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转首,发现一旁的祈云修脸色苍白,身体僵直,目光却一直牢牢锁在花以怜身上,似是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一般……
楚寒子几不可查地压下眉,手抵唇边故作轻咳,唤道:“修儿。”
一连呼唤两声,祈云修才仿佛神魂归体,可神色仍带着某种慌乱痛楚,有些吃吃地回应:“师、师父……”
楚寒子开口:“既是离别,无意再作多晤,怜儿离谷那日,就由你代替师父为她送行吧。”
祈云修唇齿微动,却是欲言又止,最后垂落眼帘,遮住那份难以倾诉的忧伤,低低答了声:“是……”
与师父告别后,花以怜决定两日后出发,将包袱收拾妥当,除了一些盘缠和简单衣物,还带有防身武器以及护命丹药。
这两夜她躺在床上,心潮澎涌,辗转反侧,想自己经过这七年寒暑,朝斯夕斯地修习武功,近乎痴狂,付出比常人多少倍的辛劳,为地就是将来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敌。如今她身负绝技,出师涉世,终于离那一日不远……然而也知道,此次一行,必是危险重重,或许自己,将有去无返……
她合上眼眸,脑海涌现出多年来魂萦梦牵的少年容貌。
衣遥哥哥……七年了,现在的怜儿,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当年那个总爱哭哭啼啼的女童了。而你在西月宫,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遭受到那些惨酷折磨?
只盼皇天见怜,能让我们再次重逢……
两宵转眼即过。待到出发那日,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花以怜就已梳洗完毕,拎起包袱打开房门,怎料一抹白影映入眼帘。
祈云修垂首伫立门前,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雪白衣衫上凝着一层薄薄霜露,背后的绿篁花林望之朦胧,好像罩在轻烟细雨里,衬得其间的他,就似水墨画卷中那一株将开未开的白莲,凝露含光,清粹至极。
15出谷
“师兄……”花以怜面露意外。
祈云修惊醒抬头,一双明如净玉的眼眸深深望入她,唇瓣轻微抖了抖:“我……我……”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又吞了回去,只能拢紧袖中双手,“今天,是你出发的日子……”
“嗯。”花以怜嘴边淡莞,亦如湖面泛起的涟纹,轻轻浅浅地晕漾开,“原本我想师兄若还没起,便要去找你的。”
祈云修见她神容平静,眉宇间水波不惊,此刻与自己坦然相对,内心更觉难受如绞,纤长漂亮的睫毛像陷入阴影中的蝶羽,黯然而失去光泽,垂落下来时,唇隙间逸出几个字:“我送你……”
花以怜点头,临前在楚寒子门前叩首三拜,这才与祈云修沿着花间小径走去。
被洁白梨花瓣铺落成的地面,每踏一步,脚下都能沁出缭绕醉人的芬香,而一路残留下来的足迹,不久又被飘落的花瓣湮没掉。
以前出谷,祈云修总会显得欣喜兴奋,然而这次,他的脚底有如万斤沉重,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胸口积郁成石,坠得心脏欲碎欲裂……近乎窒息的痛……彼此一路默默走来,谁也不曾开口讲话。
“师兄……”不久,花以怜停下唤他。
像从一场悲戚的梦中醒来,祈云修慢慢抬首,满脸低落恍惚的表情。
花以怜幽渺一叹:“师兄,今日一别,不知我们何时能再相见了……”
祈云修闻言,心脏又是隐隐作痛。
“我记得师兄曾经说过,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守候在师父身边的,是不是?”花以怜问完,忽然抬眸认真地看向他。
时间仿佛过去几瞬,又仿佛过去几个时辰,祈云修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回应道:“嗯……”
