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皱眉跟过来,道:“喂……”
李知微瞧也不瞧他,只是一声不吭往前走去。
容舒怔了一怔,他欺负李知微惯了的,今夜之事在他看来实在算不得什麽大事,最多算得捉弄罢了,何况这昏君又确实欠教训!天寒地冻的,昨儿夜里的杨晴夕难道比他今日好过?但李知微的模样,瞧来却似乎是……他想了一想,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抖了一下,跟著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若要自个走回去,怕是走上一夜也不成!”他方才跑得发了性,这时两人离京足有三四十里地,他浑不在话下,李知微却不成,何况他方才跌下来,虽然有竹子缓冲,但被竹子弹来弹去也是极不好受,多少还是受了伤。
李知微咬著牙道:“与你无关!”
容舒愣了愣,脸一沈,心道你爱吃苦头,那便由你吃去!点头道:“说的是!”足尖一点,霎时远去。
簌簌的穿林打叶声很快远去,没多久,便再也听不到了,李知微没料到他竟会当真将自己孤零零地一个儿留在竹林里,他愣愣地看著容舒离去的方向,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他自容舒入京,两人相遇始,便屡屡受他胁迫,事事要听从对方吩咐,不似堂堂至尊,倒似个受气的小媳妇!但他面上惶恐害怕,心底深处却总隐隐觉得,容舒不会当真将自己如何,那拳头在自己眼前挥舞了无数遍,可是并没有哪一次是真正落到自己身上的,否则再给他十个胆子,昨夜他也不敢对杨晴夕出手。他虽然料得只怕是要惹恼容舒,却再也料不到,容舒竟会为了杨晴夕这样教训他!
他摸索著勉强走了一段路,竹林中一片漆黑,只偶尔漏下一星半点的月光,既不知前路有多长,连方向是否正确也是不知。他一生养尊处优,何曾有这样凄惨之时?伤心愤怒之外,又添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无措,几乎就要嚎哭出声,但终於还是死死忍住。四下里不见人影,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绝不会有人出现,哭了也不会有人看见、听见,但在他心里,却仿佛容舒就在身边,等著要看他的笑话一般。
他擦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汗是血还是涕泪的东西,触到脸上伤口,剧痛之中,倍觉伤心愤怒,想得许久,摸到一个亮堂些的地方,倚著一颗竹子坐下,胡乱走下去只怕反而不妙,倒不如在此过一夜,明日天亮之後再出竹林,雇车回京的好。
他闭上眼睛,心里想著要快快睡去,睡著便不痛也不怕了,但处此情景,却哪里睡得著?反而睁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四周,越盯越是害怕,只觉得四下里影影幢幢,奇奇怪怪的声音一起传入耳中,仿佛无数的魍魉魑魅正在伺机而动,要择人而噬。
惊恐怨愤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簌簌的声音又响起,片刻间到了眼前,飒的一声,一个人影落在身前,他抬起头来,呆呆看著去而复返的容舒。
容舒叹了口气,又似哭笑不得,又似无可奈何,伸手向他道:“起来罢!”
李知微转过了眼,有心不理他,但又实在疼痛害怕不过,终於还是扶著他的手默默站起身来。容舒转过身去,将他负在身上,展开轻功,掠出竹林,一路往京城而回。
入得城中,月亮正开始西移,人潮渐渐有些散去,然而灯市如昼,瞧来仍是繁华热闹至极。容舒挑了个偏僻之处跳下屋檐,将李知微放下来。李知微道:“朕要回宫了。”说罢,不再理睬容舒,顾自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容舒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你往常坏事做尽,这回不过吃一点小小苦头,便这般委屈!但瞧著他脸上血淋淋的伤口,想到半路上他不知偷偷擦了多少次鼻涕眼泪,好笑的同时,终究也有些心软,觉得自己下手未免重了些。
便在此时,他似有所觉,脚步一顿,目光往身後某处一转,眉头登时一皱。但紧跟著便又舒展开来,他眼珠子转得一转,心里已有了主意,上前拉住李知微的手,柔声细语地道:“罢啦,是我的不是,你莫生气。”
李知微暗自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想道,自然是你的不是!虽然奇怪容舒竟会忽然软语道歉,但心里实在委屈不过,并不愿就此和解,奋力甩脱了他手要走。
却听容舒道:“你脸上很疼是不是?我带得有药,我帮你擦药可好?”
