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然而哈伦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想不想回南朝。
段继臣闻言声泪俱下,长期以来积压在心底不情不愿的委屈也终于爆发:“可汗,我在大漠所受之苦,回去绝不提半字,求您放我回中原吧……”
段继臣的请求,最终还是被哈伦应允了,而罪魁祸首的索乌塔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眼睛冒火一般,狠狠盯着段继臣。当初的妖娆美人,如今也变成了憔悴不堪的可怜样。索乌塔罪孽深重,自然没有挽留的余地,于是护送哈伦的队伍即日便启程了。
身在京城,听到了传信的景炎君自然明白哈伦此行的目的,可到现在,图兰都不愿见他一面,怕是半点留下的心都没有了。他不是不知道白玛与大漠通信的事,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若是不阻拦,或许他会失去图兰。若是阻拦,或许他会彻底失去他的心。
鱼与熊掌,相比之下,即使痛,他也宁愿选择后者。
景炎君眼底的乌黑深重,前些日子,是他说动了齐文远去劝说图兰,可当真的感觉到他会离开之时,竟是如此的痛……
“来人,把景凌找来。”
这些日子,景凌也心痛难忍,只得借酒浇愁,终日没有清醒的时候。
酒有何用?仅是一朝一夕间忘掉愁苦,醒来后痛苦如初,即使心里明知这点,可他却还是愿意沉醉在这醇香酿出的美梦中,不愿醒来……
景炎君苦笑。他又何尝不想醉一场,千年万年都不要醒来。若是当初没有争夺战这王位,他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去爱图兰,选择这条万人之上的路,牺牲的何止是爱,连人的本性都要舍弃,这样究竟……值得么……
景凌醉眼朦胧,但意识大概是清醒的。两兄弟就这么对视着,斟茶,无话,彼此的心意却都互相懂得……
……他爱的是你,只要受他一世无忧,我便心满意足……
……我定会先逝于他,到时他的终生与景氏江山,我全部托付于你……
是夜,二人各怀心事的离开了养心殿,一人去往未央宫,另一人主动回天牢。
这是一盘死局,若是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即使无法反败为胜,也定能力挽狂澜,使得图兰余生无忧。
再见,逝去,与即将逝去的一切……
图兰早料到景炎君会来,小心的梳理着柔软的栗发,特意撩起刘海,露出拿到所有人看到都会厌恶的伤疤。或许当时用力过猛,切断了眼部的神经,他无法睁开受了伤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还没睡醒的孩子一般。
图兰轻轻拨动眼睑,那只眼睛似乎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看来是废了。
多妙,看到他这副惨样,也没有谁想再利用他做什么了吧。
“你这是何苦呢,到底你还是没把我的誓言放在心上。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爱的不是你的容貌呢?”景炎君不知何时已坐在了榻上,眼中的柔情,掩不住深深的落寞。
“你让我怎样相信?”
事实上,图兰并不是不相信景炎君,只是报复性的希望景炎君伤心,为自己换来一时三刻的清静。
只是……他真的有那个资本么。
他有什么值得景炎君为他痛心的呢?
“你的王兄哈伦,再过几日就会到达京城,他的目的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你是选择……”
“我要回去。”
即使早就做好了他百分百会离开的准备,但当他真的听到他决绝的,毫无留恋的亲口说出时,心还是痛的仿佛被硬生生撕裂一般。
“你就……半点都不顾虑我的感受吗?”
“你在将我推入虎口时,又何尝顾虑过我的感受?”
景炎君默然,果然这道伤痕,是永远都不会磨灭的……也是他们之间最深的那条沟壑,永远无法逾越,他只能远远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二人就这么静坐了一夜,直到天亮也没人开口。明明各怀心事,闷在心里只会越来越痛苦,却都固执的闭口不言,静静地等待着哈伦来时的分别……
景炎君走了,白玛来,白玛打盹时,齐文远又来照看他,连绝尘都时不时的造访,这些日子,他的身边从不缺人陪,只是在那嬉皮笑脸之下,隐藏的究竟是颗被伤的多么鲜血淋淋的心……
“决定要走?”
“是。”
“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心意已决。”
图兰看得出白玛与绝尘的关系发生的微妙的变化,若是自己离开,这二人恐怕也要被迫分离,但他这次真的想自私一次,哪怕被记恨也好,他只想逃避……
绝尘看出了图兰的心事,轻松的笑了出来:“王爷可不必顾忌我们,真情是永远不会随着地域和时间而变化的,我和白玛……”话还没说完,绝尘就被白玛用汤勺拍了头,抓住领子扔了出去。
然而图兰却若有所思:“白玛,若是我日后想通了,还有回到他身边的机会吗?”
