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只不过是众多臣子中的一个,什么也左右不了,言多必失,帝王的宠爱虽让他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在治国方面顺利许多,但结下来的怨也不少,再正直的谏言,都让宵小之辈觉得是恃宠而骄,反而成了朝堂中风暴的中心,稍不留心,便是杀之后快的对象。这样的处境让他心生警觉,他不怕死,他怕的是过犹不及,天下生生成了几人的对弈,而他是那棋子。
他不愿冒天下之不韪,也不愿当那祸乱朝纲的佞臣。
“你我所想既然合不在一起,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冷冷开口,甩开帝王的手,“只愿大将军能凯旋归朝,否则,南谨气数也该尽了。”
洪弈心中一颤:“你是要将我逼到绝路上么周寻!?”
周寻笑了,笑得难以形容:“我有何资格可以逼圣上?”
洪弈睁大眼睛看着他,怒气就要脱眶而出。
室内盈香袭人,缥缥缈缈的像是要迷了人的心智,他朦朦胧胧中觉得周寻的模样变了,然而想要看清的时候总是看不真切,心里的不安忽然就弥散开来,而他根本不知道为何不安。
他听到周寻无奈又决绝的声音。
“洪弈。”
洪弈一惊,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唤自己的全名。
他看着那人启唇,声音低沉起来,“如若你不愿听我一言,那么。”
周寻看着他,眼中眸光潋滟,恰似了他们初见的场景,三分的温和,七分的洒脱。
“便让我辞了这官,回江南去吧。”
洪弈冷冷的笑了:“我不会准许的。”
周寻定定的看着他,目光中的失望和无奈一瞬间弥漫开来。
洪弈压下心中的慌张,他看着眼前的人的指尖停在衣襟处。
然后,斗篷悄然落下,入目的竟是满目雪一般的白,苍苍茫茫,让他想起了十丈原十二月的雪。缠缠绕绕,丝丝扣进了心里。
黑发黑眸的青年,如今已是发已衰白,一夜之间,竟是操碎了心。
洪弈听见了心中的某个角落破碎的声音。他死死盯住眼前的人,眼前人的发,像是发怒的狮子,只要面前人说任何一句话都能扑上去撕碎了他。
“如此这般,你还要留我么?”
他看着周寻平静无波的脸庞,这么多日的争吵,对抗,消瘦了本就不强壮的身躯,他的心渐渐冷了下去,一点一点地,化成了最后的心痛。
他绝望的问道:“周寻,你可曾恨我?”
你可曾恨我,在你本该张扬潇洒的云游四方的时候,折了你的翼,将你困在这封闭沉闷的宫殿中,将你永远的与南谨的未来锁在一起?
周寻垂眸,遮去了神色:“因何生恨,我又有什么可以恨的。”
自由再重要,作为南谨的百姓,作为周丞相之子,他有太多的责任,人生在世,又有多少的事情能够随心所欲,对心而为。
“我只愿,再不问今后。”
再这般执着下去,南谨气数迟早会散尽,他不愿看着那万代江山,如此的倒塌在他面前。
熏貂缀朱伟,绣纹入了领口,一袭藕色的曳地裙,蜿蜒着蜿蜒着,生出一盏秀丽的梦来。王幽芊看着自己的手,润白如玉,指尖添着渺渺丹寇,但也不过是困在这深宫中,再华丽的羽衣,也绽放不了原本该有的色彩。
任谁也想不到,无比高贵的王皇后,不过虚职一个,连帝王的半分青睐宠幸都是没有的。她冷冷的笑了起来,艳丽的眉目像是入了画,挑出了万千风情。
王幽芊时至今日也不明白,本意是与张有财套好关系,助父亲一臂之力,却总是事不如愿,不知为何怎就偏向了这么诡异的走向。
“张大人,你如此猜测来猜测去,所为的何事?”
