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以为,有他这句话,便是叫我为他如何都值了
巫蛊案发,廷尉张昌带人从我的枕头里搜出了诅咒陛下的巫术,我当时被送到廷尉衙门只来得及穿一件里衣,却是一身冷汗。
从来巫蛊这种事,都是你说他有,他便有,说无便无。事到如今,端看陛下的意思了。
我被软禁在廷尉衙门里,同外边的消息一概不知,我知道是被人算计着了道,却不知是何人下的手,能进出我宫里的大奴婢只有三两个,有一个是我从小的麽母,还有两个都是我娘的侍女。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念头过的太快,我只来得及抓住一点影子,初六那天,陆昆成在我这里过夜。
我头疼的厉害,事已至此,我惟愿不要牵连到母亲弟弟。
陛下的旨意腊月二十六那天下来,废黜我的太子位,享亲王爵,永世不得离京。
那年腊月二十九,我母亲被废黜皇后位,搬到了离长春殿最远的西禁院。
徐应龙口述,蛋疼君笔录
我送走那个小傻蛋,刚想回去眯一会,和陆昆成从昨夜说道今天晌午,乏的很。
管家匆匆忙忙的进来,说已经打了那个门房二十板子,接下来怎么处置。我略一皱眉,合上眼假寐,让他们把人带上来。
那个门房爬在地上哀声求饶,听得我不耐烦,冷冷睁开眼,盯着底下那人,“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惩治你。”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拦了小殿下的架。”门房连声说。
我朝他笑,“那你这么说,我前些天交代不许让小殿下进府的话,都是个屁了。”
我身子向后仰,靠近椅背上,对着管事一抬手指,“这个人还没教训明白,你看着办。”
那个门房在底下大声说知道错了,我问他错在哪里,又支吾说不出,我嫌他大声呼喊把老妇人吵来,就让底下人把他提过来。
我捡起一杯刚起的热茶,拉过他的衣襟一点不剩的倒进去,我说,“敢叫,就宰了你。”
那门房疼的咬出一嘴血,我放开手,拿起桌边的丝绢擦了擦,笑微微的说,“记着,办事要利索,我说不想见他,就连门口也不许他待。”
我转身接过管事递过来的茶水,仰头饮了,这些日子累的狠,也该好好歇着了。
陆昆成口述
你问我恨不恨傅九功,可以实话告诉你,即便是到现在,我仍旧恨不得他死。
我爹是当朝大儒,所以我不用像那些十年寒窗苦读的秀才,必须要走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条路,我静下心来可以在家里看看闲书,想要玩闹了,有的是狐朋狗友陪着我章台走马。我照样可以有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别不服,这就是命。
我第一次看见傅九功,是在殿试上,官宦子弟在殿试上不过是走个过场,金榜题名那是必然的,况且凭我的才华。我早早就答完了考卷,放下笔,周围的考生还都在奋笔疾书。
殿上坐着一个少年郎,容貌清艳非常,我算是知道了当时那句貌若好妇是怎么来的了,却是也算是有十分的眼色。少年郎左下首做的就是翰林院的博士谭于考,这时候小奴婢递茶水过来给少年郎,就见那少年郎眉头一皱,有几分狠利的神色,眼神往下一递,小太监马上就先把茶水呈给了博士谭于考。
我看着大殿上那个正襟危坐,努力想显的更威严些的少年郎,心想这个太子还有几分意思。
陆昆成口述
后来托我爹的关系,太子拜我为东宫冼马,不过是个混吃混合的幕僚,但我本就胸无大志,小官吏也有小官吏的方便处。
和傅九功越是接触长久,我就越是发现他实在是个可造之材,文治武功都是顶好的,而最让我看好他的,就是他有他这个年纪贵族子弟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狠。我说的狠不是只对别人,也包括他自己。一个上位者,如果连对他自己都能毫不犹豫的下狠心,那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难的了他了。
我发现他喜欢跟我聊天多过别人,他或许会问庶吉士汪志经今年的渭水筑堤的监察御史派谁去好,但却绝不会多同他聊私事。我是不一样的,他愿意同我讲他自己的事,不是太子的事,是傅九功的事,我曾经一度也曾为此沾沾自喜过。
