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夕的爽快让以为说服他会很难的太后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看了叶夕半响,然后收回视线道:“哀家听说叶侍郎曾向皇上举荐过四皇子,此事可当真?”
叶夕面不改色回道:“下官本以为若有一人可与太子争位,那么想必便是四皇子,听说四皇子生性淡泊不喜名利,那日见了他便想试探一下,一试之下果然如此,四皇子对皇位并不属意,下官顿时放了心,而且四皇子的母妃。。。”
叶夕停住了话语,太后心神领会,便撇了唇角笑了。大家都以为叶夕挺四皇子姬文稀,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这般。想到姬文浅主动请缨担运粮草,本是叶夕出的主意,他要完全撇清关系也是不可能的,于是太后安了心,道:“其实粮草被劫并不全是太子之错,昨日夜间哀家得到消息,事情曲直哀家心中已经有数,朝堂之上你尽管进言,下朝之后哀家自会找皇上谈心。”
叶夕微微一笑,道声“是”,便退了出来,贺记真跟着他也退了出来。叶夕没有回头看他,大步往安临殿走去:听太后语气,似乎知道了不少事情,但是她知道真相又能如何?能够利用消息,第一时间采取行动的才会是胜利者。
晨曦中的安临殿如往常般庄严肃穆,微凉的空气中流动着躁动不安,叶夕不由自主握紧了颤抖的双拳:这个时候,城门,怕是已经被骗开了吧?前来向皇上飞报军情的人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拦住。不过,若是文疏出手,在阏京百姓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也不会传到这宫墙中吧。
“叶侍郎,你怎么看?”紧走几步,贺记真虽然碍于官位比叶夕高不想做低姿态,但是语气中还是带了谦恭。
叶夕转头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松开握住的拳头:“叶夕只想告诉贺大人一句古语‘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还请贺大人保重。”
叶夕的笑容明明绝美,但是听到此话后的贺记真却感觉后背上升起一股凉意,叶夕话中有话,贺记真更感觉今日朝堂之上定然不太平,不远处已有大臣看到两人后躬身行礼,叶夕虽权重却也弯腰回礼,贺记真不再多话,挺胸跨上了安临殿的台阶。
或许是大家都感觉到了今日的不同寻常,安临殿内惯有的私语声在皇上到来前很久便已经消失了。大家准备好了多日来积累的陈词,心中预演着自己的动作和皇上的反应。一声秋蝉的鸣叫仿佛升堂时的击鼓声打破了沉寂,应和般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让左右两侧大臣头也不抬面对面俯身拜了下去。明黄缎面的朝靴踏入了殿内,追随着走动的鞋子,朝臣们屏住了呼吸。
明黄朝靴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双小步趋行的藏青鞋子,这种场面是极少见到的,但是以皇上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李、刘两位总管同时陪侍左右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这三双鞋子后却有一双白底玄面的鞋子映入眼帘,跪在前排的大臣们的心集体突突跳了起来。
御统军在安临殿外摆出架势站好,皇上一步步踏上台阶,由李、刘两位总管搀扶着落座,随侍的宫女们退后站到自己的位置上,群臣跪着回身面向皇上高呼万岁,皇上用因为身体虚弱而比平常柔和的声音许群臣平身。
群臣哗啦啦站起来,紧张地抬头看去,宽大的龙椅上多日不见的皇上有些佝偻得坐在那里,消瘦却刚毅的脸上威严不减,他的身旁两侧分别站着两位大内总管,而令人惊奇的是在皇上旁边新增的矮凳上坐着一个眉目英挺的少年,暗红的衣服上绣着金色的巨蟒,有人小声惊呼了一声“四皇子”,随即连锁反应般不甚齐整的“给四皇子请安”被高声喊了出来。
皇上此举,一眼便知。
果然皇上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都起来吧”见大家站好后,才继续道:“想必你们也猜到了,朕已决意立四皇子为太子,择日举行太子册封大典,众卿可有异议?”
