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玲珑说得这般斩钉截铁,佛图澄不禁微微一怔。他原先以为这少年不过是冉闵身边的一个禁娈,军中将领多有爱玩些假凤虚凰把戏的,他是有道高僧,早已超脱了皮相之扰,所以对此从来不以为意。此时乍听闻玲珑这一番说辞,把“助纣为虐”讲得如此风轻云淡、理所当然,才不由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
不料佛图澄越看越是心惊!
此时澄师已是百岁开外,他九岁出家,百余年的修为端的是深不可测。佛图澄自问在看人上也算是有几分造诣,刚才在冉闵身上看到妖龙之气已经让他极为惊讶。那青年将军身上的煞气之重,竟然使得背后隐隐浮现出阿鼻地狱之景。若是顺应天意发展下去,将来必定有百万人遭其屠戮。
佛图澄一时不忍,才出言道破天机,劝诫冉闵放下屠刀,后来甚至不惜用告知皇帝相要挟。可惜冉闵根本无心悔改,正所谓命数天定,便是佛图澄也无法横加阻挠。要不然一身修为付诸东流不算,只怕还要为世间更添祸端。
佛图澄此时细观玲珑,才发现此子身上金光环绕,隐约现出云纹,竟然是带着几分龙气!只是那龙气行至眉间,却突然被生生斩断,只余下了浓郁的死气。想不到这少年竟然是世间罕见的死龙之相!
所谓死龙,说的是犯戒的神龙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打得皮开肉绽、经断骨折,最后颈骨断裂而死。其怨气之重,在天地间经久不消,即便是高僧大德也无法超度。而死龙之相又被称为九刑之体,有此相之人常常是天下动荡的根源,下至黎民百姓,上至九五之尊,无一不被他所克。此乃天下最危险的六颗惑星之一。
没想到这妖星之侧又伴着惑星,顿时就连已经看破了世间百态的佛图澄也不禁对天下苍生的将来感到一阵无力。一片片尸山血海仿佛就在面前,他隐隐察觉到生灵涂炭的日子恐怕已经不远。
“施主既已打定了主意助纣为虐,为何还要留下与老衲说话?”佛图澄叹气。
玲珑摇头道:“只因玲珑还有三个问题想要问大和尚,故而斗胆留了下来。”
佛图澄点头道:“施主但说无妨。”
玲珑躬身拜了一拜:“敢问大和尚,若是人人信佛,可否让天下再无纷争,无论胡人汉人都安居乐业?”
“那是自然。我佛面前,众生平等。到了西方净土,又哪里有胡汉之分。”
“不错,若是在西方净土,人人衣食无忧,自然不会有这许多纷争。但我问的却是在当下,在这各族倾轧的乱世里,大和尚也以为人人信佛、礼佛就可以不用再兴刀兵了吗?”
佛图澄微微一怔。他明白如今中原正处乱世群雄争霸,再加上各族之间的矛盾又日益尖锐,单凭佛法绝难平息,不由叹了口气道:“佛祖教导世人要慈悲为怀,若是心存善念自然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纷争。”
“不必要的纷争?”玲珑笑道,“这多年来的战乱,大和尚难道以为只是不必要的纷争?大和尚可曾想过这战乱到底缘起于哪里?玲珑倒是思量过一回。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天下就只有那么大,多养活一个胡人便要饿死一个汉人。自八王之乱以来,中原的胡人数量激增,汉人人口锐减,几乎到了不相伯仲的地步。各族争夺有限的土地,这才是祸乱的根源!敢问大和尚,是觉得死胡人好呢还是死汉人好呢?”
玲珑不等佛图澄答话,便又接口道:“哦,玲珑忘了,大和尚既是西域高僧,又得了大赵两朝供奉,心里自然是偏帮羯人的,要不然也不会多次在阵前出手预知敌情了〖注1〗。大和尚可知如今的中原非但不是你口中那虚无缥缈的佛国净土,反而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唯有强者才有活下去的权利!玲珑以为,便是明日里突然人人都皈依了,也解不了这天下的死局,不知大和尚以为如何?”
