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会触到文疏的痛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觉非要说出来不可。
文疏没有应他的挑衅,他开口,说的是另一件事:“你以后不要和姬文轻走得太近,我早就警告过你,可你总是听不进去。”
叶夕沉默了,他现在心情不佳,除了麻烦的娶亲外,还因为受了父亲的训斥,而训斥的内容也与姬文轻有关。叶迁说:“舒王在回宫的大路上遇袭,谁有那个胆子光天化日做出这种事相信你也猜得出来。但是舒王本就常年用药吊着命,根本犯不着袭击之人再大动干戈。杀鸡给猴看,你自己想想罢。”
叶迁的话说得并不重,但是对于从不说重话的他来说,这些话就几乎等同于是严厉的训斥了。得知姬文轻得蒙高手相救,只是受了皮外伤,叶夕虽然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心里却仍旧不轻松。
虽说当年是厚帝当众下旨传位于今上,但是一向疼爱太子的厚帝突然废太子却是毫无预兆不可思议的,一句“幼且性愚”便定了太子的罪,怎么着也是太牵强,毕竟见过姬文轻的人,谁会说他是个傻瓜?只是怀疑归怀疑,谁又敢真正说出来?因而当当年的太子长成为舒王,开始到大臣家走动的时候,大家虽极力客气恭谨,却句句不离“今上英明”,只有叶府叶二少视他为兄为友,而皇上知道后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对叶迁道:“小孩子,总是想要一两个玩伴的,是不是,爱卿?”
如今,大家已都不是小孩子,高高在上的人总是会时不时给自己的臣子一些提醒儿的。
“那么,我是否也要远离你?”叶夕知道文疏一直对姬文轻或多或少怀着点敌意,但是今天两次听到别人的“忠告”,叶夕心里还是有火气的。文疏和姬文轻本是堂兄弟,又一样都是今上特别注意的人物,若是和姬文轻接近于己不利的话,和文疏接近,结果不也是一样?
“啪”得一声,文疏手中的茶杯被捏碎了,吓了上茶的玉河一跳,刚沏的茶水滚烫,沿着文疏的虎口流了下来。
“你干什么?!”掰开文疏的手指,让他放开碎掉的瓷片,叶夕凑过去一边呼呼用力给他吹着被烫到的地方,一边斥责他:“干嘛这么用力?不知道水很烫吗?!”
玉河赶紧唤人端来冰水,叶夕一把把他的手摁到冰水里。
“没事”淡淡收回手,文疏在心里叹口气。叶夕到底是对他好,还是不好呢?“明天礼佛,我也去。”
叶迁站在叶府门口,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慢慢垂下了眼帘。叶夕和文疏不想坐马车,骑着马跑在了前面,叶辰没有功夫底子,怕累不想骑马便坐了马车。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方式,叶家人走的路,终归都是类似的。
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叶迁不着痕迹得侧身闪开,开口是一贯淡然的语气:“你来晚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稳重而浑厚的声音:“我不是为送他们而来的。”
几经诰命维修扩建的“天成寺”已历经三百多年的沧桑,地处阏京西南城郊,快马至城门只需不到半个时辰。虽然阏京城内也多有寺庙,但是为了彰显身份地位,举凡王公大臣礼佛一般都会选择天成寺,叶府二少礼佛,当然也要选择在这里。
叶家众人早早到达了城门,便勒住马在此等候。叶夕下马,牵住缰绳,拍了拍马头,抬头想看看文疏的刹那,却和文疏的视线撞到了一起。文疏明明知道要在这里等着余家的人,但是跨出城门后他却没有停下来,骏马维持着原先的速度往前疾驰而去,但是叶夕却勒住了马。两人本来一前一后只差了一个马头的距离,因为叶夕提前勒了勒马速度降了下来,等他喊住文疏的时候,文疏已经跑出去了二十丈开外。调转马头,文疏高高在上看着抬头看他的叶夕,用淡淡的表情掩饰了心中的胀痛。
早就知道,叶夕是不会和他并肩齐驱,一往无前的,还在期待什么呢?
