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常见的吃食,却难为做得这般精致。
玲珑剔透的马蹄糕,以盛夏的玫瑰叶子托着;酥香松脆的莲子饼,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黄橙橙的豆糕,用最新鲜的奶浸泡蒸煮,与白皙弹口的奶黄包并列放在荷叶上……
空流虽是皇族出身,到底也是小孩子,看到这些燕国皇室从未有过的平民吃食,也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仓砺笑着谢过了陆子染,问空流:“少爷,这是陆先生一片心意,您想先尝尝哪个?”
空流昨天见过陆子染,已经不怎么排斥他的存在了,听仓砺这样问,貌似端端正正地床上爬了下来,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桌子。
一身明黄锦缎的孩子走到桌边,抬起小胳膊,广袖下的指头指了指竹屉上的马蹄糕。
“僭越了。”
仓砺领了意,抬手夹着空流的胳膊将他抱至膝头。然后在陆子染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用竹箸夹了一块马蹄糕,以极其精巧的小碟托着,亲自送到了空流口中。
空流似是满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张口受了,既没有小孩子撒娇的样子,反倒是一派理所应当。
“你……”陆子染拿眼去看空流,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大的孩子还要让人喂,“空流,你多大了啊?”
九岁。空流嚼完口中的食物,才以口型回答。复问:怎么了?
“……没,没事。”
陆子染怔怔地看着空流一口口吃着点心,他忽然注意到,空流虽然吃得看似平常,却是每一口都细细地嚼了,没有一点残屑在嘴角;就是偶尔沾了,也是立即以小帕优雅地擦去。
陆子染还注意到,空流吃东西的过程很是讲究。拿奶黄包而言,总是先咬一小口,刚好到馅,却又不至于太多;每次都是沿着一个方向,吃相很是好看。
陆子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再细看空流的衣着,明黄的锦缎嵌着银色丝线,想来应是极好的料子。揣度了半晌,陆子染终于开口问:“空流,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
正替空流夹点心的筷子略顿了一下,仓砺笑道:“我家少爷以前是个富商的孩子,只是因为战事家里落魄了,为了躲债,这才在小村庄里住了下来。”
“难怪,”陆子染恍然大悟似的狠狠点头,“难怪家父总说,在庭院里培植花架的人都自有一番情趣在,果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仓砺呵呵一笑,岔开了话题:“不过是因当年少爷所住的园子里,也有些花花草草,刚搬来时怕他不习惯,也临摹着一角种了些。不过到底不是家乡,有些植物实在难找,小公子可知道哪里还能寻些好看的花种?”
“这倒巧了,昨儿个家父还提到过,这两日一位远亲要来拜访。他是专为都城大户人家摆设花木的,子染今儿回去就给您问问!”
陆子染转向空流:“你喜欢什么花种?”
空流略想了想,以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几个花名。果真不是这乡野之地可以随便见到的,甚至有些还须跨年精细培植方可。将那些花种搬运的可能性讨论了许久,三人又聊了些旁的话题。
空流似乎已经全然对陆子染放下了警觉,甚至愿意与他多谈些自己的见闻。几番言谈,居然天色已经有了隐约暗色。陆子染收拾了食盒,作揖告了别。
送走了陆谦书院的小公子,仓砺转过身时,正对上专著地望着自己的空流。
“怎么了,少爷?”
空流的目光越过仓砺,望向陆子染离开的方向,问: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读的书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傍晚的风从门外吹进来,空流尚未束发的鬓角扫在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仓砺微微愣了一下,笑道:“与您在王府的书塾有些雷同,都是在一间学舍里,一位先生来教习。不过那时,与您同窗的都是达官显贵的公子,而这里的都是平民罢了。”
他们学的,可与我们相同?空流又问。
仓砺关了门,一边替空流布好晚上习字的笔墨,一边解释道:“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他们学的,您也学过,只是您涉猎更多。”其中,还包括空流当年最讨厌的政治斡旋。只是这句话,仓砺仅仅在心里闪过,并没有说出来。
看着这小小的孩子一笔一划地练着书法,仓砺站在他背后,许久,突然问道:“少爷,您想去书塾吗?”
空流仍是噤着声,只是笔尖在绢布上写下了两个字:不想。
而这个话题,也便就此结束了。
练完字后,依着燕族皇室规定的就寝时间,空流早早就睡了。一张大床,空流睡在里面,仓砺在外,这一年日日如此。
小小的孩子,在一年前的那场皇族事变后,突然有了一个习惯:睡觉的时候,总是将自己蜷缩起来,就似母体的婴孩那般紧紧将自己抱住。
夜已入深,仓砺忙完了一些零碎的事情,刚躺下不久,就听到了身边那个孩子低低的啜泣声。
口不能言并不代表不会哭泣,毕竟空流的声带仍是完好的。此时他仍被困于梦魇之中,冷汗浸湿了夏日的薄绢衣。那隐隐的啜泣声,起先还是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可慢慢地,愈发剧烈了起来。
继而,像是受到了攻击后的本能一样,原本蜷缩着的孩子猛地蹬了一下腿,忽然睁开了眼睛。
噤 声 【4】
空洞的眼睛还朦胧着一层水雾,没有聚焦的眼底看起来满是疲惫。空流连唇色都是骇人的惨白。一看到仓砺,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仓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问:“又梦见了?”
