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长期以来承蒙您与湘予的照顾,这份恩情,青禾永铭五内。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
「青禾,老夫与湘予,一向视你如同家人,若你是觉得留在管府名不正言不顺的话,老夫可以作主——」
「不是的——」冷清秋苦笑道:「伯父,青禾就跟您老实说吧!门外…正有位朋友在等我……青禾不能再对他失约了……」秀丽的唇角微微勾扬,多少年的苦涩,至今终於拨云见青天。
管湘予由是诧异,「朋友?之前怎都没听你提起过?」
「我与他失散了很久,日前也是因为一次因缘巧合而再度重逢。他为了我,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名利富贵。五年以来一直锲而不舍的寻找音讯杳茫的我——」冷清秋避开了他们凝视著自己的视线,微微握起的掌心,只因这份悬念,悄悄揪疼了心口。「所以,我真的很抱歉——」
管天白听了他的解释,心里勉强释怀了几分。他十分疼爱岑青禾这个秀丽的孩子。即是他来历不明,他也本就有招他为婿的打算。如今他扬言要走,遽然失望的心总难免不了浮现了几丝落寞。眼尾馀光偷偷瞥了女儿一眼,见她黯然低垂著头,一时之间,他竟也不晓得该说些甚麽话来安慰她好。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加强以挽留了。那麽,希望後会有期。」
「伯父,谢谢你。」冷清秋拱手作揖,拜别了两年来与他相处甚欢的管氏父女。
* * *
因害怕触景伤情,所以冷清秋坚决婉拒了管氏父女的送行。一跨出管府大门,石阶下,一名暗衫顶带黑色纱笠的男子正等著他。冷清秋朝他浅浅一笑,步下了石阶。
「事情都处理好了吗?」男子伸出手执上他的,一握住,彷佛就是一生一世——
「嗯。」清澄无惧的眼眸温柔凝视著遮掩在黑纱下的脸孔。这一次,说什麽他也绝对不再轻言放弃了。
相偕步入熙来攘往的街道,待离开了管府一段距离之後,冷清秋突闻身後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青禾!等等——」
他纳闷的停下脚步,回头一观,是管湘予——但怀中似乎还紧紧揣著什麽东西……
「这给你——」管湘予未待冷清秋开腔答话,便兀自塞给了他一卷画轴。接过手来,展开一视——是那日所购的西厢私会图——
看著画中的故事,他的视线缓缓移至了管湘予那张显然多了几分悒色的婉丽容颜上。刹那间,他终於恍然大悟。但她的心意对自己而言,却仅是明月照沟渠……「对不起,这画我不能收。」
冷清秋怀抱著歉意递回画轴,他当然可以理解管湘予脸上蓦然失落的表情。
「为什麽?」细若蚊声的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低垂的容颜,似乎有水光悄悄跌了出来。
视线与身旁的男子默默交会,冷清秋对著难过的管湘予柔声道:「对不起,因为我已经和人家约定好了。」他轻轻拍了拍她微颤的肩头,「你要好好保重——」
管湘予低著头无言以对,双手仍仅紧握著画轴,她偷偷抬起头去望了冷清秋的背影一眼,模糊的视线,缓缓留意到与他联袂离去的暗衫男子——
「原来是他……长春湖畔,桥上之人——」一切看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该不是她的,又岂是午後一场春雨所能拦得住的?