叶夕嘴唇开合想要说什么,但是文疏突然撇过了头去,翻身下马。他没有走过来和大家一起休息,隔着二十几丈的距离留在了原地。
车马辚辚,叶夕朝后看去,最前面两匹枣红马开路,后面跟着两辆马车,马车后面另有四匹马护卫,看这排场想必便是余家一行了。果不其然,马车在叶家的马车前停下了。叶夕转头看看文疏,他背对着他,仿佛不知道余家已经到来了。叶夕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气:文疏这是在给他摆脸色吗?!既然不情愿来,为什么又要一起来?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余家第一辆马车的车帘和叶辰的车帘被掀开了,叶辰下车,叶夕走了过去,两人上前见礼:“余大人。”
第一辆马车中坐着的确实是光禄大夫余晋,他比身为侍郎的叶辰职位高,又是长辈,自然受得起这一礼。但他虽是外戚,待人却向来恭谨,毫不飞扬跋扈,尤其是面对叶家人的时候。所以他笑笑道:“两位贤侄不必多礼,这就启程吧。”
同朝为官,余晋认识叶辰自是不必说,但是叶夕,他也是认识的。按理说礼佛这种大事,叶迁是要在场的,但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虽处事圆滑到几乎从不惹人记恨,待人却向来寡淡,从不参加任何筵席,相对的也从不邀请任何人,除了身边保镖,多数时候他都是茕然一身、独来独往,即使叶辰为官之后,朝堂之上叶迁和自己的儿子也从没有眼神交流。他这样的性格,按理说是极不讨人喜欢的,但是皇上重视他,别人也便想尽办法巴结他,他不拜访别人,别人却会自己找上门来,可惜长子叶辰偏偏和乃父是一样的寡言性格,因而爱笑的叶夕便成了抢手的蜜糖,声名远播,余晋想不认识他都不行。而当余晋没有看到叶迁的时候,虽然生气,但是也只好接受,毕竟来之前他自己已经猜到了。
商河流经天成寺门前,所以要想到达对岸的天成寺,必须弃马登船。文疏在岸边下马,看着早早在此等候的大船放下船梯来,视线越过面前的大河到达对面依山而建、佛塔林立、气势恢宏的天成寺,然后转到了被余晋、叶辰和叶夕围着的余家的第二辆马车上。
车帘被掀开,先露出头来的是伺候的丫环,瞧那装扮已是不俗,她轻巧地跳下车来,向面前的三人屈身请安,然后清清脆脆唤道:“小姐,下来罢。”
一阵微风吹过,文疏眨了眨眼睛,随着晃动的车帘伸出了一只莹白的玉手,环佩叮当,皓腕上的一只玉镯微微轻荡着,丫环伸手扶住了那只纤白的柔荑。发丝轻扬,弯腰探身出来的余家小姐只用一条金玉相间的发链绾住青丝,金玉链横过光洁的额头,一颗小巧的玉坠悬在眉心上方。她一身鹅黄鲜衣,双目低垂,粉黛薄施,在丫环的扶持下下得车来。腰身纤细柔软,她牵裾盈盈下拜:“碧瑶给叶大人,叶二公子请安。”
叶辰叶夕赶紧回礼:“小姐不必多礼。”
余碧瑶起身,目光扫过叶夕,微微一笑,不疾不徐,更显得清世脱俗,风华无双。
叶辰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余大人请。”余晋微微一笑,和叶辰并排走到了前面。叶夕侧身后退一步,也做了个请的姿势,余碧瑶微微低首感谢,迈步和叶夕一起朝正在岸边等候的大船走去。
文疏站在船梯旁一动未动,他慢慢收回视线,然后和余晋打量他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余晋和叶辰已经相携走到了面前,文疏长身玉立,微微垂了视线:“余大人请。”
叶辰开口介绍:“这便是三弟文疏。”余晋一愣,随即恢复正常,他嗯了一声便抬腿往船上走去。他虽知清王造反,也听闻清王世子被叶迁力保留在叶家做了养子,但是由于自知关于此事少知为妙,而文疏为了避嫌也甚少与当朝官员见面,因此反而很少有官员知道他的样子,倒是像徐肃这类的下人认识他的比较多。