见佛图澄低头思索并不开口,玲珑笑道:“你说我家将军是来灭世的妖星,将会带来一阵腥风血雨。我却觉得若是将军将来真的想要一洗乾坤,用些狠绝的手段也是大势所趋哩!”
佛图澄是当世第一高僧,自然知道玲珑的话虽然偏激,却也是句句在理。
教义、戒条只能劝人为善,莫说是在危及性命之时,哪怕是在世人的贪欲面前也没有绝对的约束力。他虽明知各族之争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时候,心中却总是存着能救一人便救一人的慈悲胸怀,时时劝诫石虎不要滥杀无辜。
如今想来,哪一次结束乱世靠的不是霹雳手段?
只是妖龙也是龙,只怕冉闵将来绝不是成为一代大将那么简单。他若真的要执掌乾坤,石家就是他的垫脚石。
佛图澄心中暗忖,莫不是真的因为辅佐了石氏这许多年,才让自己有了私心,想要扰乱将来的命数?
玲珑又躬身拜了一拜道:“玲珑还要问大和尚第二个问题。大和尚可知释门多败类的说法?今上崇尚佛法,广建佛寺,又下旨沙门中人可避徭役,就连僧人犯法也罪不至死。大和尚自身虽严守戒律,可不代表这千万教徒信众也严守戒律。贪官污吏为了讨好上风、中饱私囊,常以兴建佛塔的名义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为了逃避徭役,争相抛妻弃子出家为僧。大和尚可知道其间又夹杂了多少想要逃避刑罚的作奸犯科之徒?”
佛图澄脸色一暗。他平生最重戒律,教授徒众“酒不逾齿、过中不食、非戒不履”。可是在石虎推崇佛法之后,连他也管不了这许多借机谋财的官员,滥竽充数的僧人。此事常常让他引以为憾,今日被玲珑道来,更是心生惭愧。
“大和尚可知这佛寺里的石器、玉雕、金珠玛瑙,耗去了多少国力民力?大和尚当年在清水中变化出一朵莲花让先帝见信,救了即将被屠杀的数百条人命,却焉知为了弘扬佛法又有多少人因为受尽盘剥断了活路?将军手刃敌军是杀孽,那害死这许多无辜百姓便不是杀孽了吗?更何况……”玲珑冷笑一声,“每逢乱世必是各教昌盛之时!正是因为百姓绝望无助,才会去求那些个泥塑的佛胎。若是天下人人平安富足,这邺宫寺的香火又从何而来?大和尚享用乱世之资,却还怪旁人造下了杀孽,岂不是可笑吗?”
玲珑此言诛心之极,佛图澄数十年的善举竟被说成了功过相抵,甚至过大于功。把一个方外之人愣是说得心底生出了几分索然。
“玲珑还有第三个问题!”玲珑第三次对着佛图澄深深一拜,“大和尚一生行善积德,从两代帝王手中救下了数千条性命,你的功业神通早已广为流传,将来自然也是名扬千古。将军若是用雷霆一击,扫荡乾坤,为后人留下生存喘息的空隙、平安富足的可能,又有多少人会记得?恐怕不骂他残暴嗜杀已是极好了。就如同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只因烧了几本书,便被儒教诋毁得狗血淋头一般,将来得天下者,为了四海靖平、各族来朝,哪有不污蔑将军的道理?大和尚救万人得享万载美名,将军杀十万人救百万人却遭万世唾弃,敢问大和尚还有何立场可以指摘将军的不是?”
佛图澄被玲珑说得心生倦意,长叹一声道:“施主真是好一张利嘴!我观施主也是信佛之人,却为何要如此构陷我教?”