* * *
出了扬州城,离开了身後纷扰的人群,君唯扶著冷清秋上了马匹,双手执起缰绳预备启程之时,冷清秋突然转头对他说道:「离开之前,能先到一个地方去吗?」
「去哪儿?」君唯微微挑起眉,似乎甚感兴趣。
「吉祥寺。」冷清秋话一说出口,便见君唯唇边搁浅起轻笑。
彼此皆不陌生的地方,就在扬州城东十里之处,那座让他两人结下不解之缘的佛寺——
冷清秋本扬州人氏,多年前在被君唯掳向北方之後,却又被阎濬阴错阳差的给送了回来。回到故乡之後的冷清秋,曾因想替亡故的双亲收拾骸骨而回到已成废墟的冷府。只可惜年月已久,许多人事都已随同时间而湮没。但基於一点为人之子的凭吊之心,他便在吉祥寺附近造了做无名的衣冠冢,以供祭祀思念。
但这一切的用心君唯显然毫不知情。在顺著他的意来到吉祥寺之後,回头便见冷清秋神情有异的朝著一座无名墓冢跪地膜拜了起来。对此甚感纳闷的他,望著那道背对著自己的纤细背影,终於按捺不住满腹的疑问而开口道:「清秋,这墓冢是?」
冷清秋眉目轻敛,双掌合十而虔诚,听见君唯的话後,秀丽的容颜上,仍相当平静无波。「是先父及先母的衣冠冢。」
君唯闻言不由得一怔。原来是死在自己手下的冷氏夫妇啊!同时更令人觉得难堪的是他俩也是清秋的双亲——该死的!他怎麽就是不会想到这一点呢!与自己的弑亲仇人相恋,这对他而言,情何以堪?
「这样啊……」随後便是一阵诡异的沈默。君唯在面对如是令人窘困的情况,一时之间,竟也哑口无言。红色的眼瞳凝视著那道一动也不动的美丽背影,他心里明白他绝对不会为了冷清秋而原谅他夫妇俩当年犯下的过错,他相信,冷清秋应该也同时明白这点才是——
冷清秋缓缓起了身,微敛的双眸暗暗掠过一抹黯色。「我们可以走了。」可能是害怕被君唯察觉自己的怏然的模样,所以他刻意与他的视线错了开来。
君唯望著他沈吟了一会儿,「清秋,你是希望我祭拜他们吗?」——见冷清秋迳直低头沈默不语,君唯便兀自越过他朝墓冢的方向前去。
冷清秋怔然看著他对著墓冢慎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之後,凛然站起身来。「君唯?」
君唯背对著他,但说话的口气却显得相当庄严正经。「这并不表示我原谅了你们。但是基於你们是生养清秋的人,所以於情於理,我还是得跟你们说一声。你们的儿子我带走了。我君唯当天立誓,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闻言的刹那间,在冷清秋的嘴边,缓缓浮起了一丝笑意。他走上前去,默默握上了君唯的手。透过厚实的掌心所传递过来的热度,正如君唯眼底那抹醉人的温柔——
君唯神色凝重的看著他,「我有东西要给你——」
「是什麽?」冷清秋不疑有他的打开了君唯递给他的木匣,一掀开匣盒,内心顿时百感交集。那是他的断发——柔软的光泽,看似保存得相当完善。都五年了……没想到他还带在身边……怅惘往事之际,泪不知不觉,竟悄悄跌了下来。
君唯唇边带著笑,伸出手去轻轻拭去了他颊边滑落的泪水,「有什麽好哭的?」
冷清秋微微哽咽,「只是觉得宿命真是捉弄人啊!」
君唯温柔拥近他微微发颤的身子,怜惜的指尖顺著他的发丝滑至肩下轻轻撩起了一绺。「再把它留长好吗?」
冷清秋闷闷的自君唯胸前抬起头来,「现在这样不好吗?」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冠起而及肩的头发,他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再像个女人。
君唯笑著点了他微翘的唇,「你不论哪个模样都令我迷恋不已,要你留长的用意,仅是要你牢牢记住这次的约定。因为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断发毁约了!」
冷清秋深深凝视著那双自始如一胶著在自己身上的深情目光,微微垫起了脚尖,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封缄——
「你说什麽,我都照办就是了!」
情人呢喃的话语,渐渐消失在交叠的唇瓣之间。
幽静的吉祥寺内,蓦地传出了一声落签声。
两人闻之相视一笑,而後策马离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