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挡的面前的背影犹如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得心脏喘不过气。
记忆中的一颦一笑,忽然鲜明而清晰。
夙沙不错的眼睛很大,笑的时候有点稚气。
夙沙不错的鼻子很挺,不笑的时候十分英气。
夙沙不错的嘴唇上薄下厚,不高兴的时候会抿起,高兴的时候会扬起。
就像碑上的刻纹,平滑不再,心潮随着纹路而起起伏伏。
“不说?”夙沙不错不悦地拍拍他的屁股,“堂堂军器局掌局就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慕枕流缩紧手臂,侧过头,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耳朵上。
夙沙不错一怔,头轻轻地动了一下,耳朵摩擦过柔软的头发,有点痒,有点软,不满的眉眼突然就温柔下来,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走出镇北一条街,人慢慢地多起来。慕枕流抗议了几次,终于被放下来。
属于尘世的喧哗声打破了两人相处时的宁静,也让慕枕流的思绪归位。他将在古塘镇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夙沙不错眸光一冷,收住脚步道:“杨柳胡同宗寡妇对你用白线虫?”
“你也知道白线虫?”慕枕流对他刮目相看。
夙沙不错扭头要走,被慕枕流一把抓住:“别去!”他见夙沙不错眉头一扬,连忙道,“他们既会派人行刺我,自然也会找人对付俞东海,我们还是快赶回去看看。”
“他们对付俞东海与我何干?”
“俞东海是瞿老门下,都是凌霄阁一脉,对外时,也能守望相助。”
慕枕流往前走,被夙沙不错拉了回来。他眯起用眼睛,“对外?你指谁?”
慕枕流道:“今日的刺客,难道不是吗?”
夙沙不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抬脚向前:“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外人,说不定就是瞿康云派来的。别忘了,局丞说老掌局每两个月来古塘镇这句话是俞东海说的,没有人证。说不定他就是为了引你离开平波城,让你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慕枕流平静地说:“倒也有此可能。”
“那你还要救他?”
“我手无寸铁,如何救他?”慕枕流反问。
夙沙不错冷哼一声。
慕枕流道:“同僚一场,若他遇难,我总要为他……收拾收拾。”
夙沙不错道:“你以为俞东海如一般愚蠢,单枪匹马深入虎穴?他身边一定会有高手保护,不必担心。”
“说到高手,”慕枕流顿了顿道,“不知青蘅郡主怎么样了。”
夙沙不错皱眉道:“惦记完男人惦记女人,你有完没完?危急时刻,她弃你而逃,你还想她做什么?”
慕枕流道:“她救我是义气,保命是道理。说不上弃我而逃。”
夙沙不错道:“经历生死,你尚且如此豁达。我真想知道,当今世上,可还有什么让你斤斤计较的?”
慕枕流道:“看清本分便是豁达,那百姓多豁达。”
“不守本分的百姓也很多。”
“若百姓真的不守本分,如此世道,早已祸乱四起。”
夙沙不错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句话倒不像沈……相门生所言。”
慕枕流道:“哦,那沈相门生应当说什么?”
夙沙不错正色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枕流笑了笑,不经意地加快脚步。
夙沙不错上半身微微后仰,任他拉着:“这时候你倒是拼命,逃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跑得这么快?”
慕枕流道:“因为马跑得不我快。”
夙沙不错伸出手弹了弹他的后脑勺。
慕枕流疑惑地看他。
“不许反驳我。”
“为何?”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夙沙不错趾高气扬。
慕枕流:“……”
回到客栈,里外静悄悄的。慕枕流从院子里找到正蹲在柴垛后面的店主夫妇。慕枕流问他们为何在此,店主夫妇紧张地说:“我们说些体己话。”
慕枕流又问起俞东海的下落。
店主道:“已经走了,不过留了一封信给你。”说着从怀里抽出信来。
信封上沾着粉末,夙沙不错用手指抹了一下:“是木屑。”
慕枕流拿到信,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立刻被夙沙不错狠狠地瞪住了。
慕枕流打开,极快地扫了一眼,递给他:“俞大人说平波城有事,所以要赶回去。”
“借口。”夙沙不错道,“分明是知道这里危险,丢下你先逃了。与那个厨娘郡主一样。”
慕枕流不接这个话茬,道:“若平波城有事,军器局也难以置身事外,我们也回去吧。”
夙沙不错皱眉道:“就这样白白放过他们?”
慕枕流道:“他们若是怕你,此时已经转移阵地。若是不怕你,必有依仗,我们也要避其锋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勇气,并不是智者所为。”
夙沙不错将俞东海的信揉成一团,丢到慕枕流的额头上:“出发之前,吃顿饱饭总可以吧?”
慕枕流看向店主:“可以吧?”