“如果他真的爱你,是绝对不会放手的,试问哪一个帝王愿意日日夜夜的宠爱一个被……”白玛发觉自己的措辞不当,立即住了口,然而图兰却是毫不在意的笑着接道:“一个被地痞流氓当做女*支男卖*身的肮脏之人,他身为帝王什么样的人找不到,能够不嫌弃,依然宠爱我,足以说明他对我感情的真挚。”
“王爷……”白玛的表情有些痛苦,“白玛该死,白玛不该提伤心事的。”
图兰笑笑,转瞬释然。
来了中原这么久,连白玛都已经了解感情的事的,可自己却还是深陷其中,看不透自己的心……
感到身子有些疲惫,图兰吩咐白玛为自己更衣,早早的上了榻。白玛将桌上吃剩的饭菜收拾好,放进食盒,从门缝推了出去。之前都是有宫女来收拾的,因为图兰体虚,又不愿见人,白玛便以“不能遇风”为由,不让任何人进入未央宫。这样一来,也正好能让图兰躲过宫中之人的流言蜚语,不然又要节外生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一张纸条在白玛快要起身的时候,从门缝塞了进来,想必外面一定是有人等候的,为了……传信吗?
如果是哈伦的什么计谋的话,一定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送进来,何况他要来中原的消息早就闹得沸沸扬扬,皇宫的守卫一定会加强,哪儿会这么轻易的送进消息?!
白玛满腹狐疑,但还是打开了那张纸条,密密麻麻写着的不是啻语,而是他看不懂的汉语,景炎!这个禽兽写了些什么!
怒火刚一冒起,就压了下去。白玛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景炎君是会啻语的,何况他是一国之君,可以为所欲也,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景凌?他也会啻语,还是个直性子的人,如果是他,一定会亲自来见图兰,不必拐弯抹角。
那还会是谁?绝尘刚刚来过,自然没必要,齐文远也是随时可以来的……等等,他现在与图兰二人住在未央宫是宫中人尽皆知的,而他们二人中,又只有图兰认识汉字,也就是说,这张信条是传给图兰,而不想让他知道内容的!
白玛有些气,图兰现在正处于容易被人摆布的状态,如果听进了什么不好的事,到时肯定要惹麻烦。马上就要回大漠了,他可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白玛,你在做什么?”图兰轻唤。
白玛立刻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在袖子里,几步跑过去给图兰掖紧被角。
“你刚刚在做什么?”
“没什么,汤汁洒了一些出来,我用脏布擦了擦。”
图兰当然不信,看着白玛那双闪躲的眼睛,他也疲惫的没心情顾及,偏过头便沉沉睡去。
白玛一直守到夜深,等图兰睡熟了,才轻手轻脚的走出去,打算找绝尘问清楚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一出门,便一溜烟的跑了。
图兰在榻上翻了个身,身边冰凉的被子使他猛地惊醒过来,这些天来,他只是在适应景炎君以后不在的生活,可他没想到,他每晚都要借助安眠的药效才能入睡。无论睡的多熟,只要发觉那人不在他身边就会惊醒,在黑暗中独自哭泣到天明。
图兰坐起身,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如果再不能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恐怕他真的命不久矣。
“我欠你一个道歉。”
图兰被突然说话的人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没好气的回道:“现在,是两个。”
杪筠笑了笑,从床边走到榻前,坐在木椅上,望着图兰。
宫内并未掌灯,图兰看不清杪筠的表情,对方又没有先表示的意思,他只好无奈的开口:“是你支走白玛的?”
“我只是抄了一段醉花阴,要走的是他自己。”
“那么你来这里,究竟是有什么事?”
杪筠微微一笑:“当然是道歉。平日里你不见人,我只好出此下下策。”
图兰有些疑惑:“可我并不记得你有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事。”
“有的。”杪筠终于卸下了笑容。没有了往日温柔的感觉,现在他整个人憔悴不堪,仿佛病入膏肓一般。“我要为我之前逼迫你的行为道歉。现在我已经想通,也不再固执的为了维持景阳的江山,而使更多人失去得到幸福的权力了。”
“为什么?”图兰有些惊愕,他万万没想到,之前态度那么强硬的杪筠转变会如此之大。
“世代的变迁,朝代的更迭,都是再正常不过……景阳去了十余年,我又还有多少个十余年来守护他的天下呢?何况他想得到的,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王权,而是我站在他身边的合理身份。我们遇见彼此,就已不忘来世上一遭,又何必再为这世俗所累,忘了初心呢?”
图兰愣了愣,又道:“那接下来……”
“我会带着那只小猫游历山川湖海,感谢你善意的谎言,即使明知是假,我也愿溺于其中。”
去地府看到先帝魂灵转世的过程,怕是几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图兰当时也没想欺骗杪筠,只是不堪他那忧伤的神情,万万没想到弄巧成拙,现在那只猫儿反而成为了杪筠活下去的精神支撑。
杪筠站起身,温柔的抚着图兰的脸颊,他身上清香的气息很好闻,让人无比安心。
“到此为止了……我真感觉你与我的经历太像,只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与景阳的覆辙,没有了我的阻碍,你要是爱他,便照着自己的心意走下去,不要……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叁拾玖〕伤别离
哈伦进了京城,客套的应付着各路官员的谄媚,虽然从未见过这般繁华的城市,但一心系在图兰身上的他哪儿有心情去欣赏,恨不得立刻飞入宫墙,将深爱的弟弟带回久违的家。
景炎君亲自出城迎接,两个国家的君王,无需多言,鹰般锐利的眼神交碰,便胜过了千言万语。
一路无话,耳畔只能听到撒花百姓的欢呼雀跃。人们只能看到表面上的祥和,有谁能看到平静下的波澜呢?