空流泪眼汪汪地抬起头,以唇形说:仓砺,我又梦见了,好可怕……仓砺,本王觉得舌头好痛……
看到这话,仓砺不由心里猛地一阵难过:“怎么还会痛,按理说,伤口应该早就好了才对。”
继而,仿佛是在叹息般,仓砺自语道:“天下闻名的神医‘月白公子’说过,这病没法治。小王爷的舌伤断口早就好了,这是心病……”
心里的痛,延续了身体的痛,一直残留在空流的身上,挥之不去。
仓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年,叛国的歹人像拎起什么物件一样,将空流提起来。柄月牙弯的小刀,探入还在大声唾骂的空流空口中,生生将空流的舌头割了下来!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在军前逼迫他们的太子束手就擒!
暗暗握紧了双拳,仓砺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唾骂那人的冷血无情。若不是那叛国的待人已被斩于马下,今生今世,他仓砺定会让那人百倍偿还。
无论战争多么残酷,可他的小王爷是无辜的啊。他还那么小,理应享受童年的天真,却在不得不背负了国仇家恨之后,还被强加了剜舌的剧痛。
好不容易又将空流哄了睡去,仓砺却是睡意全无。
当年那个明黄的、连走路都是一副雀跃样子的小男孩的身影,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小小的王爷,喜欢坐在自己的脖子上,趾高气昂地与自己一同巡视皇族的军队。
太子丹死去的那一年,新太子湫洛从秦国逃了回来,见到皇兄的第一天,空流就开心地叫道:“皇兄,这是仓砺,他已经对本王宣誓效忠了。现在,他是本王的人!”
那时的小王爷,天真无邪,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朝气。
回头看了看眉梢紧缩、连沉睡都挂着泪痕的孩子,精致的面颊上显出与年龄不复的忧伤,仓砺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当年从不将任何烦忧挂在心上的仓将军,而今竟变得沉稳起来。
一时间也没有了困意,仓砺干脆披上外衫,取了当年的大刀,起身出门。
仲夏夜的天空,繁星明媚如盏;草野间低低的虫鸣迭起,萤火虫的辉光宛如流动的天河。空寂的庭院之中,大刀捩然一动,满臂抡圆;刀风凌空斩下,斜劈而过,旋即捩然横转,白刃在月色中一动,折射出冷色泠泠。
仓砺的刀法没有那么多反复的招式,却是招招霸道,遒劲十足。十数月没有碰过兵器,这身子却没有半点惫懒,仍记得当年血染沙场的骁勇之态。
当年他单枪匹马,悄声迫近城门,独取回高悬的太子丹首级;浑身是胆地破阵而入,将公子湫洛救于水火。而今,卸去一切喧嚣荣华,这大刀抡起的,不再是敌军首级,只是一年以来的执念。
夜凉如水。
晚风抚得槐树梢头沙沙作响,巨大的月轮中,忽然飞来一个小小的鸟影。
仓砺收了剑,仰头望去。那是一只灰白杂色的鸽子,乘着月色兼程而来,不声不响地落在了仓砺肩头。看着鸽子脚踝拴着的秋月黄的细彩线,仓砺立刻知道,这是空流的皇兄、从前的燕国太子——湫洛的信鸽。
夜半传书,仓砺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将大刀插在地上,仓砺解下了信鸽脚上的竹筒。轻轻挑开印着皇族手信的封蜡,几近透明的绢帛上只写了七个字:齐亡,秦王蹑天下。
寥寥片语,之所描述却是整个江山。
自幼参军、随军征战了几近十载的年轻将军,握着这片小小的绢帛,手却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只有曾经为了和平而战的人,才能明白那样的心情。
虽然秦王是灭亡了燕国的人,但是他却用短暂的战争,结束了七国望不到尽头的战乱。
如果必须亡国而给这天下一个和平,那么,宁愿得天下的是秦王。因为只有他,才有雄才和胆略坐得住这片江山——仓砺记得,当年的太子丹说过这句话;太子丹死后,湫洛也这么说过。
而今,那个人果真做到了!
仰头望着这方天野,暮色四合之下,阒静无声。然而,仓砺知道,这片天直到今天,才算是真正的安静了下来。
“太子殿下,秦王终于完成了一统,现在的您,还是否安好?”
