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轩辕冕重新阖眼,低笑道,“你一定在腹诽孤自从中毒之后越发不似个男子汉,更不要提稳如泰山的人君之态了,是么?”
怀恩赶紧跪下,颤声道,“奴婢不敢。”
轩辕冕摆摆手,“无妨,你据实上报便是了。”
怀恩周身一颤,却不敢抬头,此刻就听轩辕冕道,“你是个小黄门的时候便一直跟在孤身边,你的身份孤也一早便知晓。别怕,你的忠心孤从未猜疑过,而孤也一直信父皇……”
怀恩又是惊骇,又是后怕,兀自跪着瑟瑟发抖。
轩辕冕并未看他,只喃喃道,“近来常感心悸,总觉得有祸事将至……发生了这么多事,孤如今……真的是怕了。”
第94章 第八章:洛阳城里见秋风
朝廷虽已迁至西京长安,洛京虽不似往日烜赫,可到底是做了百年帝都的东京,依旧是车马喧喧,似锦繁华。随轩辕冕前来中祀的王公宗室,在洛京大多都有私宅,轩辕冕素来不喜饮宴,便借了斋戒之名让他们各自归去沐浴焚香,不必伴驾。
先前洛京秦府早被变卖,秦佩本打算腆着脸跟着赵子熙回府,正好将后来事交代一二。正巧赵子熙听闻午桥桂花开得正好,一时起意欲采些回去酿酒,秦佩本就无事可做,自是跟着鞍前马后。谁料车马刚到城门,就见怀恩公公笑吟吟地立在城门口,一副守株待兔之状。
许是幼时常在宫中行走的关系,赵子熙向来对内侍谦和,见是轩辕冕身边的东宫内坊令,便掀开车帘,点头致意,“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怀恩恭谨行礼,又对秦佩笑道,“仆从们遍寻秦公子不得,最后殿下猜是在赵阁老这儿,便叫奴婢在此候着,果是如此。殿下想邀公子同游邙山,晚上便宿在圣上登基前的别苑。”
秦佩下意识地想回绝,却听赵子熙一口应承,“既是太子谕令,哪有不遵的?正好年轻人在一处也热闹热闹,省的和我这个老头子相见两生厌。”
秦佩看着他嘴角抽搐——他如今虽近知天命之年,可保养得宜,看起来也不过不惑,哪里有半分老态?看他生厌怕是真话吧……
无奈之下,秦佩只得别过赵子熙乖乖下车,跟着怀恩向城门外而去。
果然,那架极为眼熟的马车就停在城门外一棵老槐树下。
轩辕冕在车马上召见秦佩也有过多次,可不知为何,今日能再见轩辕冕,秦佩却觉格外雀跃,于是抿唇一笑,便掀帘进去。
轩辕冕正临窗看书,秦佩见封面似乎还是那本《御剑鹤鸣》,心知年余来轩辕冕诸事不顺、身心交病,并无有闲情看传奇志异,故而一年多过去,这本竟还未读完。思及此处,难免心中阵阵泛酸。
“哦,以环,”轩辕冕留意到他,对他笑笑,“邙山别苑你还未去过罢?父皇、亚父还有魏国公年少时常来游幸,魏国公兼领丽竞门时更长居彼处。”
那岂不是秦泱也常盘桓于此?
秦佩面色一僵。
轩辕冕淡淡一笑,“孤知道你有事瞒着孤,孤又何尝没有事瞒着你?并不是说作为至交好友就该将对方的私隐打探得一清二楚,只是世上有些事,就如同人的创口一般,若是不忍一时之痛将创口隔开,让脓流出来,最后不仅伤好不了,反而会累及性命。”
他口气笃定,仿佛已知秦佩谋划。
心下陡然一惊,秦佩手中茶盏晃了晃,溢出几许茶水,忙不迭地让身边小黄门擦拭干净。
轩辕冕知他心虚,却也不逼他,继续低头看他的传奇。
秦佩更是不敢看他,只闷闷点了点头,权作应允。
幸好车马驶得极快,转眼便到了邙山山脚,未让秦佩尴尬太久。
“以环,爬的动么?”