花以怜放下心,坦言道:“其实我内心清楚,此次一程,或许将一去不返,能有师兄在师父身边侍奉左右,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愿……”
“师妹——”听到她这番不详之言,祈云修只觉五内如焚,震痛莫名,目光灼灼地望去,似要把那张容颜每一分细致处都烙入眼底,藏进心中,喉咙里像流过千杯黄连,苦涩得直在发抖,“那你、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花以怜诧愕,面对那充满浓烈担忧的眼神,尔后,仅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死有何惧,只要是死得心安理得……当年全村唯我一人幸存,在这世上又岂能独自苟活,更何况衣遥哥哥他是为了救我,才会……”
封衣遥吗……
那个让她多年来涕下沾襟,心念不忘的人……
一股莫名酸涩的情感挤上胸口,犹如云雾般徘徊不散,让祈云修既觉迷惘又似哀伤,可看着眼前人逐渐黯然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出声安慰:“你也不要乱想……当初他既拜入西月宫门下,或许那妖女,并不会对他怎样……”
花以怜扯唇一笑,是天涯外那一轮凄月,苍白而惨然:“连师父都说,西月宫那种妖邪之地,比龙潭虎窟还要可怕许多,各种残酷刑罚,绝非常人所能忍受……衣遥哥哥他……纵使留得性命,只怕在那里也遭受了不少折磨……”
她立志复仇,七年间的艰辛磨练,让她始终咬牙坚持,不曾有半分的松懈懒怠,更不曾说过一个“苦”字,原本软稚脆弱的心志被磨变得刚毅要强,可每当提起封衣遥时,却总也控制不住那份悲伤情怀……一滴晶莹从眼角坠下,是花的泪水,浸湿了素浅衣襟。
“师妹……”
她面染泪色,身畔是白雪梨花,被那皎皎花光映衬,更加透出一股哀怨清冷的美。
祈云修看得有短暂失神,直至她抬眸,才慌忙撇脸,想了想道:“师父对于西月宫的事,似乎颇有了解,但不知为何,始终不曾对我们言诉太多……“
花以怜声轻似叹:“师父授我剑法,此等恩情亦如再生父母,况且师父他隐退多年,早不插手尘世恩怨,对于西月宫,一切皆属我个人仇怨,又何必牵扯到过多的人……”
二人走出花林小径,前方是耸立数百丈高的巨石峰壁,中间夹着一条宽约两尺的窄小石路,花以怜忽然停在路口:“师兄,就送到这里吧。”
祈云修身子微微一震,望向她,眼中藏着无尽不舍:“我、我送你出山……”
花以怜臻首轻摇:“千里相送,终须一别,何苦又多出这片刻时光呢。”
祈云修掩在袖子中的双手仿佛坏了似的作抖,许久,才从袖里取出一支木簪,桃木所制,簪头雕镂的是朵梨花,手工十分精致,看得出雕刻者花费了不少心思,在细白如脂的掌心衬托下,真像一朵梨花徐徐地绽放飘香,也如同它所要归属的主人,那般平素淡雅。
花以怜怔然,而祈云修有些笨拙地吐字:“原本我想过段日子再送给你,可是没想到……做得不是太好……你……”话未完,慢慢递到她面前。
花以怜接过,表情呆了片刻,才泛起笑靥:“师兄,谢谢你。”在手上仔细端详一番,又忍不住赞叹,“这簪子做得真巧,我很喜欢。”
祈云修激动得雪容微微染红,她不知有这一句,对他来讲简直如饮甘霖,感到无比的满足。
花以怜樱唇微启,却最终没再说什么,反手将木簪放入衣襟里——
“师兄,我走了……你多保重。”
待走出七八丈远的距离,花以怜转过身,发现祈云修仍像跟木头似的矗在原地,背后一片梨花纷飞,越浓越密,那白色的衣影沐浸其中,望去竟若有若无一般。
看不清,那痴痴含伤的眼神,只在彼岸,望眼欲穿。
花以怜回顾一遍多年来生长的山谷,最后决绝转身。
走了……
真的走了……
仿佛把什么也带走,胸口落得空荡,可是为何,又觉痛得快要死掉了……