“太子殿下,愿天佑王爷,一如天佑您和秦王,让这孩子脱离一切的苦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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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 声 【5】
空流醒来的时候,仓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茶点。若是平时,仓砺应该是在忙其他的事情,而今天,他却端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空流的第一个反应。仓砺是鲜少严肃的人,记忆中他总是心比天宽,今天露出这种表情,让空流心里忽而不安起来。
“少爷,容我先为您盥洗,再告知您发生了什么。”
仓砺从桌边站起来,如往常一样地替他更衣、洁面,直到坐在桌前,仓砺也只是兀自为空流斟着热粥。
空流倒是有点坐不住了,他拉住仓砺的衣袖,仰着小脸认真地盯着仓砺,问:告诉本王,怎么了?
仓砺方才并非是沉得住气,实在是因为他委实不太擅长巧说话。想着那件事很快就会传遍九州大地,总是瞒不住的,只好放下碗,叹气道:“少主,咱就实话跟您说了吧——齐王建被俘虏了,昨天夜里收到密信,秦王已经歼灭了齐国大军,而今江山已然一统。”
空流愣愣地听着,他当然明白江山一统的意义,然而对他而言,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本王的兄长呢?他怎么样了?他还被秦王关在秦国吗?
空流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仓砺看着他焦急的眼神,不知如何解释,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被关?空流眼里露出些惊喜,那……皇兄现在在哪了?
“少爷,不,小王爷,”仓砺深深吸了口气,“有件事,仓砺要向您解释。”
什么?空流奇怪地偏过头看着他,满眼的不明所以。
“太子殿下和秦王,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事实上,太子殿下是被千军迎回秦国的,他们两人……已经是不计前嫌了长相厮守。”
什么?!
空流震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小的拳头握起,满是不理解:为什么?秦王他灭亡了本王的国家、逼迫父皇杀了丹哥哥,甚至皇兄也是,被他那样玩弄。
难道,战场上的刀刃相向都是假的?难道那接连数个月的战火都是假的?
太子丹死后,皇兄他就是燕国的继承者,而今,他怎么能与敌人在一起!?
空流恨恨地拉着仓砺,一字字吐出的唇语,都带着颤抖。
仓砺将他揽进怀中,安慰说:“小王爷,您听我说。江山本就需要一统,只有秦王能结束漫长的征战。回到燕国的那段时间,太子殿下作为燕国皇族,已经暂时抛弃了自己的幸福,与心爱的人兵刃相向了。但既然一统不可逆,那么面对现实之后,他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幸福。”
皇兄他是燕国的皇室啊!
空流狠狠推开仓砺,后退两步,端站在厅堂的中央。明黄的身子笔挺笔挺地,只有这个时候,愤怒让他暂时忘记了伤痛而产生的胆怯,反而因为罹怒而显出皇子风范。
他直直盯着仓砺,虽口不能言,却是以唇语字字落定而出:君将社稷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皇兄他是燕国最至高的皇族,怎么能在亡国之后,这般屈服于秦贼?
“不是屈服,”仓砺单膝跪下来,将视线与空流平行,“小王爷,有一种感情叫□,它只会在情人之间产生。太子殿下他爱着秦王,秦王亦如此。当年,秦王向他许下了‘若临天下,倾军来迎’的承诺,而今,他们彼此错过、相爱相杀了这么久,也该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秦王不是食言之人,他待殿下很好,那一年凯旋,君王在侧,龙辇巡游。太子爷被迎回秦国上都的时候,秦王依言‘江山为媒,均为为证’,许了他一世不相负。”
仓砺是燕国大将,他本不愿为秦王说话,可是他们的太子已经许身秦国,而今天下太平,他也只能先以安抚空流为重。
可空流根本无法理解。在他小小的生命中,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秦王仗剑迎击皇兄,十万大军亲眼所见,他要如何相信,那样的人会值得皇兄青睐?
仓砺知道空流无法理解,这也是为何,他一直都没有告诉空流,他们的太子与秦王之间的关系。
“至于燕国,它命衰于此,内忧外患,皇族的屠戮只是叛逆的贼子所为,秦王只是顺水推舟。若说来……替您报了杀父之仇、灭亡叛军的人,还是秦王。”
太子在空流眼里曾是座仰望的山,而今这山屈服于贼人,空流自是难以接受。
“少爷……”
不要再说了!
仓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空流吼断。虽是被割了舌不能说话,空流却能发出愤怒而含糊的音调。
本王什么都不想听,我大燕子民,不能屈服于人下!
空流声音含糊地呜呜扔出这么一句话,扭头便往外跑去。仓砺没想到他会反应如此强烈,连忙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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