秦佩似笑非笑地,“殿下可去问问旁人,你我谁更像个文弱书生。”
轩辕冕也不恼,“也是,以环可是个顶天立地的西北男儿,自然孔武壮硕。”说罢,似是赌气,他竟未等秦佩,而是快步疾走,拾阶而上。
秦佩只好快步跟上,两人脚程不慢,不出一个时辰竟已到了山腰处的别苑。
这别苑鲜有人至,又在深山之中,难免少了几分人气,幸而常有人洒扫,倒还算得上干净古朴。
一路风尘,二人心中均知晚上必有一番长谈,便随意用了素斋,沐浴更衣。
果然,秦佩方换好衣裳,就听怀恩在门口道,“秦公子,殿下请你往西厢一叙。”
该来的总是要来……
秦佩心里闪过无数念头,首先他不能肯定对他身世,轩辕冕到底知晓多少,其次,不管如何,那些突厥人与雍王勾结,作恶甚多,秦佩虽有把握轩辕冕不会迁怒自己,但这些人万里而来,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自己,若是弃他们于不顾,不仅道义上过不去,自己良心也是不安。
许是胡思乱想地太过投入,再回过神来,秦佩已然站在厢房之内,面前是一身中衣,闲适自得的轩辕冕。
秦佩将要行礼,就听轩辕冕道,“免礼坐罢,今日无君臣上下,只有兄弟手足。”
秦佩避开他的视线,在他对面凭几坐下,看着轩辕冕烹茶。
“以环……孤依稀记得距上回你我在洛京,也不过两年工夫,可人事更改,可谓天翻地覆。若问彼时的李隐兮,怕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今日情状。”
秦佩看着他细心将茶沫挑出,又将茶盏递来,心头一颤。
轩辕冕端详他神情,心知不管是已经想通还是情难自控,秦佩应不会再有所欺瞒,便低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你便当今日孤还是那万州渡头的李隐兮,孤也只当你是秦以环,不是什么别的……”
“孤?”秦佩笑笑,“李隐兮可不会成日里称孤道寡,何况,在万州、在洛京李隐兮可将秦某瞒得好苦,谈什么坦诚相见?”
轩辕冕轻咳一声,不知是不适还是尴尬,“今时不同往日,你我交情也不可同日而语。反正自今日始,孤自会坦诚相对,不再有半句虚言。”
秦佩沉默半晌,忽然伸手碰了碰轩辕冕的手指,手及之处,一片冰凉。
“好。”秦佩淡淡应了,一边将身上外裳解下,披在轩辕冕身上。
轩辕冕低头一笑,拢了拢领口,“也罢,明日祭祀,宗室云集,雍王怕是要动手。他最是个好面子的人,断不可能让太多人目睹,估计除去我们几兄弟,最多再留几个宗室在场。到时候,你便随其他人一道退下就是。”
秦佩点点头,“殿下有应对之策便好。”
轩辕冕蹙眉看他,不由得想起与秦佩初识之时,彼时的秦佩牙尖嘴利、冷言冷语,很是不讨人喜欢,而那时的秦佩虽谈不上无忧无虑,可也不似今日这般满腔愁绪,恭顺乖觉得让人感到陌生。
轩辕冕自嘲苦笑,恐怕自己还真的是个克母克友的命格。
就算秦泱与突厥有什么牵连,若是秦佩不曾识得自己,抽身而退,干净利落,恐怕也比如今好上不少罢?
第95章 第九章:离情盈抱终无语
说是坦诚相见,可真当二人在小小的厢房内对坐饮茶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各自捧着茶盏,任由千万思绪在九曲回肠兜兜转转。
“殿下将这么多宗室召集与此,到底是何用意?”秦佩最终还是开口了。
轩辕冕笑笑,“雍王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孤想趁着宗室都在,一次解决了。他的谋算,呵,也不过是那些,不是逼宫谋反,就是伪造圣旨,再不然就是拿着解药逼着孤放弃储位。以他的谋略也不外乎这么几种,孤早已安排妥当。”
不知想起什么,轩辕冕随手用茶挟敲了敲茶盏,“若他当真有那个气魄胆量率着千人万人围了洛京,孤倒还对他有几分佩服,也不辜负皇父对他的宠爱,但以孤对他的了解,他怕是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手段。”
秦佩紧蹙双眉,“雍王一党向来行事龌龊,从不光明正大。正是因此,他必会拿解药胁迫你,你又该如何?”