祈云修呆喃地唤了声,目光凝定她背影消失的地方,浑然不觉,两行清泪已从眸中缓缓地滑落,宛如雪莲上透明的露珠,在风中辗转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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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以怜出了翡翠谷,沿着石路盘绕而上,没多久便到玉脉山,与幽谷相比,四周景物已经大变,奇石巨树,虬枝苍劲,恒古不变的静谧幽深,连鸟鸣都难得闻几声。
花以怜施展出轻身提纵术,快速穿梭在林间,因她复仇心切,隐忍了七年之久,此番一出谷,更是心无庞杂,不敢有丝毫耽搁,尽出全力奔跑。
当她跃到一处空地处,忽听一道声音从斜刺里传来——
“什么人——”
这山林里本就人烟稀少,因此突兀响起的男子声音,不觉入耳惊心。
花以怜下意识止步,只见不远树后晃出三条人影,其中二人身着蓝衣劲装,手持长剑,同时还有名锦服少年被左侧那人背伏肩上,头发披垂,看不清容貌,似是陷入昏迷。
两名劲装男子的衣衫剑刃上,都沾染着丝丝血迹,面容虽显疲劳,但目光如箭,全神警惕地投射在花以怜脸上。
深山野岭,乍现三名男子,花以怜娇容上却不显半分慌张,甚至可说一丝表情也无,冷冷立在原地,不言不语。
那二人初见花以怜,也是大吃一惊,因她停下那刻,素衣与青丝仍飘在半空飞扬,只那一瞬的回首流顾,星眸如塞外霜雪,姿容更是清丽出奇,真地个冰雕玉人凭空降临眼前,恍若幻觉。
他们看得呆了一呆,随即想到现下处境,迅速举剑戒备。
花以怜虽疑惑这些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也无心去管,正欲掉头离去,忽然目触这片空地,方有所悟。
而在她沉吟之际,右侧的劲装男子已是呼地一声,持剑直指她胸前的玄机穴,攻势凌厉,布满杀机,这一下出其不意,几乎让人难以闪躲。而花以怜遇见他们时,早就留心防备,暗自运集了功力,眼见那剑芒逼近身前,立即侧躯往右疾退两步,一股剑风擦身而过,带起她衣角翻飞。
劲装男子似没料到她身法如此灵敏快绝,回剑返身,又攻右腕脉门,花以怜一缩手,足尖点地,凌空避闪,同时振臂抖袖,暗藏剑柄被擎手中,轻点按钮,三尺雪峰出鞘,但听她一声娇斥,身形微仰,先是躲开劲装男子的横来一击,随即左掌劈出潜力,迫得对方向后跃退,便也消掉了他大半力道,接着趁势攻击,步若御雪乘云,身似柳条轻晃,雪剑破空划闪,一招“流光飞舞”,幻化出数朵银白花影,倾洒漫天,正是星月剑法中最为精华的三十六绝技之一,美轮美奂中,更隐藏奇大威力,别说江湖泛泛之辈,就是武功高深者,也不敢轻易拆解。
花以怜苦学七年,虽知师父尽授的剑法属武林珍技,但并不清楚究竟具有多大威力,如今她初涉世事便遇敌手,还一下子使出星月剑式中的绝技,让对方哪里招架得住。
劲装男子只觉一阵眼花缭乱,不停挥剑,手中招式渐乱,此刻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腕臂被一股无形劲力扫过,长剑脱手,当他再抬头,那人影快如疾电流矢般闪到跟前,花以怜右手往上一翻,雪剑直抵他喉心。
这一剑若是刺下,对方当场送命,但花以怜一直谨记师父教诲,不可随意伤人性命,是以当雪剑抵向他喉咙瞬间,汇聚剑尖的真气迅速散去,而劲装男子呆呆睁着眼,显然平生不曾见过这般奇学剑法,一时僵在原地。
“严兄——”另一人大喝一声,持剑攻去。原来他在二人过招时,将那锦服少年小心安置在树后,看对方败在花以怜剑下,以为她要狠下毒手,便拼着一死之心上前救人。
花以怜见状,目中晃过清凛寒芒,施展开“雾影杳绝”的身法,整个人晃闪几下,忽然从他眼前消失,如此玄妙的功夫,简直惊了男子一跳,再回神,她已绕过身后,两指齐并,点上他左肩的肩井穴。
男子顿觉一麻,动弹不得,嘴中怒道:“废话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目光却担忧地朝树后那名少年望去。
花以怜面无表情,声音冷如冰珠敲壁:“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出手伤人,我拔剑反击,难道还做错了不成?”
