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竟不知那一缕温柔来自何处:落花是凄迷的,吹箫少年神态专注,白衣青年则悠然自得,但整幅画看上去,倒似一阕写着“柔情似水”之类的句子的词。
冷潸正专心地看着那幅画,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招呼似的轻咳,回头看时,明钺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他。
雪鹿躬身叫道:“三爷。”脸上的惊恐让冷潸很是奇怪,因为在他看来,明钺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既使他的脸上戴着那么怪异的面纱。
明钺没有开口,只做了个“出去”的手势,雪鹿忙溜了出去。明钺等他关上了门,才向冷潸道:“你,还认得我吗?”
冷潸推枕而起,想要下床道谢,却发现床下并没有自己的鞋,连自己身上的内衣都已被换过了,只好在床上抱拳道:“三爷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明钺似乎微微摇了摇头,仍倚在门边,轻声问道:“还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吗?”
冷潸一窘:“好象,问了三爷的名讳,还……还说了些糊涂话,请三爷见谅。”
明钺的薄唇扭曲了一下,又变成一个笑容,终于慢慢走近床边坐下,一边道:“不是糊涂话,你还说了你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也很好听,还有,你的兄弟们的名字。”见冷潸的脸色微变,他又加道:“你身上的东西我都替你收起来了,你是个会家子,我也不瞒你,你们冷家水字辈的名头,我早已知道了,见你倒还是第一次,我没想到,没想到你生得会是这个样子。”
冷潸见对方坦言不讳,自己反而不好意思,因为冷家自数代之前,便为名捕世家,近两代以来,虽不再投身六扇门中,却依旧与官府联系密切,帮助缉捕人犯,所以虽然侠名颇著,与武林中人却不甚来往,子弟行走间也多匿名潜行,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但明钺已坦承知其身份,冷潸又怎能再推托,只好拱手道:“惭愧,三爷想必是个中高手。”
明钺又笑了,他的笑一直是无声的,双唇业不开启,只弯成一个温柔的弧,然后才道:“我若是高手,你大概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如果说一点不会呢,我也不会弄个脸罩戴上了。”
冷潸更加难堪,道:“三爷,我不是有意……”
明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还是叫我明钺吧,不是月亮的月,是金瓜钺斧的钺。”他忽然站起来,走到一扇窗边,道:“现在是夜了,你要不要看看真正的月?不过,它已经,残了。”
冷潸默默地点了点头,明钺伸出手去,推开了半扇纸窗,冷潸发现他选的地方正好使自己坐在床上业能看见那一钩残月。
那抹月很低也很黯淡,恹恹地压在一角飞檐上,导仿佛是夜空的一抹伤痕,一颗星在它旁边若即若离地闪着,不知是更象血滴,还是更象泪滴。
第3章 第三章
初夏的风慢慢地流进屋中,带着一丝微凉,却只有淡烟样的纱帷颤栗了几下,浓郁的芍药的气息仿佛是沉在风的底层,比风更慢地倘佯着,正象它的名字一样:将离--而未离。
明钺站在窗前,留下的只是一个背影,他的身材很高,但并不魁梧,只是修长。冷潸又转眼看了看墙上的画:如果那个白衣青年真是他的话,那吹箫少年恐怕正是自己这么高。
也许因为衣服颜色的缘故,他竟没有去想那吹箫少年会不会是明钺。
明钺忽然向着夜色漫声长吟道:“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吟罢又是一阵静默。良久,才长叹一声,“啪”地关上窗,转身道:“夜风还凉,不要吹着了。”
冷潸仍象刚才一样默默地望着他,那一双美得不似一个男子所有的、仿佛永远带着泪意的眼睛令明钺蓦地打了个寒战,失声道:“你回来了……”说了四个字,却又咽住了,用力甩了甩头。
冷潸立刻转开头去,他知道自己触动了明钺心底的什么秘密,但他不想介入,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他自己也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明钺已恢复了平静,轻咳一声,道:“夜已深了,你还是休息吧,明天……”
冷潸轻轻插了一句:“三爷。”
明钺停住了话头:“什么?”
