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唯见她神情有点失落,不禁玩味道:「令尊归来,你不感到高兴吗?」
阎嵬玉娇嗔的睨了他一眼,「与其挂念这件事,我还是比较在意你。」她挨进他的胸口,娇声致歉道:「唯,别生我的气好吗?我知道之前都是我不好,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再跟那小婢一般见识了!」
君唯没有当场推开她,却微微抿起了唇。他看了她一眼,突然有点可怜起她来。这名人前跋扈骄傲的千金女子,居然也有低声下气的乞求自己原谅的一天。可笑爱情的魔力之大,竟让一个人心性倒转,变得如此可怜可悲。但是他不会同情这样的人,因为咎由自取。
「那没什麽。」丢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作势起身,未料那张烈焰般的红唇却卑微的吻上自己。反射性的推开她,正感鲁莽之际,此举却已彻底瓦解了阎嵬玉高傲的自尊心。
「你还是如此厌我?」阎嵬玉幽怨凝视著他不具任何歉意的眼眸。
「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有些东西,悄悄变了。」他举起手指在自己心口上画了个圈。
「我已经如此低声下气,你怎能这般绝情!」她愤然扯住他的衣袖,但向来好胜的个性却不容许她哭出来。
「别跟我这种人谈情,我没有那种东西给你。」拉开她扯上自己的手,他浅浅一笑。
「你说谎!」阎嵬玉吼道:「那静儿呢?那该死的小贱人!你若不是喜欢上她,你会甘心替她冒雪上山?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那不一样。」
君唯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与他是来自宿命的羁绊,那并不是『情』之一字所能肤浅概括的。」
当身影扬长而去,阎嵬玉悲愤的扣紧十指蔻丹,她将缝绘得精美的蔷薇绣图狠狠抓开了数道裂痕。她瞅向窗外那道曾经停驻的暗色身影,在心中暗暗起誓。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吗?我宁愿两败俱伤,也绝对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 * *
冬雪虽已有消退的迹象,但甫入春的北国仍隐约袭来一丝寒意。
君唯为首,策马立於隘口。身後率有骞飞等阎魔山庄位高权重的部属正准备迎接暌违多时的庄主阎濬。
不远处,尘土渐嚣。君唯微微眯起眼,待看清朝向自己前来的马队之後便立马驱前。
「义父。」君唯抱拳行礼,此时他身後随行众人,也纷纷下马蹲跪在地。
「恭迎庄主归来!」
老者浅笑捂了捂长须。「都是自家人,起来吧!」他操起缰绳与君唯并肩而行。随著马蹄踏落,两人便閒话家常起来。
「这两年来辛苦你了。」话虽如此,阎濬心底可是相当信任君唯的办事能力。他相信这两年的磨练肯定会对他日後接掌阎魔山庄有所助益。
阎濬三十多岁时便一手创立阎魔山庄,历时几十年,经他栽培过的杀手在现今武林道上无一不名号响亮。而阎魔山庄在江湖上也打下了杀手第一家的名号,长期以来树立了良好的信誉。然而几十年的名利双收更让阎魔山庄显赫的权势不知不觉在江湖上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此乃我应尽之责,实无辛劳之说。」刚毅的眼底慎怀一份对父亲的敬重。见久游多时的义父归来,君唯心底著实感到欢欣。但从小的教养让他未将这份情绪表达出来。
阎濬笑看身旁越加挺拔出众的子息,心头的重担不觉卸下了许多。眼角一瞥,才发觉随行的队伍中,似乎还少了个人。「嗯?嵬玉呢?」
「她推说身子不舒服未能远迎,还请义父见谅。」
「这孩子肯定又在闹脾气了。」
君唯藉机别过头去,轻易掩去了今早不快的情绪。阎嵬玉的任性已是庄内众人有目共睹的事实。先前托骞飞去请她,不见。就连自己亲自登门,竟也吃了闭门羹。
「义父,孩儿已设宴为您洗尘,庄内众人也正恭迎您大驾,是否——」
「好。这就启程吧!」阎濬豪迈扯动缰绳,回头对一时反应未及的君唯喊道:「唯儿,咱父子俩好久没一块赛马了!今儿来场比试如何?」
君唯微笑抱拳禀道:「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马匹奔驰快如急电,迎面风却从容勾起尘封的回忆——
自小,阎濬待他如师如父亦如友,他虽收养自己,但却从未要求他改换姓氏。
「你虽为我阎濬子,但君唯仍是君唯。」当时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尊重他才点头答应当他义子的吧?没想到光阴匆匆十五年一转眼便过去了,如今看他两鬓飞霜,就连他自己也不禁对世事欷嘘起来。细想他当初让自己保留原来姓氏的用心:「你若连自己都轻贱自己的话,还有谁会尊重你!」那一句话如长鞭般狠狠抽上自己的心口,更让他彻底对现实觉悟。
没错,为了复仇他势必得重新振作!