越是鲜艳美丽的花草,毒性就越大,我以为他是美人蕉,却忘了这颗美人蕉是长在大内深宫,寻常的孩子,在大兴宫活不到成年。
陆昆成口述
我那天早上一睁开眼,看见窗边几枝梅花,是红梅,开的鲜艳好看。
这不是我的屋子,我的屋里何时有这样靠窗的梅树。我心里一惊,立刻就坐起来,可就是那一下子,好像做了几天马车似的,从上到下的难受,这不是宿醉,宿醉哪里是这样的。
我惊慌的四下看,太子傅九功竟然站在床尾,他那时还是个少年的身量,脸色苍白的,瞪着眼看我。他看我做什么,他怎么会在这。我看见他的衣裳是松松垮垮的穿着,里衣还露在外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里一哆嗦,我慢慢的下床,一件一件的把衣服往回穿,傅九功就站在那盯着我。弯腰捡起地上的衣裳,腰疼的一怔,他替我把衣服捡起来,我看到他的肩上有齿痕。
我看见我自己一把推开他,我看不到我的眼神,但我想必是刻薄恶毒的,他愣愣的看着我,眨了一下眼。
原来他拉拢我就是为了这个,他敢下手无非也就是料定我也不敢声张,傅九功,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不受宠的东宫太子,你还不是陛下。
我把衣裳一件一件仔细穿好,比平时还要用心仔细,我跟我自己说,不急,不急,现在你一口咬不死他。
那天我连一件玉佩都没有落下,姿态从容潇洒,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他一眼,阴狠狠的朝他笑。
徐应龙口述
今日下了朝会,特意跟陛下请了,去探望姑姑,她没有子嗣在身边,倒是喜欢我们这些小辈多去看望。我找她却是有正经事的。
最近万夫人那里该是提点提点了,她不过是个乡下的女子,能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不过是因为她的了陛下的喜欢,以及生了一个陛下喜欢的儿子。
说到底还是寒门出来的,贪婪和欲望都写在脸上,傻的很,这种事要烂在心里。所以我说,找女人还是找蠢一点的可心,你可以大步朝前,没有后顾之忧。
你问我为什么还要和这样让人看不顺眼的女人合作,呵呵,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利益。
徐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近一百年的富贵是有了,可老爷子贪心,他想要徐家的子孙一直富贵下去。徐家缺一个皇子,一个保证徐家富贵的筹码,万夫人有,况且她那个儿子和她一样,看起来金玉其外,里子装的都是妾妇之流的小道,上不了台面。
你说我龌龊,说对了,这天下还有什么比在大兴宫谈忠孝仁义更可笑的笑话吗,我朝太祖,当今陛下,就是逼旧主退位,建立的新朝。
你看那朝会上站在前头的陆忠信没有,他是太子的太傅,读书读的是好的了,你见他把太子卖了的时候可有眨一眨眼没有,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他的荣华富贵都是自何处来,是高坐庙堂的那一位。
徐应龙口述
我看见那个小傻子蹲在宫门跟前,团成一团,眼巴巴瞅着人来人往。他看见我了,眼神在我这停了一下,又转到别出去了。
我让姑母身边的太监先过去,自己绕到他跟前,我说,小殿下,怎么不进去等,蹲在这做什么。
他抬着头看我,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像个小孩子,我逗他说,殿下怎么都不理应龙。
他蹲着的姿势扭了半个圈,背朝着我,说,你骗我,我哥哥当不了太子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种小孩子的难过,似乎也不全是抱怨,只是对现实失望到极点而已。
我说,你到底等什么人,找人通传一声就是了。
他说他等他娘。然后就不说话,自己蹲在那,手底下拨拉地上的泥块。
我转身绕进宫门,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傻小子愣愣的看着宫门口。
傅明月口述
如意那天把我找回来,一路上骂我,他问,“还敢不敢一声不说就跑出去了。”
我说,“我找我娘。”
“我跟你说的什么,皇后不在宫里了。”
“那你说在哪?”