玲珑仰天长笑道:“不错,玲珑自小受家母熏陶,于今日之前尚且笃信佛法。不敢求今世之闻达,只求死后可登极乐净土。只不过今日听大和尚一席话,玲珑突然顿悟,佛祖于我不过是空中楼阁,将军才是玲珑身之所托、心之所钟。所以,自今日起……”
玲珑从腕间退下念珠,掷在佛图澄脚下,朗声道:“自今日起,玲珑除了跪天跪地,便只跪将军一人!金身泥胎,哼,再不拜了。”
他再不看佛图澄,转身向冉闵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个世外高僧,静静地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
冉闵见玲珑满脸怒容,连腕上的佛珠也没了,不由低笑了一声,抓起他的胳膊,两人相携而去。
次日,十二月初八,一代高僧佛图澄圆寂,享年一百一十七岁。
他出家一百零八年,佛法神通高深莫测。他来到中土之后度化弟子百余人,门徒数万人,经由他手建起的佛寺八百九十三座。而他的徒孙慧远,更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净土宗始祖!
佛图澄死前留下了十六字禅语——
“棘子面林,将坏人衣。使人怅惘,不得庄严。”
石虎参悟了多时,却始终不能明白。此时,尚且没有一个人想得到,小字“棘奴”的冉闵将会成为最终颠覆石赵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1〗相传佛图澄用麻油掺合胭脂涂在掌心,就可以将千里之外的事物全部显现于手掌之中。他曾用此神通多次预告敌人劫营、攻城,使得石虎大胜。
玲珑儿发怒,帅不?
19
19、第 十九 章 。。。
数月之后,北方捷报传来,石遵率领赵军大挫鲜卑,绞首三万余级。
喜讯传来,缠绵于病榻之上的石虎似乎也添了几分精神。他亲自临朝,下旨封石遵为大将军,进彭城王,镇守关右。重新启用燕王石斌为大都督、丞相,总领尚书职事。石虎当众颁下了让诸子有爱、兄友弟恭、共同辅佐太子的旨意,大有临终托孤之意。自两王以下,诸人皆有加官进爵,冉闵也被提升为车骑将军。
因为升了官,冉闵在三月里另换了一处府邸。如今的宅院比以前扩大了两倍有余,还有了一座颇为精致的花园。
看冉闵依旧深得皇帝宠信,不少官员都派人送上了乔迁贺礼,大多是一些玩物摆设。冉闵一反常态,来者不拒,通通收下。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倒把一座宅子装点得颇为贵气。
这一通收礼,冉闵几乎得了数十年的俸禄,就董夫人见了心里也不禁又惊又喜。丈夫似乎武运亨通,只是这一下子收了这许多贿赂到底有何深意呢?董夫人不敢揣度冉闵的心思,只是一个人暗自疑惑。
冉闵出手大方,府里上下皆有赏赐,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玲珑的一份。
只不过……
玲珑想起屋子里那些个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由眼皮直跳。白玉的柱子雕刻得惟妙惟肖,紫貂皮的小袄偏偏露出一些让人血脉喷张之处,甚至还有冉闵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那条一丈多长的“困龙索”……各种奇巧之物竟有一多半连玲珑都未曾听说过。
旁人也得赏赐,自己也得赏赐。只不过旁人得的可以私下把玩,自己得的倒是用来让冉闵把玩自己!