选择四皇子作为太子其实群臣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那日在皇上寝宫前叶夕曾对四皇子问出了“想不想做太子”这样的话,作为皇上的心腹,叶夕这样问绝不是出自偶然。选定四皇子不管是出于皇上本意还是出于叶夕进谏,既然皇上自己说已经下了决心,恐怕连诏书都已经写好了。今日带四皇子来上朝,往好方面想是皇上身体日渐衰弱,让四皇子随侍上朝是为了尽快学习国事,往坏方面想,何不是皇上要让四皇子看清朝中反对他的势力呢?若是今日说得一个“不”字,四皇子记在心里了,日后登了基,反对之人岂会有好下场?皇上此举其实也是对废太子姬文浅势力的一个警告吧。加上皇上向来独断专行,他既已明确提出继位者人选,便是不容违逆的,群臣也正是因为知道皇上的性格,才在他要求大家举荐太子人选的时候纷纷推辞。现在皇上确定了人选,又有谁不知死活敢去提出异议?
然而不知死活的人还是有的,他便是右丞相范溪。范溪站出来,不慌不忙道:“微臣有异议。”
所有人都震惊了,揉揉眼睛以为看错了人,掏掏耳朵以为听错了话,面前这个胆敢提出反对的竟然是那个向来不温不火,行事中庸到有些无能的右丞相范溪!
皇上扫走倦意,不快地皱起了眉头,但是为了表示册封四皇子为太子得到了朝臣的认同,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说来听听。”
范溪直视着皇上,仿佛这一辈子他只会做这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必须做得毫无遗憾般道“第一,四皇子母妃出身卑微,难以母仪天下。”
四皇子姬文稀淡淡看了他一眼,事不关己般把视线投到了叶夕身上。
“大姬也有过这样的先例,朕已打算册封周妃为皇贵妃,而且周妃待下宽厚,实有国母之姿,皇后也仍然在,后宫之事不必多虑。”
皇上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识相的人肯定早已闭上了嘴巴,但是范溪显然今天不想做识相之人,他仍用他惯用的语调道:“其二,按照皇上和厚帝的约定,太子之位也不应该传给四皇子。”
此言一落,安临殿内顿时针落可闻,明明应该是窃窃私语的时候,群臣却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皇上当年得来帝位不是那么光明磊落,就算皇上和厚帝有什么约定,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难道范溪想要举荐的竟然是十五年前就被废的太子姬文轻吗?!
“你想说什么?”皇上坐直了身子,微眯的眼睛中射出了寒光。
“微臣想说,请皇上按照当年和厚帝的约定,将太子之位传于舒王姬文轻。”范溪的话虽然大家早就预料到了,却没想到他竟然敢真的说出来,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大胆!”皇上暴和一声:“当年厚帝仁厚,感叹独子姬文轻幼且性愚恐招致黎民百姓之苦,因而忍痛废太子,又对朕手足情深在众臣面前亲口将皇位传位于朕,朕百般推辞不受,终不忍拂了圣意,因而才接过这玉玺来,众臣作证,朕与厚帝只有‘深爱黎民’这一约定而已。虽然厚帝未言太子之事,然而多年来朕对舒王仍殷殷期待,无奈他不仅身体羸弱而且胆小怕事不堪重任,朕不得已才另立太子。如今你信口雌黄,污蔑朕一片好意,是有何居心?!”
皇上一句话说完早已气喘吁吁,他拨开刘公公扶过来的手,大声斥道:“朕怜你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准你自脱官帽自入天牢潜心悔过,否则定治你妖言惑众大不敬之罪!”
“左右还不拉下去!”皇上话音一落,李公公立刻察言观色大声命令门外御统军。两名御统军毫不迟疑疾步入内,一左一右抓住范溪胳膊便要拉走。
范溪冷哼一声:“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连听完微臣的话都不敢了吗?”
“慢着。”皇上本就是极傲之人,他认定当年做得天衣无缝,如今自己又控制着姬文轻的解药,也不怕他玩出什么花样来,虽然范溪今日反常叛变始料未及,但是也绝不会乱了他的手脚,于是他也冷哼一声道:“朕今日就让你心服口服,你还有什么借口?”