想到前因后果,都是因为那倾国倾城之人呢?
图兰一大早起来,便被白玛从上到下打理的整整齐齐,为遮掩住憔悴的脸色,还特意涂抹了胭脂水粉。只可惜,那道伤疤破坏了这幅美貌,不然与当初他入宫时的美艳是别无二致的。
门外有宫女跪在地上,双手奉着黄金面具,想必也是景炎君准备的。
即使用料再怎么贵重,雕刻再怎么精美,也是无法取代这已经变得丑陋的容颜的。
景炎……还是不够了解他的性子,不然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王爷,还是戴着吧,要是让可汗看到了,肯定要生气的。”
“戴了面具反而更能引起兄长的注意,如果他追问,我又该如何作答呢?”
白玛不得不承认,图兰说的是对的,毕竟与哈伦兄弟一场,图兰对哈伦的了解,自然要比自己深,而现在他知道图兰的心情不错,而且有往好的趋势发展,他就已经该烧高香,把这位小王爷当祖宗一样供上,自然是百依百顺,随图兰开心了。
从未央宫,到皇宫外院正门的路上,都有跪在两侧俯首的宫女,她们身后站着威严且一丝不苟的御林军,绕是当初图兰进京时,也没有这样的场景。
果然和亲与迎接他国君主的礼仪是不同的,他身为大漠的王族,能见识到如此繁华的城市与盛大的场景,也是不枉此生了。
“王爷,当初我们是以和亲的阵容进入这皇宫的,现在却要以男子的样子大摇大摆的走出去,这样真的合适么?”白玛有些担心的看着四周目光呆滞的御林军,暗暗有一种预感,他们离开也绝不会那么一帆风顺。
“那就是景炎的事了,我与兄长怎样来到他的地界,就要毫发无伤的怎样回去。”
白玛深叹一口气,自家主子这性子,除了能够君临天下大权在握的男人,也没人能宠的他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
就这样离开,他敢用性命担保,图兰绝对是舍不得的,虽然这口怒气始终咽不下,但是至少说明他心里还是爱着景炎君的,只要还剩一口气,有生之年,是绝对还会回到这片赋予了他们美好回忆的土地上的。
近了……近了……
皇宫外城的大门近了,距离他要离开的时候也近了。他与景炎君的距离近了,却离分别之时,也近了……
皇宫的门大敞着,图兰已经隐约能看到御马而来的两人的身影,不知是即将见到兄长哈伦的激动,还是对于离开景炎君的不舍。
图兰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紧紧握拳,也只能轻微缓解,事实上,他的不安是在场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只是这位还不成熟的小王爷还不知不觉,谁又能多嘴说些什么呢?
“王爷,上马吧。”白玛牵着缰绳,将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拉到图兰面前,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做好了让图兰踩着自己上马的架势。
图兰哪里忍心踩他,这么长时间来,如果没有白玛在这深宫中处处护他周全,想必现在哈伦见到的,只是一捧灰土了。
图兰撩起下摆,一步跨上马背,动作牵扯过大,这让他的下腹一阵疼痛。还好转瞬即逝,不然又要节外生枝的惹麻烦。
白玛见图兰这般,早就感动的热泪盈眶,用力吸了吸鼻子,一巴掌拍在马臀,那黑马便似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
图兰感觉自己的心境并没有变化,可当那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之时,他竟然已经泪流满面,止都止不住。
“兄长!”图兰终于将这已经一年多没有说出的称呼喊了出来,马背上的颠簸引发的疼痛,他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一般,他只想快些投入那温暖的怀抱,大哭一场,再沉沉睡去。
想想这几个月来,他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也真是幸福。
哈伦早在看到图兰破碎的容颜与憔悴的神情的时候,就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火了,立刻策马上前,伸手将弟弟腾空拉到自己的马背上,用下巴摩擦着弟弟柔软的秀发,紧紧搂着弟弟,不愿放手:
“好了图兰,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有兄长……”
明明有些一肚子的苦水,刚刚还泪流满面,这会儿图兰躺到哈伦的怀里,竟然一滴泪都流不出了……
伤心到了极点,就是像现在这样吧……
图兰呆滞的表情让哈伦心里一痛,将温柔而有热度的吻印在弟弟的额头上,换来的,也只是一个憔悴的笑容:
“哥,我想回家……”
这是图兰第一次叫哈伦“哥”,不再是以往疏远的“王兄”和“兄长”,这一次,他是真的没再把自己当做王族,只是个普通的,需要亲人关爱的可怜人。
哈伦的喉结上下滚动,哽咽了许久,才带着颤音开口:“好……回家。”
一句“回家”,包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