李知微气哼哼道:“不劳费心,宫中自有御医!”
容舒央求般道:“我帮你擦罢,擦了便不痛了!”
脸上确实疼得紧,李知微迟疑片刻,终於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鼻孔朝天,心道,这是你求我,朕才给你这个面子!
容舒自怀里取出个小盒子,挖了些白色的药膏出来,仔细妥帖地涂在他脸上,笑意温柔,道:“我这药最好不过,你多涂几次,很快便会好了,也不会留疤。”
他医术不凡,这随身的药膏是特意调制的,止血生肌,灵验无比。药膏一沾到脸上,李知微便觉清凉一片,果然立时疼痛大减,但心气未平,虽然不再鼻孔朝天,却仍是转头看著他处,闭著嘴一声不吭。
容舒收好药盒子,拉著他手道:“你真的很喜欢这把刀麽?”
李知微呼地转回头来,结结巴巴道:“喜欢,很,很喜欢……”
容舒道:“你知道,这是用作定情信物的!”
李知微心下奇怪,心道正因如此,朕才非要不可,道:“朕知道,你说过的!”想了一想,道:“朕拿东西跟你换好了!”解下腰间挂著的九龙环玉佩,急急道:“这个玉佩乃是朕的贴身之物,见玉佩如见朕,朕拿来跟你换,你不吃亏!”
这枚九龙环玉佩,普天之下便只有他用得,莹翠无瑕,价值连城,自不必提,最要紧是见玉佩如见皇帝这一条,持玉佩之人,当真是生杀予夺,横行无忌,但他心想反正如今自己还反倒要听容舒之令行事,这枚玉佩给了也就罢了。
容舒接过玉佩放入怀里,眉眼弯弯,果然将新月刀放入他手中,道:“罢,只要你不生气,便给你罢!”
李知微心下奇怪,但此刻得偿所愿,又见他温柔如此,心气却不由得平了,不知怎的,脸上居然有些发红,翻来覆去地瞧了一会新月刀,想著他方才说的这是定情信物的话语,忽然间心跳加快,偷偷瞧了容舒一眼,见著他眉眼带笑,俊雅无双的模样,心头咚的重重一声,脑中登时一晕,赶紧将头转向他处,扭扭捏捏地道:“……罢了!”
不是他这好色的昏君忽然转了性子,实在是他惹不起容舒!
容舒微笑道:“走罢。”
两人并肩而行,在绮丽如星河的满街灯火中,缓缓向著皇宫方向走去。
走得一阵,李知微引颈望向一处,道:“那边是……元宵?”
容舒道:“是啊,你想吃麽?嗯,这大半夜了,你饿了罢?”
李知微道:“是有些饿了,不过,朕想吃,倒不是因为这个。”他望著容舒,顿了一顿,却没再说什麽,只走过去在那个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摊子前坐了下来。
容舒跟过去,叫摊主煮两碗元宵来。
不一刻元宵煮好,李知微尝了一口,登时眉头大皱,嫌弃地道:“味道不好!”皮又厚又糙,馅儿又不够鲜美,这等粗物,怎好入口?
容舒失笑摇头,民间之物自然不能跟宫中御膳比,道:“这跟你往常吃的自然不同,不爱吃便回去罢,回头再让人煮便是了!”
李知微却又不肯走,一面嫌弃,一面一个一个,慢慢将一碗元宵都吃了。
容舒心中奇怪,却也陪著他将一碗元宵吃尽了。
李知微放下筷子,抬头看著天上明月,默然片刻,道:“这是头一回,有人在元宵节的时候,陪朕吃元宵。”
容舒怔了一怔,笑道:“你要人陪还不容易,朝里宫里那麽多人,你想让谁陪你不成?”