冷潸犹豫了一下:“明天……三爷的救命之恩,请容在下后报,明天,如果三爷允许的话,在下要告辞了。”
明钺的眉尖“突”地一跳:“为了我刚才……你的身体行吗?”
冷潸道:“在下自信尚可支持。”
明钺抬起一只手,似乎要去试他额上的温度,却又停在半空,通过宽松的袖口,可以看见他腕上戴着莹白的护腕。他的手悬了一会儿,终于垂了下去,问道:“那么,你要去哪里呢?”
冷潸道:“回,我来的地方去。”他已经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去那家客栈了,他的确是去找大哥的,不过找的不是大哥的人,而是有关他 的死的线索。
这也的确是他急着要走的部分原因。
明钺轻轻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回你来的地方?”似乎要把这句话仔细地玩味一番,然后点了点头:“好吧,明天,我会为你准备一切的,今夜你要好好休息。”
冷潸顺从地躺了下去,听凭明钺为自己盖好被子,放下帐幔。
帐外的光把明钺颀长的身影印在白绫的帷幔上,仿佛是用淡墨画上去的。冷潸又听见他那种缓缓的、带着一点异地口音的声音:“你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吗?而不是……三爷。”
冷潸迟疑了一下:“明月,真,真好听的名字。”就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一瞬,一丝异样的感觉忽然掠过他的心头,仿佛有什么是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帐幔上的人影颤了一下,转身离去了。很久才似乎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轻轻道了一声:“谢谢。”轻得就象是幻觉。
冷潸凝望着白中带着一丝淡青的帐顶,也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使他想起了什么人,是那画中的少年么?
夜的确已经很深了,那弯月似已变得更低更黯,根本没有冲淡沉重的夜色,而且,好象也没有什么人需要它。
明钺独自在院中徘徊着,沉重的脚步踏得院中的石板一片闷响,似乎他不是在走步,而是在以这种方式发泄自己心中的郁闷。
鹦哥儿捧着一只青磁盖碗走过来的时候,便正看见他这种困兽一般的举动,忙跟上去柔声问道:“三爷,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冷公子的病……”
明钺烦躁地挥了挥手:“不是。”
鹦哥儿松了口气,道:“不是就好,三爷请用点夜宵,有事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
明钺忽然停住了脚步,几乎有些恶狠狠地道:“明天?明天他就要走了,我还能做什么?你知道什么?”
鹦哥儿逃开几步,道:“三爷的意思是……”
明钺又沉默了一阵,下了决心似的一挥手,道:“叫卢先生到书房密室见我,让他带黑匣子来。”
鹦哥儿答应一声,转身去传话,一面忍不住疑惑:如果要杀冷潸,当初又何必救他?而且,又何必一定要用毒?如果不是要害他,又怎会让卢先生带黑匣子,那里面的确都是毒药啊。
卢先生本名雪庭,原是一方名医,不习武技,却因救治伤者卷入江湖是非,全家老少皆被杀戮,卢雪庭悲怒交加,以毒药毒死仇家,自行投案,被判斩刑,不料行刑前夜即被狱卒带出,一乘小轿,被送到了明月山庄,成了庄中大夫。而据闻次日行刑却如常进行。
他入庄不久,便已知庄中人所作所为皆非正路,但自己的性命既为人所救,而且明钺对他也颇为尊敬,无论人前人后,都以“先生”称呼,他又别无出路,只能死心效力庄中,至今已有数年,庄外的人,也早已把他当作了死人。
不过,受召密室议事这种事情,对于卢雪庭来说还是第一次。他虽然不曾历练江湖,却也明白,此事过后,自己若不被灭口,必会大受信任,但无论哪一种结果,他都无法逃避。只得收拾好应用之物,随着鹦哥儿来到书房。
鹦哥儿扳动机关,移开一面书架,露出一道暗门,门内却又横着一架四扇的锦屏风,拦住了视线。卢雪庭刚刚走进暗门,书架立刻在他身后恢复了原状,而鹦哥儿并未跟进来。
卢雪庭隔着屏风站住,正要开口求见,明钺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先生请进。”卢雪庭忙应声转过屏风,只见明钺坐在一张小小圆桌后面,一手支颐,一手拿着一把小烛剪,插在烛焰之中,只管发呆。卢雪庭躬身道:“三爷,小的来了,请三爷吩咐。”
明钺用烛剪指了指桌边另一把椅子:“先生请坐。”便又插回火中,剪尖已烧得泛了红,挥动间带起一道轻烟。
卢雪庭早已知道这位三爷的脾气,对他的话绝不能稍有违拗,忙依言坐下,把药箱放到桌上,垂首等候吩咐。
明钺的目光一直盯在跳动的烛焰上,半晌才道:“先生可还记得三天前那个病人?”