张有财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俊朗的脸上是谁也猜不透的高深:“皇后如此聪慧,怎会猜不出我为的是何事?”
王幽芊怔了怔,随即又蹙起了眉头:“有话便说,遮遮掩掩的本宫看着心烦。”
张有财挑起了眉,“皇后不如与小民打个赌,怡怡情也好啊。”
呵。当真是乱了。
她下巴一挑:“说来听听。”
张有财笑了笑:“支撑整个南谨的两个人相继倒下去了,娘娘定是看透了南谨江山了吧?”
王幽芊不答话,张有财也不介意,继续说道:“王承离已退洛阳,南谨将士中再无出挑之辈,而周大人……”
像是叹息,又像是什么都没有,“他人虽未倒,心却是已经不在南谨了。“
王幽芊不服:“朝中又不是只有周寻一个臣子。”
张有财表情一正,看得她一怔:“朝中是不止一个如他般的臣子,但天下间只有一个周寻。皇后娘娘您还不明白么?”
天下之大,只有那一人而已。周寻不在的朝堂,洪弈怎么撑的过去,那是融了血,入了骨的独一无二。
王幽芊心中一颤,她怎会承认,自己是输给了一个男人。
又听张有财悠悠道:“不出几日,朝中定是没有周寻这个人了……娘娘您是否愿意和小民打这样一个赌?”
“赌注呢?”
“南谨将尽,娘娘是否想过另寻它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自周寻走后,他依旧每日麻木的批着奏折,谨昭帝暴戾的性子越发明显起来,任何不顺心的觐见和谏言都能让他整个失去自我,毫无仁慈可言。下面的人都被帝王的喜怒无常弄的心力交瘁。
然而到了夜晚,他又变得沉默起来。每夜捧着那个玉杯,怔怔的能发呆很久。
那个洒脱的青年,原来已经住进了他心中的最深处,生不能移,死不能灭。习惯便是刻骨的相思,入了三魂气魄,再不能分离半分。
朝中的出现的反战派与主攻派之间的斗争越发明显的拿到台面上来说,而周寻一走,再无人从此中和,在没有人于众多官员中说出自己的见解,轻轻淡淡,却又让人如此信服。
南谨兵力衰退,这一战的结果未知,然而王承离已派去了风城,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已经不可挽回。还在困扰中,洪弈看着摆放在榻上的玉杯,指尖触上去,仿佛还能留住主人的最后的体温。他想起了他们的初见,想起了大将军府邸的那次交谈。
静坐在枯树下,十六岁的他看着那人笑得飞扬。
他说,我愿今后能走遍南谨,甚至是北漠,等战事停了,天下太平,苍生不再为金戈铁马所累之时,去盛开牡丹的洛阳。
他问,你知道洛阳牡丹么?
十七岁的少年想起了书中的记载,点了点头,回答道,知道但是没见过。
然后那人又笑,若有机会,可要好好地尝尝洛阳本地产的洛阳花茶,虽无特别,甚至有点清苦,但是却让人总觉得,这就是人的一生。
然后他懵懵懂懂的点头,他对花茶之类之物无甚兴趣,但是他看见那人嘴角的笑,还有眼中的期望,突然就对那个叫做洛阳花茶的东西感兴趣起来。
那人却又把眉皱了起来,可惜王承离从小就立志要随大将军,上阵杀敌,所向披靡,当那一生奔波的武将。这么想来,倒是无人与我同行,略孤独了点。
他脱口而出,那我呢?