轩辕冕勾起嘴角,“储位孤是绝对不可能让给他的,就算是孤明日便死于非命,孤也要确保皇位不至于落到他的手上。你可知雍王几番算计,最错一点是什么?”
秦佩沉吟半晌,低声道,“他错就错在他不该以己度人,以至于小觑了殿下。殿下与他均在乎储位,可区别便在于,他虽口口声声说争夺那储位是为了一展个人的抱负,可却从未想到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譬如他可以为了夺取储位不顾苍生社稷,殿下却可以抛却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也要将天下托付到最贤德的人手上……”
轩辕冕愣住,掩饰般地端起杯子,掩去眼底动容。
“孤并不似你说的这般光风霁月,心里自然也有自己的算计……孤想说的是,他处处都学着父皇,可偏偏又都只学了个皮毛,当真画虎不成反类犬。要是他当真如同父皇一般英明神武,孤现下就把储位让给他,若是他容不下孤,孤就是死在他手里,也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他语气淡漠,却不带半分怨气。
“你恨他么?“秦佩冷不丁问道。
轩辕冕想了想,苦笑,“恨,自然是恨的。可若是要孤杀了他,恐怕还是做不到。”
秦佩不置可否,“若是他事败,他的家眷殿下又准备如何处置?”
“父皇虽然不曾明说,但孤猜测,他应也不想见我等自相残杀……”轩辕冕一叹,“不瞒你说,行前孤曾命人代孤往终南面圣,父皇命孤自行决断。”
“陛下这是甩手不管了?”秦佩挑眉,“既是如此,就算你灭了雍王府满门,也算是便宜从事。”
轩辕冕摇头,“将他杀了,除去能逞一时意气,又有何好处?孤不仅会留下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朝野上下亦会人心浮动,更紧要的是,杀了自己的亲生兄弟,难道孤就真的心满意足了?“秦佩突然笑出声来,身子往前倾了倾,“我问你,若有个你曾视若手足的人叛了你,最后伏诛了……”
轩辕冕看着自己愕然面孔在他琥珀般的瞳孔里放大,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哑声道,“别说了。“秦佩向后微微一仰,又捉住他的手,自顾自道,“若是他留下一个孽种,你会怎么处置?“他气息平稳,可轩辕冕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支离破碎,而他的手,竟比自己这个半死人还要冷上几分。
轩辕冕将他的手扣在宽大的袍袖下面,捏的死紧,仿佛这样就可以驱走从脊背一直蔓延而上的寒意。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人死之后也便算是有了了结,而稚子何辜……”秦佩的手似乎颤了颤,轩辕冕微微松了松,安抚般地轻轻摩挲,“更何况,子也未必类父,圣人既说忠恕,为何不再给那孩子留条生路?”
秦佩摇头,极轻极缓地一笑,“我若是你,我定会斩草除根。不然呢,等着他长大成人再来报仇雪恨么?”
轩辕冕不再多语,只是静静地看他。
秦佩睁大双目,仿佛这样可以逼回眼角的涩意,“家宅不宁,兄弟阋墙,子嗣艰难,朝不保夕……若是一开始他就死了,哪里来那许多祸患?”
轩辕冕再听不下去,一把将秦佩拉进怀里,咬牙道,“不知者不罪,陈忓死的那日,孤便早已与你说过,你到底听没听进去!无论你是生是死,阿史那乌木留下来的人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若不是因为有你,他们有所忌惮,兴许孤的景况还不如今日呢。”
秦佩被他揽着,心底依旧是一片寒凉,可与他紧贴在一处,又不断有温热隔着轻薄中衣撩拨过来,虽不合时宜,却禁不住一阵心猿意马。
“殿下……”秦佩将脸埋在他肩头,二人的手依旧扣在一处。
山月朦胧,树影依约。
灯花未剪,隔着窗棂,只见影影绰绰有两人颈项交缠,虽谈不上抵死缠绵,却也别有一番契合缱绻。
轩辕冕嘴唇蠕动,“你要走么?”