因此当年不过十岁的孩童,他却已经开始过著严酷的炼狱生活。他日以继夜习武,接受试炼,直至正式迈入杀手生涯至今……一切一切,不过为了报复「背叛」这两个字。
在他的世界里,一直以来都是冷酷而充满著不信任感。他也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在踏马江湖的岁月里,他知道在冷酷的人间存活,唯一的要诀便是力量。只有力量才是可以生死与共的东西。要不然那样骁勇善战的父亲又怎会被杀?!若不是朋友的反目,他又岂会寄人篱下,而吃尽苦头?
阎濬是他的恩人,这一点他永远铭记於心。但尽管如此,他也无法保证他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
看著远方飙远的身影,君唯唇边扯开一丝苦笑。如今他终於也有了想守护的东西,无论如何,他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他好不容易才又对人交付的信任。
「唯儿!快跟上来!你输给我了!待会儿可要罚你乾上三大杯!」
才回过神来,阎魔山庄已经到了。君唯微微仰起头,怔望著牌楼上耸立的四个大字。
「就到此为止了。」笑意搁浅的唇边,轻轻掠过了一丝解脱的意味。
* * *
当骞飞一脚跨进扬风轩时,君唯正望著窗景一动也不动。那对目光像是牢牢胶著在某个点的。他轻步走近身去,头随之好奇探出窗外,但并未发现任何新奇之处。
君唯回神看向他。「你瞧什麽?」
「您究竟怎麽回事?都不像您了!」骞飞一脸古怪拧著浓眉道。
君唯淡淡瞥了他一眼,「有吗?」他漫不经心执起古籍随意翻阅起来,似乎有意回避话题。
「当然有。」骞飞双拳重重落下桌面,紧揪的五官让左脸那道刀疤看上去狰狞几分。君唯觉得他好像挺生气的,却不懂他在恼什麽。
「您何须同大小姐在洗尘宴上唇枪舌战?您这不是摆明了在庄主老人家面前证实你俩不和的传言吗?」
「不和?」君唯轻轻笑道:「本就是事实,没有隐瞒的必要。」
「少主,阎大小姐是刁蛮任性,但您以前不也都让著她?何苦时至今日才处处给她难堪?」
「骞飞,我当你是兄弟,所以不想对你说谎。」他按下他僵硬的肩膀同他坐了下来。「情势不同了。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所以阎魔山庄已非我久留之地。」
「您言下之意是——」骞飞忖思著他的话意,蓦地自椅上跳了起来。「你要离开阎魔山庄?!」见他不表态,他心中更是认定这个答案。
「就为了冷清秋?那你跟阎大小姐的婚约怎麽办?」
「我自会去向义父请罪。」君唯淡然执起瓷杯道。
「我想的果然没错!你这种人看似冷酷无情,但一旦动起情来却又是豁出命似的执拗。没想到我一番苦口婆心,最终还是徒劳无功——」骞飞喃喃自语道,却忽略的君唯,那双渐生凌厉的红瞳。
「骞飞。」君唯平和却又不失警告意味的话语让骞飞顿时意识到他的失言,他觉悟的等候红瞳的主人下一句怒气。
「过去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今後若你再同冷清秋危言耸听,届时莫怪我不顾兄弟情分。」他起身背对,冷寂的身影让骞飞一时间哑口无言。然而就在一阵沈默之後,他才又蓦地想起此行的目的——
「哎呀!我差点忘了!少主!庄主他老人家正在北辰堂等您!」
君唯没好气的扫了他一眼,这家伙只要一冲动,便把正事都给忘得一乾二净了!自骞飞手上接过外袍,却不经意揽进他那双看似赔罪的眼神——
他不禁缓颜道:「好兄弟,我只希望将来不管发生什麽事你就算不支持我,也绝对不要跟我站对头,因为背叛这种事,一次就够多了。」