店主哀怨地说:“今天忘了买米……”
夙沙不错道:“有肉即可。”
店主说:“也忘了买肉。”
夙沙不错道:“你身上的即可。”
店主吓得魂飞魄散。
慕枕流柔声道:“为我们准备一些干粮,我们即刻启程。”
店主忙不迭地去了。
店主准备干粮的时候,夙沙不错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手里牵了两匹赤马。
慕枕流拎着干粮和包袱出来。
夙沙不错道:“你会骑马吗?”
慕枕流道:“我以为你成竹在胸。”
夙沙不错道:“不会也无妨。”他冲门边躲躲闪闪的店主道,“店家,出来买马!”
店主道:“本店不卖马肉!”
慕枕流绷不住,笑了:“我会骑。”
夙沙不错一脸遗憾地看着他:“不能暂时忘了吗?”
“然后你骑着马,马拴着我跑?”
“可以共乘一骑。”这么一想,夙沙不错后悔起来。若一开始只牵了一匹马来,说是镇上唯一的一匹,同乘一匹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慕枕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日头快落了,抓紧出发还能去林家村借宿一晚。”
夙沙不错翻身上马,手指朝店主遥遥一指:“改日再来吃肉!”
店主吓得扭头就跑。
离开古塘镇后,夙沙不错和慕枕流都小心戒备。
镇外多是人烟稀少之地,偷袭行刺再还是不过。
夙沙不错跟着他策马狂奔,至傍晚,终于进了林家村,在村口一户农家借宿。慕枕流见农家忙着烧饭,主动提着木桶去打水。夙沙不错跟在他后头,突然道:“你为何不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慕枕流道:“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夙沙不错冷哼道:“你又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说?”
慕枕流道:“我以为你并不想我问?”
夙沙不错道:“若是真的关心,无论对方如何,都会想要知道。你见过谁家孩子失踪多日,回家之后,父母还顾忌他的心情,对他失踪的缘由避而不?”
“扑通”,木桶落到井里。
慕枕流迟疑地说:“我,尚未成亲,还没有子女。”
夙沙不错一掌拍在井口:“我只是打个比方!”
碎石横飞,井口豁了一块。
慕枕流:“……”
夙沙不错:“……”
借宿给了一笔钱,修井又赔了一笔钱。
因此,尽管自家的井豁了一个口子,主人家送别时,依旧是笑容满面,一个劲儿地招呼他们下次再来。
重新上路,慕枕流摸清了夙沙不错昨日的想法,想来这几日的行踪不但可以问,而且与自己有关,说不定还与军器局有关,便又正式地问了一遍。
夙沙不错得意地扬眉道:“练功。”
慕枕流:“……”兴许,夙沙不错是希望自己代替他的父母关心他?
☆、第三十一章 访客
“说到练功,认识你以来,倒是极少见你练功。”慕枕流道。
夙沙不错道:“难不成你以为我练功也像那些江湖卖艺的一样,每日鸡鸣而起,拿着一把剑在院子里挥来挥去吗?”
慕枕流眨了眨眼睛,仿佛在问,难道不是。
夙沙不错没好气道:“自然不是!最基本的拳脚功夫我十岁之后就不再练了。武功练到一定程度,练的是意境。”
慕枕流似懂非懂。
夙沙不错指着路边的一棵树道:“好比,我以前看着那棵树,只能看到它的叶子,现在却看到了它的纹路。”
慕枕流眼睛一亮:“莫非,学武还能治眼?”
夙沙不错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起来道:“你眼神不好。不过,不能。我只是打个通俗易懂的比方。”
慕枕流:“……”
夙沙不错疑惑道:“你没听懂吗?”
“……”慕枕流岔开话题道,“看客栈店家的样子,应当有人来过客栈,且很不友好。”
夙沙不错道:“平波城有事,多半是俞东海的借口。他极可能是威胁店家的人。”
慕枕流道:“也可能是被威胁的人。”
夙沙不错道:“前者是狼,后者是鼠,名副其实的鼠狼之辈!”
慕枕流道:“还有可能是平波城真的有事,另一拨人是在他之后赶到客栈。”
夙沙不错瞪着他:“莫非你又看上了俞东海?”
慕枕流怔忡道:“什么?”
“俞东海虽然不似高邈长得人模狗样,但读过书,也识得字,一张面皮还算白皙,为人虚伪,与高邈还有些相似之处。你若是移情别恋……”
慕枕流猛然一夹马腹,马冲了出去。
夙沙不错忙追了上去。
此后,任由夙沙不错如何找话题,慕枕流都一言不发。
到了晚上打尖时,夙沙不错快人一步,要了一间房,然后威胁店里的伙计:“若是你敢再给他一间房,我便拆了你的店。”
慕枕流提着行李上楼。
进了屋,夙沙不错猛地甩上门,差点将送热水的店伙计的鼻子砸平。店伙计心惊胆战地送上水,倒上茶,出门后,好奇地将脑袋凑过去,想要贴着门偷听里面的动静,就听那个看上去凶巴巴的那人冷冷地说:“再偷听,戳瞎你的眼睛!让你听一辈子!”