一想起那煞星对于开发自己身体那丝毫不减反而愈加旺盛的兴致,玲珑就有些哭笑不得。初见他时,倒真是看不出来这杀人不眨眼的将军有这么多让人脸红心跳的主意。
玲珑却不知道,冉闵过去对情|事上从没有动过那么多心思。在他眼里女人便是用来生育后代、发泄欲|念的,至于被自己宠幸之人有什么感受他从来没想过、也不需要去关心。
只有玲珑是个例外。
冉闵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对让这少年情|动那么执着。难道说是对着和自己一样的身子,让玲珑“兴致勃发”也会让自己更加满足?有时只是临时起意想要看那少年流泪,有时却毫不避讳地专门派人打听新奇的器物玩意准备用在他的身上。
吹奏到一半,玲珑叹了口气,放下竹笛。
他自从正月里从邺宫寺回来,每隔几日就要心绪不宁一次。随着冉闵见他的日子间隔越来越近,他的心神也变得异常脆弱,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今日春光烂漫,玲珑揣着从早晨起身时就开始躁动不安的心,草草用了些点心,就到后花园来散心。哪知道好端端一首宁神静心的《杨柳风》,才起了个头就再也吹不下去,起伏不定的思绪丝毫没有被平复,反而变得更加杂乱无章起来。
玲珑啊玲珑,你不过是在逃避自己的心意罢?
嘴角浮起苦笑,那时因为一时意气而对佛图澄说出的话,至今都让他胆颤心惊。
对于母亲那懦弱的信仰,心里从来怀着的便是恨意吧?日日夜夜在佛前祷告,到底换来了什么呢?留着那串木珠子,不过是留着一份念想。那日除去了念珠,心中除了痛快便还是痛快!
只是……
什么时候那个煞星竟成了自己钟情之人?分明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也就没了进一步算计的必要,这下子连找个欺骗自己的理由都没有了。
人都说酒后吐真言,这脱口而出的话又算不算得真心呢?
左看右看,也没看出那个总是想出磨人主意的家伙有哪里值得自己托付终身的。昔日,枕席间的甜言蜜语不是没有听过,哪怕在床笫间再难耐、再缭乱,一觉醒来后也从不会为此失去心中的冷静,可是为何对着他就是不行呢?
有时候忍不住去玩一些欲拒还迎的把戏,偏偏被这煞星撩拨几下便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沦陷在他的鼓掌之间。
玲珑啊玲珑,你怎么比过去还要贱了三分呢?
过去总为自己从不动情而骄傲,认为一颗心便是自己唯一可以保留的东西了。这下倒好,被一个粗人玩|弄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真是见鬼!想起他掌心的温度,竟然还会浑身发烫,该不会是脑袋也一并被他弄坏了吧?
玲珑小声唾弃了自己一番,仰头望了望天空中的骄阳,突然笑了。
看上了便看上了,有什么好躲的?既被我玲珑瞧上了眼,我不躲你冉闵也莫想要绕了开去。活得一日便存一日的心思,大不了待到繁花落尽之时,大家再一起寻一条活路罢!
轻轻挑了挑一边的眉头,玲珑收好笛子,向自己的院子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他刚行到一半,却突然听到了女人哭泣的声音。
金色的软甲,白色的披风,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玲珑无意间撞见个一看便不好惹的女子哭泣,不由有些尴尬,转身想换一条路走。那女子却似有察觉,冷叱一声:“是谁?竟敢鬼鬼祟祟的在那里偷看你姑奶奶!”
玲珑不得已,止住脚步,轻咳一声转出大半个身子,向那女将抱了抱拳:“姑娘有礼了。”
那女将长相甚是平凡,只是眉目间英气十足,看起来让人不由心生好感。她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本想发作,没想到却见到了个长身如玉的俊朗男子,不由脸上微微一红。她看到玲珑袖子里露出半截的竹笛,不由讶然道:“你是何人?刚才可是你在吹笛?”
玲珑心中哭笑不得,怎么说他也算是冉闵府里长住之人,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女子倒是不拘俗礼,问起他一个陌生男人的姓名来了。他笑了笑道:“小人玲珑,见过姑娘。”
“玲珑……啊!你就是那个蛊惑了冉将军的玲珑!”那女将瞪大眼睛指着玲珑,一句话脱口而出。
“姑娘言重了,玲珑不过是伺候将军左右的一介下人罢了。”玲珑不以为意,脸上微笑依旧。
那女将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也不见长得有多倾城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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