骞飞听见他一番语重心长低头抱拳道:「当初在替您挡下这一刀後,早已誓死追随您左右。脸上这道疤,如同血誓!」
「好,我信你。」君唯浅笑,按下了他平举的拳。
骞飞茫然望著逐步走出扬风轩的伟岸身影,心中不觉怅惘。是冷清秋融化了君唯这块千年的寒冰,但却也是冷清秋即将夺走众人仰赖的希望——
虽正值初春的新生时节,但在骞飞心底却默默刮起了一阵萧瑟而充满肃杀气息的秋风。
* * *
人都还没走到北辰堂,君唯远远便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他请人代为通传,未料前来迎门的却是多日不见的阎嵬玉。见她一反常态的亲热的挽过自己的手臂,他更是一头雾水的看著太师椅上心情看上去甚为愉悦的阎濬。
「唯儿,方才嵬玉都已经告诉我了。虽然有点过於仓促,不过义父保证绝对会办得风风光光。咱们阎魔山庄千载难逢的盛大喜事,可得好好热闹一番不可!」
「喜事?义父,您指的是?」
「你与嵬玉的婚事就订在下月初八,虽然急了点,不过你能等,孩子可不能等——」
「我和嵬玉的婚事?孩子?」君唯像是无法反应过来似的瞅向身旁小鸟依人的豔丽女子。却冷不防的听见她在耳边低声道:「我告诉爹我已怀了你的骨肉了。我提醒过你了,凡是我要的东西绝对没有得不到手的!这当然也包括你在内……怎麽?你该不会是想当场回绝吧?你狠得下心让他老人家对你寄予的一片厚望破灭吗?」
君唯藏在袖中的手霎时捏了紧,他皮笑肉不笑道:「不错,我是狠不下心。不过报恩有报恩的方式,但绝不是像你这样玩弄他老人家的信任。」他漠然略过阎嵬玉顿呈铁青的面孔,朝阎濬抱拳双足跪地。「义父,这件事,恕孩儿无法从命。」
阎濬虽未如预期般出现震怒的表情,但搁在扶把上的手仍在君唯拒绝的当口微微一怔。「喔?为何呢?莫非你觉得嵬玉配不上你?」
「请听孩儿解释。孩儿这阵子勤於庄内事务,根本未与嵬玉同床共枕,既然如此,何来妊娠之说?若此事属实,孩儿自会以维护嵬玉名节为优先进行彻查,但若是子虚乌有,那麽此举的用意,还恕孩儿愚昧。」
阎濬老练的目光倏地投向低过头的阎嵬玉,「嵬玉,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难不成真如唯儿所言……」见她一迳沉默,他口气甚厉。
「你真是被宠坏了!居然愚蠢到拿自己的名节胡闹!这成何体统!」
「爹!我、我真的很喜欢君唯!我也是为了怕他离开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一见爱女满腹委屈的模样,勃怒的他心肠不禁又软了下来。「小俩口闹闹脾气是常有之事,你即将为人妻子,也该多多体恤夫婿的心情才是。你若温柔些,他又怎会嚷言要弃你而去?」
「爹!你有所不知,他最近和庄内一名小侍婢打得火热,他为了她还跟我起了好几次冲突!」
「喔?确有此事?」
君唯晦暗的眸光掠过一抹寒芒,他昂胸不卑不亢道:「这正是孩儿欲言的第二件事。请求义父准许孩儿离开阎魔山庄。」
「离开?你指的是脱离山庄吗?就为了那名小侍婢?」阎濬显然不以为然。「唯儿,男儿胸怀鸿鹄大志自是当然,若你是一时耽溺风花雪月义父也不会怪你,况且男人三妻四妾自古比比皆是不足为奇,这样吧!义父准许你纳那名侍婢为妾,但你也如期迎娶嵬玉过门好了却我一桩心事,我想——」君唯是他苦心栽培的人才,他多年以来在他身上殚精竭虑的投注心血,无非就是要他代自己接下这数十年打拚的汗马基业。他毕生的希望,可以说是完全寄托他身上了。
「抱歉,我办不到。」君唯淡然打断阎濬的侃侃而谈,但此举却点燃了阎濬隐忍的怒火。