卢雪庭道:“小的记得。”
明钺点头道:“他已好了,先生医术,果然高明。”
卢雪庭忙道:“三爷过奖。”
明钺却又沉默了,卢雪庭偷眼看去,只见他面纱外的颊腮十分苍白,双眉紧蹙,这种神情对于他来说是罕见的,卢雪庭所见过的他,无论何时都不失威严。
那么,今天的事必定是十分不寻常的了。
似乎过了很久,明钺才放下手中的烛剪,烧红了的剪尖烙在桌面上,“嗤”的一声冒起一道青烟,明钺抬手按了下去,一边道:“先生请给我一副废人武功的药,”他的手掌正按在烛剪上,但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接着说下去,“我要见效快又别无害处的。”
卢雪庭惊得站了起来,直盯着明钺的手,他连焦煳的气味都已闻到了,但见明钺毫无表示,也只好打开药箱,战战兢兢地取出一只玉绿色的瓷瓶递过去,道:“三爷,这,这就是您要的东西,解药在瓶塞的夹层里。”
明钺用另一只手接过瓷瓶,道:“先生请坐,不必如此。不知先生这药可曾试过?”
卢雪庭看了看药箱中的标签:“去年十月十二日处死的三个人刑前就服过这种药,药效正常,盏茶间即生效,服用者无感觉,无其他后果,解药服后需静坐半个时辰,生效后功力全复,无其他反应。”
明钺点了点头:“很好,那么请先生再拿一副能使人毫无痛苦地死去的药。”
卢雪庭这一回取出的是一颗红樱桃般的丹丸。
明钺把药丸托在手中,对着烛光细细打量,一边道:“先生,解药呢?”
卢雪庭回道:“此药入口即死,并无解药。”
明钺道:“痛快!这药……拿来自尽倒正合适。”看他意思,似乎颇想一试。
卢雪庭几乎又要站起来,陪笑道:“三爷,您……虽然百毒不侵,这个玩笑还,还是不开的好。”
明钺微微一笑:“百毒不侵?这也是先生的功劳,不过……”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的话,也不全是开玩笑。其实,我的生死对任何人都不重要,我要是,要是此刻死了,不会有人真心地为我流一滴眼泪,先生信吗?”