秦佩实在无法再欺瞒下去,“不错,待我为你要到解药,将年余来雍王一党的密谋揭破,我便……”
他再说不下去。
轩辕冕侧过头,脸颊轻蹭他发梢鬓角,“我的心意你是知晓的,先前或许曾惘然失措过,如今却是从未如此笃定。可看起来仿佛又是迟了……”
秦佩微微一颤,闷声道,“我定不会与别人一处……”
轩辕冕大喜过望,低头看他,“若你有日回来……”
秦佩点了点头,耳根却已然红了。
“为了孤千万珍重,”轩辕冕在他耳边呢喃,“只要一息尚存,那便还有一线希望,孤可以等,孤可以一直等……”
秦佩惨白着脸低笑,“我发过毒誓的,殿下忘了么?”
轩辕冕将腰间那早已发白的荷包解下,又取了案上匕首削了几缕头发放入其中。
“这个荷包其实是母后做给父皇的,可惜后来她因罪被父皇厌弃,更是芳华早逝。”轩辕冕苦笑,“后来母后寝宫被封,最后却被孤拾到了。”
秦佩只迟疑了一刹,便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袖袋里。
那夜别苑的灯火彻夜未熄,轩辕冕入睡前隐隐约约感觉秦佩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卜算子,嘴角禁不住地扬了起来。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96章 第十章:是非名利有无间
此次虽是中祀,可也并非寻常郊祀,而是选择了洛京太庙。
天启朝虽有秋冬之际祭祖之习,可也绝未隆重到监国太子亲至东都的地步,可若是隆重,为何随扈的尽是宗室?轩辕冕此举,让随扈的轩辕氏王公和留京的君臣一头雾水,只好各自吩咐僚属,做好准备。
原因无他,除去太子的亲兄弟——近来风云正盛的雍王,刚登亲王之尊的同王洛王,所有姓了轩辕,还能被称上一句王爷世子的宗族子弟此番均被带上,就连雍王满月不久的新生儿子都未漏下。
闵帝轩辕弘毅那辈早已凋零殆尽,平帝轩辕简那辈出了几个叛王,剩下的也不过轩辕符、轩辕笺寥寥数人。今上这代人丁不少,还有十余人在世,而这十余人也未忘了开枝散叶,传延皇家血脉,太子轩辕冕的堂兄弟算起来竟接近百人之多。
除去守藩的二王,这百余人连同他们的属臣家眷从各处蜂拥而来,怎一个浩荡了得?须知太子监国大典时,也并未宣召所有宗室入京,这么看来,难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秦佩官位尚低,又无爵位,并无资格独坐一车,好在赵子熙此番亦在随扈之列,便腆着脸蹭上了恩师的车驾。
与昨日郁郁相比,秦佩今日面色倒是好上不少,甚至可谓宁静澹然,连目光老辣如赵子熙,凝神端详他半天,也未看出半分异样。
他昨日与太子长谈并非秘密,过了半柱香的工夫,赵子熙放下手中宗室名册,开门见山,“殿下当真半点打算未说?”
秦佩先是茫然摇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又极不确定地点头。
他于朝局实在愚钝,赵子熙每每见他这般样子心中便难免火起,冷哼道,“可与雍王有关?”
秦佩缓缓摇头,“殿下只是道日后几年,他难免要周旋于宗室之间,对宗室的后起之秀更要格外留心。”
秦佩并不肯定,赵子熙却瞬间明了,也难为轩辕冕,从如今便要考校宗室子,免得百年后帝祚空悬,再生动荡。
一个未至弱冠的储君却成日里考虑这等事情,仔细想来,也不知是该骂他痴妄,还是该为他心酸。
洛京毕竟做了百年国都,加上洛京案后轩辕冕大力整顿,太庙并未废弛,地方连同礼部官吏亦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