那人愣了一会儿,瞬间就笑了出来,那笑声肆意的让他觉得闪了他的眼。
你是南谨江山的未来,我可承担不起拐带南谨太子的后果。
他突然就委屈起来了,那你等我有了太子,我和你一起。
这句一出,差点噎得那人咳嗽,然后什么也没说,摸了摸他的头。
那一日他便应该知道,周寻应当是不受束缚之人,应当遨游在这天地之间,自由自在,肆意无虑的活着,而不是在这深宫中,陪着君王,困守一生。
王幽芊垂下羽睫,在烛光下深深的投下一抹光影,雕梁画栋的宫殿整个透出一丝死寂来。
初遥端着新沏好的茶,在她的示意下递给了她。
王幽芊挑着朱红色的指尖,丹青豆蔻都及不了的颜色与茶面上浮起的水汽相接,她看着清香的茶,突然就笑了起来。
那笑声悠悠,带着一丝凄苦,缠绕在人的心底。
“初遥你说,这南谨江山可还有本宫的容身之处?”
初遥动了动嘴唇,最后坚定道:“娘娘您这是什么话,你是这宫中的半个主子,怎会没有您的容身之处?”
王幽芊冷笑:“半个主子?呵,这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罢。”
她永远都会记得谨昭帝看她的眼神,冷漠的,陌生的,像是永远都入不了他的眼一般,那人明明是南谨的帝王,却连做戏都不愿给她一个眼神。
呵,罢了罢了,原本就只是虚位罢了,这南谨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然而她又不甘心的想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海棠开的清雅素净,像极了那个人的眉眼。
永远都不会施舍给自己一个多余眼神的谨昭帝,竟然就那么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人低笑着和人交谈,花瓣落上了肩头也毫不自知。
那眼神她永远都会记得。
像是沉淀了世间所有强烈的爱,强烈的恨,慢慢的蔓延了整个身心,从眼角的地方,要破土而出,汹涌而至,却生生的困在那幽深的双眸中。
她从不知,他也能有这样的情绪。
初遥说了什么,她没有听,她整个思绪都这么放空了,直到手指贴进了茶面,烫的她回了神。
初遥一惊,忙起身将那杯子夺了过去,然后细细的用手帕沾了水,包住那一点指尖。
王幽芊任她弄着,身子懒懒的靠在了枕头上,心中浮现出俊秀的轮廓,以及清淡的声音。明明有时调笑的颇不正经,但那声音奇迹性的竟能轻抚内心,她眨了眨眼,最后悄然闭上了眼,遮去了所有的思绪。
南谨昭阳十一年,大将军王承离奉旨率领三军至陈平关,攻风城。然,行至永修,因地势所阻,未及时查明情况,遇伏,所剩将士损耗大半,退回懋城,是夜北漠偷袭,王承离为抵抗北漠,几溃死于非命,至此,南谨大军大伤。
王承离感觉自己做了很久很久的梦。
他梦到了很小时候父亲沉痛的脸,旁边是奄奄一息的母亲,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苍白的指尖还未触到父亲的衣角,父亲便起身了。
他看着父亲轻叹了一口气,用手将母亲的发顺好,像是要说些什么,刚酝酿好的字句还未说出,突然卡了壳,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守在身边的副将欲言又止,看着母亲红了眼眶,最后也一言不发的跟着父亲走了出去,只留下躺在床上母亲淡淡的泪痕,顺着眼角滑下,一颗一颗,承载着无数的悲欢离合。
他知道父亲是南谨极其伟大的存在,保家卫国,人生在世不过如此奢望,然而护了国家,却连自己家里妻子死前最后一句话,也没能说出。
画面几经转换,浮浮沉沉,落在了那个晴朗的春日里。
他看见了八岁的自己,极迅捷的跃上了府院里的高墙,跳下去的瞬间与那个少年眼对眼,差点吓得心都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那是九岁的周寻,懒懒的笑着,然后戳了戳他的脸:“你就是王爷爷的儿子啊。”
那时候的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平白高了一个辈分。
他想起了家乡的云,家乡的水,他想起那人最爱喝的洛阳的花茶,迷迷糊糊,真真浅浅的,却没有一个东西是完完全全的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他突然想起有一日周寻问他的。
他问,牺牲这么多的兵力值得么?
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保家卫国本就需要牺牲很多东西,换了我,我是必定会为了南谨出一分力的,人生在世,生要守卫国土,死也要死在这战场上,否则怎么对得起这苍生万物!
