又道:“和爱卿长得如此相似,朕几年前去叶府倒是没有看出来。”叶迁仍旧没有接话,皇上又不紧不慢道:“如今看来,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气势,朕甚为满意。”
“皇上说笑了。”叶迁的声音仍旧是清清冷冷不卑不亢的,叶夕听了却觉得有些别扭,此时应该说“皇上谬赞了”之类的吧?
可是皇上却不仅没有在意,反而顺着他的话道:“朕,说的是真心话。”叶迁这次没有再说什么,皇上却突然抬高了声音道:“叶夕听旨。”
叶夕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妙,但还是乖乖跪下道:“草民在。”
“即日起擢叶夕为太子洗马,暂在内朝学习议事,务必兢兢恪业,假以时日随侍太子左右,勤勉劝谏,辅佐太子,不得有误。”
虽然在听到“入朝面圣”这四个字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个结局,但是叶夕还是抱着一点点侥幸的,此刻木即将成舟,叶夕却突然想反抗一下,他抬头看向叶迁,叶迁仍旧笔直地站着,甚至连垂在身侧的手的姿势都没有一点改变,叶夕于是突然像被扎破洞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太子洗马,本无资格参与内朝议事,破例让他在这里,也是因为他生来便是叶家人吗?他甚至未参加任何恩科!呵,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光!叶夕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答:“臣遵旨,谢主隆恩。”
皇上似乎很满意,叶夕本以为如此一来皇上便会放过他,让他起来,可是皇上却又不紧不慢点名:“叶侍郎。”
“臣在。”叶辰从队中走了出来,叶夕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若是皇上唤:“叶爱卿”的话,到底要怎么分辨他是叫的谁呢?可是他还来不及搞清答案,就被皇上的话提起了心吊起了胆。皇上问:“成亲的吉日定下了吗?”
叶夕跪在地上抬头看到叶辰微低了颀长的身子,慢慢一施礼道:“回皇上,礼佛当日二弟遇袭,三弟为救二弟身受重伤,礼佛被迫中断,臣心想或是天意如此,不好定夺,因此欲择日重新礼佛,以求天佑。”
“哦?侍郎意思是身为天子的朕竟然不察天意吗?”
叶夕还未来得及为叶辰的话叫好,突听皇上此言,不禁心里咯噔一下,真正是伴君如伴虎,一句出错,便会惹祸上身。皇上的话可大可小,若是他给叶辰安个欲图谋反的罪名的话,叶辰也有理说不清。叶夕正搜肠刮肚想为叶辰开脱,却听叶辰道:“臣不敢。臣意思是行刺之人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