「君唯!莫非你要我女居小吗?区区一名侍婢坐掌阎魔山庄主母之位,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孩儿心中绝无半点委屈嵬玉之心,但我也不能对不起清秋。」君唯飒然而立,风姿潇洒。
「清秋?就是那名侍婢?」
「他名唤冷清秋,他不是什麽侍婢,他是前抚威大将军冷文祈之子。」
「冷文祈?他不是你十几年来心心念念的仇人?你难道忘了你这十几年来所遭受的苦难?你真是让我痛心,你怎会自甘堕落到跟仇人之子在一起?」
「仇我已经报了。一年前,我夜率人马潜入扬州,诛杀了冷氏全族。」
「你当著冷清秋的面杀了她的父母?」
「是。」
「为何独独留下她一人?」
君唯沈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心情很复杂……」
「她不记恨你吗?」
「那已经不重要了。」
「唯儿,冷清秋的母亲可是柳云姬?」阎濬神色凝重,他的迟疑乃是来自君唯对某些禁忌的视若无睹。
「嗯。」
「你娘柳芊嬛与柳云姬是亲姊妹,此事你可知情?」
「知道。」
一旁的嵬玉闻言咋舌不已,她以为他俩之间或许有所纠葛,但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深重的羁绊。
「那你可明白我言下之意?」阎濬一双锐利的眼睛仍紧紧盯住君唯不放。
「明白。但那又如何?」君唯语气潇洒,他认为任何理由都不足以驳回他的决心。
阎濬无奈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她或许仅是出自血脉的系连……」
「我知道我在干什麽,所以义父请别再试探我了。我很清楚明白的告诉你,我爱他。今生今世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夺走他。」
阎濬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一番苦口婆心到头来终究还是徒劳无功。阎濬罔顾女儿的抗议,直起身子伸手拍了拍半跪在地的君唯。
「那好吧!你安排个时间让我见见她吧!」留意到他眼底蓦地闪过的犹豫,他取笑他道:「放心吧!我只是想看她够不够格带走我的儿子罢了!」
「义父——」君唯动容的握住他的手,「清秋他不会让您失望的……」
* * *
已灭了烛火的苍穹居,窗边有月色渗入。清冷而冰凉的光芒,沉默照著两道一触即发的身影。
「你说庄主要见我?」
君唯将冷清秋的长发撩至肩後,眼底净是眷恋。「时间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三天之後——」他拾起细柔如绸的发丝,藉著月光他恣意欣赏他绝尘的美貌。
冷清秋默默拨开他的手。「你凭什麽擅做主张不先来问问我的意愿?」近日少主大婚的传言已甚嚣尘上,他都已经试著不去在意了,他怎还如此悠然……
「义父人很开明,而且这也是唯一能让我俩全身而退的方法。」君唯微拧起眉,像是在责怪他的不懂事。他为了他不惜与阎濬动起口角之争,他为何不能对自己多点谅解……无奈顺了顺他的发,他缓言道:「清秋,这是一次机会不能不把握。」
冷清秋失笑凝视著他,原来他真的言出必行——难道他不晓得庄内那些满城风雨?阎魔山庄早已广发名帖宴请武林道上各路英雄赴庄一聚。下月初八的婚礼看来势在必行,他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你在想什麽?」他勾起他低垂的下颚,黯红的眼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