李知微心道那怎麽一样?恶狠狠横了容舒一眼,心想这可真是朕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转念想这比喻也不对,他又不是自己什麽人。
但在这世上,却也没有哪一个人是适合陪著自己过这佳节的。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忽然间想到杨晴照,心中登时一阵抽痛,若他还活著,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刻,便该是他陪著自己吃这元宵。但随即又想,他是为自己逼迫才入的宫,心不甘情不愿,纵然陪著,只怕这元宵吃起来也没什麽味道。这麽一想,心下索然无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走罢!”
但就在他这一怔忡之间,容舒却已经明白过来,心头浮起些许奇异的怜悯之意,跟著站起身来,犹疑片刻,道:“你若愿意,明年我再陪你吃。”
李知微不答。容舒便也不再说话,两个人沈默著,慢慢地走回了皇宫。
☆、第三章
次日下朝之後,杨谥真赶到御书房见驾,皱眉道:“皇上,臣身为护国将军,保家卫国才是职责所在,处理朝政只是权宜之计,皇上怎可事事都不过问?”
自他回京之後,李知微每回上朝,无论处置任何事务,均只说两句话,第一句:“杨将军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为好?”第二句,若是杨谥真有法子处理的,待他说完,便道:“杨将军此言甚是,此事便交由你去处理罢!”若是杨谥真一时也无法的,便道:“此事果然十分难办,杨将军,你且多费心,同大家想个法子出来。”
李知微叹气道:“杨将军,朕不跟你客气,朕跟你讲实话,那些劳什子事,若是让朕去处理,卿家认为,结果会如何?”
杨谥真苦笑不已,道:“但天下终究是皇上的天下,长期由老臣把持朝政,於理不合……”
李知微瞟了边上的容舒一眼,心道:“狗屁的於理不合?再於理不合的事,也有人做过啦,这又算得什麽?”
杨谥真续道:“皇上是聪明的,只是以往……有些荒废时日,治理天下也不外乎那麽些道理,只要皇上以後肯用心,必是万民之福!”
李知微支吾道:“这个……”心道朕如何不知治理天下不外乎那麽些道理?但虽然不外乎那麽些道理,做起来可是辛苦无比,既然你做得好,你做便是了!
杨谥真道:“罢,此事容後再议,皇上,後宫无主,易生事端,皇上不如早立皇後如何?”原来他说的是後宫之主,心中所想却是希望李氏天下早有後继之人,龙华有今日之困局,皆因李知微昏庸,而李知微如此昏庸,却是他早年未曾得人好生教导之故,这烂泥烂了二十余年,一朝要将他扶上墙,便连杨谥真这等坚毅不屈之人,亦不免满心都是无力之感,无可奈何之下,便想趁著自己尚有精力,早日为龙华王朝培养下代明君。
李知微脸色一变,默然无语。
他心中所想,杨谥真岂有不知?想起他对自己两个儿子的先後逼迫,心中怨愤,但又想起他对杨晴照,虽然从未说出,却确有一番真心在,又不由长叹。
容舒道:“後宫之主,一时没有合适人选也是无法,不如此事便交由杨将军慢慢寻访,这之前,还是请皇上先专心学学为君之道罢!”
杨谥真道:“也好。”将桌上奏折依次翻开,道:“皇上,这些是今日收到的奏折,皇上请一一批阅,皇上放心,倘有错漏,臣自当尽心纠正。”
那桌上奏折密密麻麻,少说也有百来份,李知微叫苦不迭,但杨谥真和容舒都已打定主意不许他再逃,他实在推脱不得,只得悻悻提起笔来。
这一忙,竟忙到快半夜才总算处置了个大概,李知微已是睡意朦胧,杨谥真心道这也需循序渐进,便不再逼他,告退出宫。
容舒送他出来。杨谥真叹道:“唉,这个皇上啊……亏得有你在!”