男子冷嗤:“你们这些西月宫妖孽,一向诡计多端,谁知道还会耍什么花招!”
花以怜听得心头一震:“你说西月宫?”
男子本认定她是西月宫派来的手下,此刻听她一问,反倒皱眉觉得纳罕。
而旁边的劲装男子回想她一招一式,也是心中犯疑,语调上不禁变得客气许多:“敢问姑娘究竟是何人?”
花以怜星眸淡扫:“途经此地而已,不敢指教。”
她的眼波只是那么轻盈一转,便似月下秋水,寒澈潋滟,为原本娇美花容更添一层清冷神韵,使人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劲装男子下意识收回视线,想她气质神韵,与西月宫帮众截然不同,或许方才真是一场误会,随即拱手:“还请姑娘莫怪,只因我们沿途遭人追杀,行事难免谨慎一些,只是这荒山野岭,姑娘又孤身一人,不知要前往何处?”
花以怜明白他对自己戒心未除,故出此言。启唇淡淡道:“你们在这里,可是走了很久了?”
劲装男子诧异:“你怎么知道?”
花以怜唇角漫起一个不深不浅的弧度:“这片空地周围,已经被我师父以五行奇门之术设下阵式,一旦入阵,只怕要走上七八个时辰才可以出去。之前我见你们面带倦色,便知是陷入阵中,本想出言提示,怎料你们上来就出手伤人。”说罢,从对方肩上收回芊指。
原来楚寒子隐居翡翠谷多年,为免闲人意外闯入,便在谷外设下迷阵。
这一句,使得两名男子相互对视,纷纷浮现惭愧之色,连忙还剑入鞘,劲装男子满怀歉意地讲:“姑娘原本一番好意,却遭误会,还望姑娘不计前嫌,恕我等方才冒犯之罪。”
花以怜不语,只是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宛如一滩幽冷月色倾泻于身,沁得肌骨阵阵生凉。
劲装男子以为她怒气未消,不觉有些尴尬,低咳一声,介绍道:“在下名叫严鹤,这位是李兄李儒。”
经过之前一番交战,李儒深知对方功力远在自己之上,此刻听严鹤一讲,赶紧抱拳:“在下李儒,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对于二人的赔罪,花以怜似乎并不放在心上,眸光微敛,问:“适才你们提及西月宫,难道一路追杀你们的人,便是指他们?”
严鹤闻言意外,一愣之后,摇头叹气:“实不相瞒,我们是怀碧山庄的家卫,庄主正是江湖上人称铁拳妙师的乔严公。”紧接望向树后,“那位昏迷之人,是我们怀碧山庄的二公子。”
花以怜久居幽谷,自然对这些武林人物一无所知,因此听他提到江湖上鼎鼎盛名的铁拳妙师乔严公,脸上也无太多表情:“西月宫与你们怀碧山庄有何过节,竟会追杀你们?”
严鹤禁不住又发出一声叹息:“姑娘有所不知,那西月宫宫主本就心狠手辣,手上更拥有一本玄阴秘笈,这几年已是练得大有所成,仅仅三年时间,就除掉江湖上众多正大帮派,连七大门派之中的庐华、平阳、天霄都无能幸免劫难,我们庄主向来是武林公认的正派领袖人物,被那妖女视为眼中钉,昨夜遭受灭门惨祸,幸亏得人暗中报信,庄主让我们先护送二公子逃离,再带领全庄人抵挡攻势,然而我们离开山庄不久,西月宫人竟已追来,我们牺牲了四名家卫才一路逃到这里,怎料无论怎么走,都始终在树林原处打转,我们当是西月中人设下的陷阱,因此见姑娘出现,才误以为是……”
花以怜听得暗自心惊,没想到七年时光,妖女的功力变得更加强大,看来真如师父所说,自己根本不足以与她抗衡……
她芊指拢紧,内心又怨又恨,直至严鹤说完,才问:“既然有人向你们暗中报信可知对方是什么身份?”
严鹤摇头:“那是一封白笺,被羽箭钉入门外木柱上,待庄主发现,那人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白笺上不过寥寥数字,只道敝庄将遇大劫,今夜二更时分,会有西月中人趁夜攻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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