那人浅浅的叹息,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牺牲这么多的兵力,只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梦,虽然那个梦原本是可以实现的,然而既然已经知道实现不了了,为何还要苦苦挣扎下去?
你是战场上锋利的刀,所在之处必定是染血四方,刀可救人,也可伤人。
王承离眨了眨眼,眼睛模糊了起来。
踏入房门,周寻怔怔的走向躺在病榻上的人,他已好了大半,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露出正常的肤色。
王承离见他进来,左手撑了床沿,艰难的起身。周寻连忙扶了一把,待他坐了起来,他也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两人对视,久久无话。
“承离。”周寻看向了他的腿,烛光透射过来,将他的表情隐匿在光亮之下,“今后你有何打算?”
王承离笑了笑,“我已有了想法,你不必担心。”
“周寻,你知我现在最悔的是什么么?”
周寻皱眉,不语。
“我想你说的我明白了,然而明知是错的,我还是希望我能死在风城而不是半死不活的躺在这儿。”王承离慢慢隐了笑容,透出一点刚硬来,“我王家世代为着南谨江山,没有人为了那儿女情长放弃自己的责任,就是我母亲,死的时候也见不到我父亲一面。”
他咳嗽了一声,声音沙哑:“我从小就想着报效国家,不让他人染指南谨的一分一地。可惜到了我这里,却是要苟延残喘的活一辈子,一辈子,都这么无用的活着。”
周寻面无表情的听着:“那你不如死在风城,回来有何用。”
王承离看着他,看着他这个从小便一起玩闹嬉戏的青年,他也不再年轻,谨昭帝所在的十二年里,他未曾娶妻,未曾有子,未曾去过他想去的地方。
他重重的咳了起来,吓得周寻赶忙轻拍他的背部,然而笑声还是飘了过来,像是叹息,又像是轻笑:“我代你看遍洛阳花可好?”
就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替你看看你想看到的风景。
周寻猛地顿住,他想说他已经离了长安,不再是那个周丞相,不再混于朝堂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他想说他可以与他一同赏那洛阳花满城……然而启了唇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南谨以后会如何,我也不能掌控了,周寻,一直听你说那洛阳,让我现在是日夜都想着那洛阳,人啊……有个念想还真是不容易。”
终其一生,他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有的只是一颗上阵杀敌保卫国家的心。上半生戎马沙场,下半生既然不能死在战场,那便看看未曾看过的风景吧。也算完成故人心中所愿。
周寻眨了眨眼,垂下的睫毛里闪闪烁烁的让人看不明白。
南谨昭阳十二年,大将军王承离醒转,然左腿已废,帝大痛,允其衣锦还乡,赏赐千万,离了长安,任命洛阳知府,休养生息。
作者有话要说:
☆、终章
历尽乱世的几年,周寻踏遍了千山万水,赏尽了洛阳城的牡丹,品尽了冰寒的临景雕刻出的冰雪雕琢,北漠与南谨的战事他一概不知,悠闲享世的日子里他仿佛解开了多年的束缚,所有的心绪和想法都在浮沉中掩去,但是冥冥中又总觉得缺失了什么。
眼前是朱红色的牌坊,名为“万息馆”的一个茶馆,进去之后发现有人在说书,他便饶有兴致地在附近入了座。听却只是听到了一句。
“看这战事,我看南谨必定是不保了。”
周寻心中慢慢刺痛起来,那人继续说道:“北漠的领主说了,拿下南谨指日可待,那日我们全家老小都要收拾细软逃去其他国了,谁知北漠又说,只攻京城长安,其他只要不负隅顽抗一律不杀,愿降者皆以北漠百姓之礼相待。”
这时有人嚷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要我们都叛国投敌?”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那人也不反驳,悠悠看了他一眼,胡子一吹,说道:“如今周丞相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