“微臣有证据。”范溪傲然一笑:“皇上,微臣叫你一声皇上,只是因为这十五年来你确实还算得上是一位明君,然而当年你迫害嫡亲手足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皇上的脸色已经铁青了。十五年前范溪虽然官职不高,却也极受厚帝重视,厚帝驾崩后,他本想将范溪找个理由降职,但是当年叶迁建言道范溪虽然无能,但是在朝野之中却是不可或缺,与其降职处理,不如加恩收买。他听从了叶迁的话,对范溪接连加封,范溪果然感恩有加,俯首称臣。而十五年来范溪的所作所为也证实了叶迁的话,看似温吞无能的范溪调和了朝野中尖锐的气氛,将左右丞相之间惯有的争锋相对降到了零,而他自己却并没有吃亏。
本以为自己当初的抉择是对的,然而此刻面对凛然而立的范溪,皇上才想起来,他的堂妹堂华公主是多么爱戴温柔的厚帝,又是多么讨厌野心勃勃的自己,而范溪,又是多么疼爱得来不易的堂华公主。
可是范溪,你不觉得凭你一己之力想为姬文轻打抱不平太晚了也太过以卵击石了吗?“证据?事实?范溪,朕劝你在说话之前先好好考虑一下,朕最怕堂华会伤心。”
范溪没有因为“堂华”的字眼而动容,仿佛终于一吐心中之快般,他仰着头竟然微微笑了:“微臣今日做这些,也是为了完成她的愿望,皇上,你可知当年厚帝早就察觉到了你的狼子野心,因为早就给微臣下了密旨?皇上,你口口声声说厚帝亲自传位于你,那么厚帝的旨意你可会遵从?”
“当然。”小小鱼儿岂能翻出大海的掌心?
范溪从两名御统军手中挣扎出自己的胳膊,噗通跪下了:“请皇上宣舒王姬文轻。”
难道厚帝竟然写了自己不知道的遗诏不成?皇上脸色阴晴不定,他抚着胸口粗喘两声,一旁李公公赶紧喊:“皇上龙体有恙,退朝。”
群臣面面相觑,然而都立刻反应过来便要跪下恭送皇上。范溪哈哈大笑,今日若是不说出个是非来,明日上朝便是证据毁灭他以及全家死无全尸之时。收住有些扭曲的笑容,他在群臣半弯的膝盖中大声喊了句:“请太子出来!”
半弯的膝盖不由自主重新伸直了,清脆的踏步声在高大的安临殿内回响开来,姬文轻捧着一卷黄轴徐徐走入了安临殿,他穿着素白的单衣,身材瘦削,病态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先王遗诏在此,还请皇上以及众位肱骨大臣过目。”
还在殿内的两名御统军也震得呆立当地:他,是怎么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37
37
嚯嚯的马蹄声终止在阏京城门内,急促但整齐的跑步声从大开的城门外一直延伸到城内,随着最后一抹士兵的战衣进入城内,厚重的城门轰然闭上了。
城外蔓延着死一般寂静的官道上只有扬起的尘土在舞动,道旁的树叶在秋风中仍然固守着灰绿的颜色,高高的城楼上露出了一名年轻将军的身形,他眯眼看着官道远方黑压压一片迅速靠近的物体,脸上露出了不成功便成仁般的刚毅。
寂静的安临殿内强撑着坐直身子的皇上一声暴喝:“秦卫!”
“在!”一声洪亮的应答几乎在皇上话音刚落的同时响了起来,然后一个孔武高大的身形站在了安临殿的门框外。
“立刻关闭亨门、元门、乾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入,违令者格杀勿论!”“遵旨!”
“守住安临殿,不得让任何人进入,否则格杀勿论!”“遵旨!”