卢雪庭垂下头去,既不敢说“不信”,更不敢说“信”。
明钺把药丸丢到一个空茶盅里,仍微笑着道:“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为我流泪,曾经有……可是,他已经死了,他永远不会再流泪了,也不会再看我一眼了,我真想、真想再看看他,看看他那双眼睛啊。”他的眼中极慢极慢地浮上了一层泪光,但他却仍在微笑,泪水衬得笑容煞是凄凉,他轻轻地摇着头,“我其实不想这么做的,我不想骗他,更不想伤害他。可是我又不能不做,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他了,不管他是谁,他会有这样一张脸和……和这样一双眼睛,这一定是天可怜我,才给我这个机会,因为我已经为他……流过这样多的……泪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的泪也流了下来,不过立刻又被绵密的面纱吸了进去,不见了,只看得见他的面纱缓缓地洇湿开去。
卢雪庭虽然听不懂他的话,却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那种无奈的满足的语调和笑容里的痛苦使他第一次相信了世上真的会有“心碎”这种违背医理的事情。虽然他已经猜到了下一步可能出现的情况,还是忍不住把手覆在了明钺放在桌上的手上,轻声道:“三爷。”
明钺慢慢回过头来,他的眼中也映着两点烛火,他缓缓道:“对不起,先生,你看见了,我也是个有感情、有眼泪的人,可是,今天的事……”
卢雪庭点了一下头:“三爷,小的明白,三爷是不能让一个看见您流泪的人再活在这世上的,可惜,小的不能再为三爷效力了。”他翻过明钺的手掌,在他已经烙焦了的掌心上撒了一点白色的药粉,才慢慢起身,取出茶盅里的红色药丸,向明钺施了一礼,道,“小的的命是三爷所救,如今还给三爷也是应当的,请三爷保重。”
明钺拱手齐眉,道:“多谢先生。”话音未落,卢雪庭已“砰”然倒地。
明钺望着他的尸体,眼中竟无一丝惋惜,只有赞许。过了一会儿,才扬手在桌上连叩七下,暗门又悄然打开,鹦哥儿从屏风外转进来,躬身道:“三爷有何吩咐?”对卢雪庭的尸体也是视如不见。
明钺靠在椅上,道:“连夜传我的令牌给金刀帮,要他们派十个人赶到白石镇埋伏,听我号令。”
鹦哥儿道:“是。”
明钺道:“还有,把卢先生和他的药箱收拾下去,尸体要好好安葬。另外,派人去打听再请个好大夫来,按请卢先生的老例。”
鹦哥儿又应了一声,见明钺不再说话,才提起药箱,拖着卢雪庭的尸体退了出去。
明钺又沉吟了一会儿,打开那瓷瓶的盖子,从夹层中取出一枚黑色药丸,慢慢向烛火上凑去,眼见药丸已将融化,他却又缩回手,长叹一声,又把药丸装了回去。
第4章 第四章
天一亮,珠灯的光辉自然就消失了,没有什么真的能与太阳争辉,当然也包括了明月。
冷潸醒来时,外面的一层绫帐又已被挂起了,窗子半开着,清晨的风轻轻吹进来,却又不至直接吹到自己床上。
明钺不知何时起又已坐在桌前,冷潸看见桌上叠放着自己的衣物,明钺手中不知握了什么东西,似乎正在沉思。
冷潸没有打扰他,自己试着运了一下内力,虽然还觉得有些虚弱,却已不再眩晕,他满意地叹了口气,悄悄坐了起来。
明钺忽然转回头来,见他已醒,似乎愣了一下,慢慢起身走到床边,问道:“怎么样?还是……一定要走么?”
冷潸笑了一笑:“多谢三爷,在下已经可以行动了。”
明钺微闭了闭眼,道:“好吧。”把床前那一层纱帷也拉开,道,“你的东西都在桌子上,你看看少了没有。我能发现的基本都在了,除了,你的鞋。”他看了看冷潸,“我把它扔了,不过还能找回来,那里面,没什么秘密吧?”
冷潸的脸蓦地红了,他知道自己的靴子已经破了,不由吃吃地道:“三爷……说笑了,哪有什么秘密,有……有几个洞倒是真的。”
明钺端正的唇廓又泛起一丝笑意,但几乎是马上又消失了。他吸了口气,道:“我这儿……有一双旧鞋,你试试吧,不合适的话,我们……再想办法。”说着,把手伸了出来。
冷潸这才 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双黑色的鞋,道:“这太麻烦三爷了。”边伸手来接。
明钺却仿佛很紧张,犹豫了一下,才递给他一只。
冷潸见那鞋也不过是普通黑色缎面,白布鞋底,鞋底已微微泛黄,可见的确是旧的,不过似乎并未穿过。冷潸套上一试大小却正正好好,竟仿佛是专为自己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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