“反正就是不在宫里。”如意说完,给我披上件棉袍子,说,“冷不冷你,穿着件单衣就跑出去这么远。”
“稚奴冷。”我说,把脑袋倚在棉袍子里,暖和的想睡觉,“娘都不想稚奴。”
如意掐我屁股一下,瞪我说,“殿下可不许说没良心的话,皇后最想的就是你。”
“那为什么都不见我。”
如意不说话,那天如意回王府以后跟我说,再有一次这样一声不说就跑出去,就把我以后的点心都给阿福吃。阿福是后院花匠养的狗。
傅明月口述
我哥哥要成亲了,新娘子是卢家的女儿,如意说卢家是好的,是陛下戍边的大将军,卢家的姑娘还是姨娘的女儿。我说我也想成亲,如意笑我,说等我长大就请陛下给我一门好亲事。
我这些日子同哥哥在一起,哥哥说人前要敬重卢家女儿,还说不许闹脾气耍赖,没多久跟我说,卢家的女儿要是欺负我,就偷偷告诉他,我说哥哥放心,稚奴敬重卢家女儿,哥哥说我傻小子,人前人后又不一样。
哥哥写了奏折,如意说是要呈给陛下和皇后,向天下人宣布哥哥要成亲了,也是哥哥报答陛下和皇后的养育之恩。哥哥带着我进宫,我们在宫门口一直从晌午等到天都快黑了。我说我饿了,爹怎么不让我们进去,我哥看着脚面,笑着跟我说,陛下太忙。
他是谁来着,看着眼熟,就是不知道叫什么,老是同徐大哥在一起的。我跟我哥说,你看那个谁。我哥抬眼看,之后垂下眼皮,说知道。
那人和一群人走过来,一直不停说笑,他在说,大家不停的笑。经过我哥也是,没有停下来,也没人行礼。我哥不说话,垂着眼皮看脚下,嘴角带着笑。
那人走过去一段,突然扭过头来,说,“这不是晋王爷,臣仆有礼了。”
我哥抬起眼皮,笑说,“有礼。”
他身旁的人都脸色奇怪的很,看天上地下,就是不敢看我哥哥,那人笑起来嘴角带着窝,看着格外的亲切,他说,“晋王爷娶卢王妃,臣仆知道的不及,也未备下薄礼。王爷是厚道人,不怪罪旧臣,臣仆却是不能没了规矩自知之名,今日臣仆几个去吃酒,王爷要是不嫌弃。。。。。。”
我哥还是笑,脸上是有笑模样的,可看着变扭,就想不温不火正舒服,冷不丁吃了一团雪,透着凉,我哥从来不对我这样,也不对娘这样。
我哥说,“我带着小王爷,离不开身。”
那人从刚才扭过头就一直盯着哥哥看,不错眼神的,看着渗人的,我还怕他,就躲在哥哥身后头,也跟着说,“是啊,哥哥带着稚奴小王爷。”
那人眼睛还是盯着我哥,微眯了下,牙齿突然就紧咬了一下,看着我,莫名其妙的笑出声来,说,“不凑巧,不凑巧。我听说陛下晌午就出宫去骊山汤泉宫,我等都是早就宣进宫里领旨的,怎么,晋王不知道?”