店伙计双腿一软,提着水壶头也不回地跑下楼。
等外头完全静下来,夙沙不错才缓和了脸色,冲安静地洗手洗脸的慕枕流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也值当你生气这么久?”
慕枕流抹了把脸,扭头看他:“我并未生气。”
夙沙不错委屈道:“你一整天不理我,还不是生气?”
慕枕流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无话可说。”
这比生气更严重!
夙沙不错忙道:“怎会无话可说?不说俞东海,还能说唐驰洲,说青蘅郡主,再不济,说说杨柳胡同那个皱巴巴的老虔婆!”
慕枕流道:“我有些累了,有话明日再说。”说罢,兀自脱了鞋子,和衣躺在床上。
夙沙不错站在桌边看着他,眼神深沉又幽邃。过了会儿,突然走到床边,一把掀起慕枕流身上的被子。
慕枕流睁开眼睛看他。
夙沙不错道:“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何生气。”
慕枕流按了按额角:“我并未生气。”
夙沙不错道:“你是!”
“不错……”
“你承认了?”
“……我是在叫你的名字。”
“……”
慕枕流坐起来:“你是否觉得……我十分龌龊?”
夙沙不错结结实实地怔住了:“我?”
慕枕流道:“你说的不错,的确有龙阳之好。但,我并不认为我有错,也非朝秦暮楚之人。你若是看不过眼,回到平波城之后,各走各路便是。”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拳头放在盘起的大腿下方遮挡着,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心里的疼痛曝露。
夙沙不错道:“我从未这么想过!你为何这么想?俞东海……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只是看不惯你处处为他着想。”
慕枕流抬头道:“果真?”
夙沙不错道:“自然!”
慕枕流笑了笑:“如此便好,时间不早,明日还要赶路,早点睡吧。”
夙沙不错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明白了?”
慕枕流道:“嗯。”
夙沙不错看着他,仍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挑不出错来,只好郁闷地躺下。
次日一早,夙沙不错故意缠着慕枕流说话,见他态度一如既往,才放下心来。再次上路,两人说话都谨慎了许多,大多说些山山水水的话题。慕枕流这才发现夙沙不错未必读过万卷书,却行过万里路,艳羡不已。
“江湖人,走江湖。真是令人羡慕。”
夙沙不错道:“日晒雨淋,风餐露宿,有何可羡慕的?”
慕枕流道:“你为何入江湖?”
夙沙不错道:“家学渊源。我爹是江湖人,我只好当江湖人了。就像你,你爹是沈正和的幕僚,你也成了他的学生。”
慕枕流摇摇头道:“其实,我本不想拜入恩师门下。”
夙沙不错惊讶道:“为何?”
慕枕流道:“当初瞿派与恩师党争激烈,恩师为了胜他一筹,做了许多违背本心之事,却与我为官的初衷不和。那时候,恩师说,唯有大权在握,方能随心所欲。可何为大权在握呢?纵是当今皇上,也不能随心所欲吧。恩师那时的信念,不过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
夙沙不错道:“为何又改变了想法?”
“恩师起复前与我长谈过。经历过这么长时间的反思与沉淀,恩师已经摆脱了权位的执念,如今的他,一心一意为国,为民,为江山,我自然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慕枕流见夙沙不错诧异地看着自己,不禁道:“莫非,我说的不对?”
夙沙不错道:“我以为文官总是满口的忠君爱国,肝脑涂地。你倒是看得透彻。不过这个世道,你又能如何?”
“但凭一己之力,造福一角之地。”慕枕流道,“既为军器局掌局,自当打理好军器局。”
夙沙不错又道:“若有一日,你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慕枕流的脸色,生怕自己又冒犯了他。
慕枕流笑道:“那便做好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还这个世道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夙沙不错又问怎样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国有律法,法通情理,上监君主,下安百姓。贤者为官,勇者为将。有德才者,不被埋没。无钱财者,以勤致富。生既安康,死亦安乐。”慕枕流畅抒胸怀,十分痛快,看夙沙不错温柔地看着自己,又有些羞涩,“好高骛远,痴人说梦,让你见笑了。”
夙沙不错轻笑道:“你倒是懂得如何让人惭愧。”
慕枕流苦笑道:“我说的不过是空中楼台。人人看得见,想得到,却没人知道怎么上去。”
夙沙不错道:“当今世道,当官的独善其身已是艰难,更不用说实行改革。”
“改革,改革……嘿。”慕枕流叹了口气。
夙沙不错突然回头。
慕枕流心里打了个突:“何事?”
夙沙不错冲他笑了笑道:“无事。武功精进后,听到风声总以为是暗器来袭。”
慕枕流:“……”
入夜,酒坊里静悄悄的。
夙沙不错轻柔地点了慕枕流的昏穴,起身整了整衣衫,推开门,看向院子里的桑树。
树下,一人长身玉立,紫玉冠,银狐裘,面如玉,冷如霜。
夙沙不错道:“又是你。”
那人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是我。”
“以尊驾的身份,一天到晚跟在小小巡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