容舒笑道:“我用的法子其实最简单不过,只是杨将军一直不肯用罢了。”
法子只有一个,李知微这昏君便是欠教训,教训乖了,便好了!
杨谥真哑然,他虽然早知道这个法子,只是为人臣者,这法子他无论如何也用不出来,何况他也没容舒那样的本事,重重护卫之中,犹能屡次轻松将昏君擒下,几乎吓破了昏君的胆,这才能让昏君见他便如老鼠见猫,令出即行,无有不遵。
他叹息道:“可惜你不肯入朝为官,否则可真是我李氏天下万千百姓之福!”
容舒摇头,肃然道:“不然,天下有杨将军,有小照,才是万民之幸!”
杨谥真道:“我这个儿子啊……”抬头望著满天星斗,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送他出宫之後,容舒径自去了李知微寝宫。李知微果然已经呼呼大睡,四仰八叉,亵衣凌乱,睡相十分不雅,容舒忍著笑,也不叫醒他,命太监总管张德禄备了温水,小心给他清洗了脸上伤口,重新敷过药,这才自去曦容苑。
皇宫中最好的宫殿不是皇帝的寝宫,而是历来为男妃之首曦容君所居的曦容苑,自二十余年前新建以来,前後共有三位主人,当年的曦容君萧离,後来为李知微所逼、虽无名分却不得不居於曦容苑的杨晴夕,再後来受封位次略低的清仪君却赐住曦容苑的杨晴照。左右如今曦容苑无主,容舒便老实不客气地鸠占鹊巢了。
次日一早,张德禄连滚带爬地奔入曦容苑,呼天抢地扑到容舒床前:“容,容公子,皇上,皇上不见了啊!”
李知微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和杨晴夕、容舒三人同去游湖赏月,自己将容舒送给他的新月弯刀好好地炫耀了一番,杨晴夕黯然神伤地看著自己,满眼的妒恨和无奈。容舒在一边微笑道:“既然是你喜欢的,我自然不会给他,以後我什麽东西都不给他,只给你。你想要什麽,只管同我说好了。”
李知微高兴得简直要手舞足蹈,正要说别的不用,你将从前从我的金库里抢去的宝贝还我便罢啦!忽然间身下猛地一震,伴著骨碌碌的声音。咦?这游船怎麽摇得这般厉害,声音也这般奇怪?他一惊而醒,赶紧睁开眼来,四下里漆黑一片,他摸了摸旁边坚硬的似乎是墙壁的东西,吓得大叫:“这是哪里?”
边上有人晃亮了火折子,幽幽道:“马车里。”
那是一名红衣女子,肤白胜雪,眉目似画,在这幽微火光映照之下,岂止是倾国倾城。
这情景真是诡异得很。李知微傻呆呆地看了她许久,才问道:“你是谁?朕为何在此处?”他一面问,一面又忍不住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伸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险些儿跳了起来。
那女子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低柔婉转,带著说不出的妩媚之意,直令人骨酥筋软。她道:“我叫楼红玉。至於你为何在此处……”她轻轻抚摸著一把弯刀,目光中忽然露出恨意,道:“因为这把刀!”
她手中的弯刀,正是他昨日夜里刚刚从容舒手中死乞白赖地要过来的新月弯刀。李知微立知自己多半是给这女子劫持了,大骇之下,刚刚的惊豔和一点好色之意登时烟消云散,道:“那麽你拿走就是了,朕跟你无冤无仇,你放了朕罢,朕,朕不追究!”
宝刀虽好,可是比起自己的小命来,那便不值一提!他见过的江湖人并不多,但只一个燕云暮,一个容舒,就足以吓破他的胆,让他对所有江湖人都心怀畏惧,敬而远之了。何况这女子既能将他自皇宫中掳走,定然手段不凡,他岂敢招惹?至於说堂堂天子,这般对著一个女子哀告求饶未免太过丢脸,左右他这脸早已丢过不止一次,再多一次也罢了。
这也是他倒楣,碰到的无一不是江湖上最最难缠的角色!
楼红玉眼波流转,脸上微嗔薄怒,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