直到御统军统领秦卫的身形消失,安临殿内两名御统军猛得飞身出去关闭安临殿殿门,群臣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的安临殿分明已经是只许进不许出的牢狱了,就算是闯出了安临殿,三道宫门,也有无数禁军以及羽林军把手。若是此时违逆了皇上,便真真正正会是插翅难飞有来无回了。
皇上放松了身子,靠到了龙椅上,他的声音已经不复刚才的气势恢宏,但是在死寂般的安临殿内却仍旧字字敲到了所有人的心上:“舒王,先帝遗诏在哪里?”
舒王姬文轻丝毫不惧,转身面向群臣,背对着皇上展开手中的黄轴。清晰的玺印和先皇的御笔映入了大臣们的眼帘,上面“着皇长子舒王姬文轻继皇帝位”清清楚楚的字眼让一众大臣们立刻变了脸色。既是写了“舒王”,自是证明此诏在姬文轻被废后写就,然而姬文轻被废后受封前,厚帝已传位于当今圣上,所以不用看诏书其他内容,只此一句,便说明了一切。厚帝传位于今上,但是今上仍要将皇位传给姬文轻——这是厚帝的旨意。而且,姬文轻是在成年后才被皇上封为舒王的,厚帝又怎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若是矫诏,姬文轻和范溪不可能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很显然,皇上是按照和厚帝的旨意在厚帝薨后多年赐封姬文轻的——而这,又恰恰证实了姬文轻所言不假。
群臣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抬头看看皇上的脸色。皇上在厚帝薨后确实尊其为兄父,确实也说过定然遵从厚帝旨意,但是,一朝皇帝一朝臣,在三门紧闭的现在,这遗诏就算是真,又有什么用呢?
“姬文轻,你不仅愚弄众臣,而且矫诏欺君,该当何罪?!”皇上已经是打定主意睁着眼说瞎话了,群臣再不识相也明白,此时唯有缄默自保。姬文轻的视线从众臣脸上一一扫过,有些厚帝的旧臣不禁有些羞愧得低下了头,但也仅仅是低下头而已。
姬文轻看着他们不屑地笑了,他回过身抬头,右手伸出,食指直指高坐的皇帝:“矫诏欺君,篡夺皇位的,难道不是你吗?!”
皇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出现任何动摇,他严肃的脸上仍旧一脸威严不可侵犯,他没有接姬文轻的话,阴鸷的目光紧盯在殿下瘦弱的废太子身上。
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前尘往事姬文轻不吐不快:“十五年前,你欺父皇敦厚,欺我年幼,从偏心的太后那里得到了无解的剧毒喂我吃下,此毒世所罕见,发作之时也难以查出病因,你本想让人以为我得了怪病而亡,谁知当年太医院首座黄岐太医却是少有的少年天才,竟然为我配出了续命的解药,凭他的才干相信假以时日定能为我配出真正的解药来,一心害我的你岂能坐以待毙?黄太医察觉了你的企图连夜送走父母儿女,却还是没有逃过你的毒手。你对我下毒之事败露,索性将知道药方之人一一赶尽杀绝,并用夺来的药方威胁父皇废我太子之位,并在众人面前亲口将皇位传于你。父皇爱我母子至深,不得不对你妥协。你将药方交给黄太医的死对头冯太医以此表示对他的信任而收买他,又让他用药物加重了父皇的病情使他再也无法出卖你,你们狼狈为奸终于害死了父皇,逼死母后之后你本想将我也斩草除根,要不是叶大人出口阻止,说父皇母后和我接连去世会引百姓对你怀疑诟病,你又觉得解药控制在你手中我已无翻身之地,我也不会有机会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在众人面前揭开你道貌岸然的假面具!我说的,做了十五年九五之尊的你可敢摸着你死去的良心反驳一句?!”
字字血泪铿锵在高耸肃穆的大殿中回响,饶是殿内之人心肠都已冷硬麻木也不由自主对面前这瘦弱的男子产生了同情。然而成王败寇,不管赢家的手上沾了多少血,沾了谁的血,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皇上的脸色已经变得发白了,然而明眼人都知道,他发白的脸色并不是出于愧疚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