余晋对文疏态度轻慢,倒不是因为他瞧不起他,实在是不敢对他恭谨。事实上,只一眼他便觉得文疏是卓尔不群的,但是皇上耳目众多,若是与叛逆分子多有接触,即使是皇亲国戚也是会被怀疑的,而一旦被皇上怀疑,再想得到信任却是很难了。
经过文疏身边的时候,一直目不斜视的余碧瑶不禁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文疏目光平静,他越过余碧瑶的头顶,看着叶夕完美的侧脸从自己面前慢慢掠过。那一刻,他的世界是安静的,安静到能听到风吹起叶夕发梢的声音。
叶夕没有侧头看他,他看着前方,手虚环在余碧瑶背后,慢慢和她一起登上了船。
留下两三人在这里看着马车,文疏吩咐开船。他靠在船舷上,看到叶夕和余碧瑶背对着他,在船舷另一侧看着河水从船底流过,叶夕微微低头对余碧瑶说着什么。文疏抬头看向天空,那里骄阳渐炽,长空碧蓝。
礼佛,虽说应是两家人一起出游,但是叶余两家联姻是皇上的旨意,出游已经没有必要,这一路走来虽然短暂,也权当出游了,所以大家都默契地给两位新人留下独处的机会。
商河虽宽,也是眨眼便到了对岸。寻常百姓过河都乘坐摆渡舟,因而看到这寻常不用的大船开了过来,也有不少人驻足观看,而等候在岸边的沙弥更让人添了好奇心。
一见余晋和叶辰下得船来,两名沙弥迎上前去双手合什:“两位大人到来,师祖不胜欣喜,已在寺内备好茶点等候各位了。”
余晋点点头,率先坐到了沙弥带来的马车里。文疏看着叶夕随着余碧瑶一起坐到了另一辆马车里,心突然紧了一下。他看着马车的后背,眸光渐渐变冷了。
即使余晋和叶辰的职位都不是最高的,但是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叶府未来的主人,饶是住在这清静之地的高僧也不敢怠慢。不到一刻,已看到了寺门,虽然远看天成寺一二,已经能够看出它的辉煌,但是近看还是会被它的宏伟而惊倒。三百年的沉淀,太后皇上的扶持,天成寺一直香火旺盛。
被等候在大门前的僧人延请进去,文疏一路走来,暗暗心惊,天成寺内多有身怀绝技之人,恐怕大内也不会有如此多的高手。
穿过两道寺门,一直笔直的路突然分成了两条,引路的僧人走到右边的路上道:“两位大人请从此路走。”众人会意,便跟着走向了右边的道路,独留下了叶夕和余碧瑶。
天成寺最初建成的时候原是取了“佳偶天成”的意思,因此最早的布局也是为了礼佛而专门设计的。踏上两条路后不出五十丈便各自会出现一道漆红大门,进入此门后一东一西一墙之隔便是两个天地。虽然都是坐北朝南方形庭院,但是东窄西宽,东侧庭院除了一笔直长廊外,只有长廊两侧些许假山花草点缀,而西侧庭院的道路却是为了让人多多走路而蛇形蜿蜒,道路两侧更是流水潺潺,亭台假山林立,奇花异草装饰,只一拐弯,便是另一番奇异景色,景景不同。
看着叶夕和余碧瑶走向了西院,文疏紧走两步跟在余晋和叶辰身后走向了东院,毕竟他若不走,其他下人们也不敢走在他前面。没走几步,忽听引路的僧人施礼道:“二师叔。”文疏抬头看去,微微一惊,面前这人虽看不出年龄,但是白须长眉、满面红光,可见修为不低。而天成寺方丈悟思之下有三大镇寺高僧,既然引路僧人喊他“二师叔”,想必这就是法僧元清了。
那僧人微微颔首,然后合什道:“恭喜余大人,叶大人。”显然是认得两人的。
“大师有礼了。”
见余晋和叶辰一起回礼,文疏默不作声尽力隐藏了自己的气息。
“贫僧还有要事,恕不奉陪,两位大人请。”元清侧身避让,余晋微一颔首,便走了过去,文疏跟在后面,越过元清的时候,元清抬眼看了他一眼,文疏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他假作不知,慢慢走了过去。