我哥说,“不知道。”
那人脸上又出了笑窝,笑着说,“那我就不扰着殿下,小殿下。臣仆还有约。”
他领着一堆人走了,我问哥哥,他是谁。哥哥抬头看了看天色,拉着我走,说他也不熟。
傅九功口述
我要大婚,陛下的恩旨,可以在海池边的花厅见一面,我去之前就告诉稚奴不许哭闹,不能惹娘伤心,他答应我好好的,去了还是哭。
陛下让梁欢领我来,有旨说,他们说的什么,你给我记下来,少了一句打你十板子。梁欢就侧身站在那,脸上带着有点可怜有点无可奈何的苦笑,他是个聪明的,知道一个奴婢该怎样笑。
我娘早等到那,看见稚奴扑过去,就想站起来,还是忍住没有,她是顾体面的,王家的女儿即使是在落了难,也还是有大家女的风度。
我娘攥着稚奴的手,看不够似的盯在他脸上,颤着声说,见到就好,见到就好。
我给我娘跪下,说儿子要娶亲了,是卢家的女儿,我娘一开始还忍着说,好好,阿武长大了。还想再说话,却一个走音,大哭出来,说娘没见过阿武的媳妇,只愿神佛保佑,她对我的阿武好好的,我的阿武是好孩子,从小就是最懂事听话的。。。。。。。
我脑门顶在地上,不敢哭出声来。
再过了一刻,陛下那里来人催,我领着稚奴要走,他不肯,拉着娘的衣角,又哭又喊,说不要见陛下,只要见娘。娘怕他再喊出忤逆的话,自己拽开衣裳走了,走的时候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记的看她走的时候样子,我娘才三十七岁,头上已经有白发了。
陛下坐在案几后头,手里握着碧玉镇纸,闭着眼假寐。
我说,臣傅九功,请陛下安。我跪着,手贴着地下的请青金石的方砖,青金石太冷,刺的我手冰凉。
陛下说,你母亲可还安好。
我说,只是思念陛下和稚奴。
陛下的一边嘴角一抬,扯出一个笑,“都想了,却是没有想到晋王,可是这作母亲的偏心?”
我抬眼看他,犹豫着露出一个笑,有点可怜有点诚惶诚恐,我说,“陛下说这话,就是诛臣的心了。国有重臣,家有长子,作儿子的为父母尽孝分担是理所当然,怎么敢劳父母亲费心。”
陛下撩起眼皮盯着我看,半晌扯出一个笑,慢声开口道,“晋王,是个孝子。”
我弯腰又跪下,说,“儿子愧不敢当,只愿为君父分忧,为天下庶黎百姓解难。”
“我听人说你要娶卢家的小女儿?朕这个作爹的都还不知道,你何时攀上了这样一门亲戚。”陛下手里把玩着那镇纸,轻笑说,“你这个孝子却是等到和朝臣一道上书才叫我知道,瞒的我好苦。”
“儿子万万没有存了敢瞒陛下的心。”我跪在地上,两只眼惊恸盯着坐着的陛下,“儿子知道边患未平,不敢为陛下多添烦忧。儿子人在宫外,不能为陛下晨昏定省,已是有愧于德行,怎敢劳陛下为儿子的儿女事费神。”
陛下看着我,半晌摇摇头说,“朕老了,如今罕云也是,你也是。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我说,“都是儿子的错,陛下就降罪我一人。”
我头看着地下,听见陛下在上面低沉笑出声,说,“梁欢,呵呵,这就是朕的好儿子,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你也见过,你看他如今。”
“臣惶恐。”
“罢了,我在这大兴宫里十七年,见过能演的会演的,不差你一个。”
陛下脸上还带着笑意,眼里冷冷的一片,他说,“你还记的你宫中有个左仆射。”
我宫中从前的左仆射是当年跟舅舅上过战场的一个老中军,舅舅临离开京里,就把他和另一个王家的老仆给了我。如今也是伴我十几年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陛下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他大概是看到了我的慌乱,垂下眼皮,指着不远处的石阶,“逐你出宫那日,你的左仆射来此处死谏,就磕死在那处。”
我眨了一下眼,扭过头看那石阶,洗刷的干干净净,可我却怎么能看见满地的血。
“晋王是明白事理的孝子,此人以一己之私,胁迫君父论罪当如何。”
陛下就坐在那看着我,长相有武人的威严,不怒自威,我只觉的地下的青金石,冷的让人受不了。
“论罪当诛。”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