不久走廊尽头穿过铁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大殿突现眼前,殿内香雾袅袅,便是新人上香的地方了,向西看去,果然也有一门,想必便是西院的出口。新人走的曲路,所需时间肯定长,而且新人一般都会在某处坐下休息谈心,所以家人一般会先到后院喝茶休息。果然那僧人道声:“请随我来。”便领着众人绕过大殿走向殿后,殿后是一排屋舍,僧人领着径直往最中央的屋子走去,至门前,高声道:“师父,余大人、叶大人已到。”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出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僧来,喧声佛号道:“贫道元信恭候多时了。”
“有劳大师了。”
文疏跟着两人走了进去,仆人们却没有跟进来,被那僧人领到了隔壁。
余晋和元信寒暄,文疏跟着叶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里想着众人走到此处仍旧未到前殿,天成寺之深绝不可小觑。手心湿滑,已是微微冒出了汗水。
“想必这位便是三公子了。”突然听到元信提起自己,文疏收敛心绪道:“在下文疏,大师有礼了。”这元信是元清的师兄,同为镇寺高僧,文疏不得不小心应对。
“岂敢,三公子请喝茶,此茶虽不甚名贵,却也是极为难得的有静心安神的功效,三公子不妨一试。”元信说的话极为普通,但是那“静心安神”四个字却是说得极为缓慢而又清晰,文疏心中一凌,微微笑道:“多谢。”端起茶来放到了唇边。
作者有话要说:
☆、06
06
进入西院,豁然开朗,饶是看尽美景的叶夕也不禁赞叹几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径直往西北的花()径,一直到西边院墙,正疑无路,走近却发现花()径在此折返,转往东北延伸,猜得到必是至院墙再折返,如此往复,难得的是其间山石掩映,从一条路上看不到另一条路的情景,曲径通幽,一折弯或是亭台楼阁,或是瀑布清泉,或是一池红莲,真正是巧夺天工。有些一生都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仅为了礼佛时的出游和观此一景,恐怕也愿意早早嫁人吧。
“余小姐,小心脚下。”前面横过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溪,小溪中十几块湿滑的石块间隔不大呈西北方向排成一溜,这样设计,或许就是为了让新人能够顺理成章牵手吧。
余碧瑶微微一笑:“二公子怎么这么见外,叫我碧瑶就可以了。”把右手伸向他,“为了对得起这匠心独具特意营造的小溪,这手,是一定要牵的了。”
一路走过来,叶夕就发现这个余碧瑶虽是深闺小姐,却毫不扭捏作态,姿容出色却不刻意撩人,言辞大胆却又不逾矩,极为善谈,却让人感觉端正大方。此刻她虽然做着主动邀请的事情,却无法让人指责,毕竟这条路走下来,便是夫妻了,此刻牵手,也顺理成章。
叶夕微微一笑,牵住了她的手,触手纤细柔软。余碧瑶虽长得高挑,但是叶夕身量更高,她只及他肩处,所以她本是纤长的手指在他手中却是不盈一握。叶夕虽接触过不少女子,但是却是第一次这样握住一个女子的手,如此娇小,如此柔软,带着温热的体温和香味。此刻,他确实心动了,至少,他不讨厌她,甚至挺喜欢。
过了小溪,叶夕放开她的手。余碧瑶看着身后不远处一对相互依偎的新人微微一笑:“此处没有别人,二公子不妨直言。”叶夕不禁诧异地看向她,却听她又道:“其实,圣上指婚,二公子是不情愿的吧?尤其是把我指给了你。”
叶夕心下诧异她如此直白,不禁摇摇头:“皇上指婚是早晚的事,虽然我极为抵触,但是也自知无法逃脱,况且,说实话,我现在很庆幸皇上把小姐指给了我,所以,现在倒觉得成婚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