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章
当鹦哥儿说自己是曲客的妻子的时候,冷潸曾经吃惊得跳起来;现在他却被震得有点麻木了,只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的意思是“怪不得明钺身上会有那种王者气度,怪不得鹦哥儿会说他的身份不比我'逊色'。”他岂只是不逊色!这世上可能有几千几百个叫做江明月的人,而江湖上却一个都不会有的:就算一个人曾经叫江明月,一旦他入了江湖,有了一点常识之后,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也会改了名字的。
而明钺……也许还是只叫明钺的好。
他再不像以前追问鹦哥儿一样去追问明钺为什么要这样做了,甚至在自己的心里猜测一番也不干。答案是什么?只怕又是一个震惊、一种打击。谁会平白无故放弃大好前程而自甘堕落?况且又是明钺这样心思缜密的人。
如果,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恐怕难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难道,自己还真的要做出那自己本未曾做却已为之承担了罪责的事吗?
做了会怎么样?和明钺一样?不做又怎么样?自己现在不是已经和明钺落到同一的境地里吗?自己想坚持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又究竟有什么用?
明钺在阻止了他再说关于自己身份的话之后,就走了开去,站在窗前望着天上那一轮将圆的、冷冷的月。
在冷潸脱口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是一凛:十多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许,还是沾了另一个名字的光吧,就象当年一样。
当年自己离家的时候,冷潸还不过是个孩子吧。到如今,他对我的传闻竟也知道得这么清楚,可见江明月也还是一个人物。
当然,对此他并不觉得骄傲,而只觉可笑:谁会相信银面魔君与江明月会是同一个人,不幸的是,他们却的确是同一个人。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冷潸忽然走到他的身后,悄悄拉起了他的左手。明钺微笑了起来,却没有回头。他知道冷潸在看什么,倒没有注意过冷湮手上有没有这种疤,想不到冷潸在最伤心的时候是会咬人的,大概他真的象他自己所说,是个“坏脾气”的孩子。这种事,浮洲当然是不曾做过的,可要是他做过,该有多好,至少,自己身上可以有他的印记。
浮洲就象是吹过水面的风,什么都没有留下。也许, 他本就不属于这世间,自己所保存的一切,其实都没有他明确的印记。
冷潸大约并不知道,连那枝玉箫,都给他在昏倒的时候摔坏了。怎么会那么巧呢?那么好的玉质,会在那么矮的地方掉落下去,就给震裂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明钺自己也不愿这枝箫再吹出任何别的曲子了,就象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画笔在画出浮洲的绝韵后再去画任何别的东西。
人在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立即死去,未尝不是一种大幸。
似乎是过了很久,身后才传来冷潸的声音:“三爷,您以前……去过天山?”
明钺点了点头,他的确去过天山,那里的雪山、草地和牧歌都很令他怀念,而且,素绡的故乡就在那里。
冷潸的语调却依旧带着一丝疑虑:“是不是到了那里,就真的,再也不会有人认识我们了?”
明钺猛地旋过身来,比道:“我们?”
冷潸那双仿佛永远含着泪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坚定的表情,道:“我们。因为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好无聊。不过,我还是要先把戒指还给冷家。”
明钺比道:“你真的能忘了以前的一切?”
冷潸摇摇头,道:“忘了也许我做不到,但我会把那一切都看作是前生的事,我会只当自己是从此刻起才降生在这世上的。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在乎了,只当、只当我们在奈何桥上,忘了喝那一碗孟婆汤吧。”
余下的一切都很顺利,也很平淡了。冷潸发现世上没有什么比“下决心”更困难的事了,而只要有了决定,别的便都无所谓了。
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抉择是对还是错,但他已不愿再去想这个问题。也许,世上的事正是因为有了这许多的对与错、是与非、黑与白,才会变得如此复杂的。
他们到了渔村的时候,正是下午,村里的男人们都还没有回来,只有一些女人在自家院中补网或是晒鱼,几个孩子和两只狗在各家间追逐叫闹。冷潸自从四年前跟着大哥到这里以来,每一次见到的都是这么一幅景象,仿佛这渔村是和大海一样,永远都不会变样的了。
村里的人基本上都认识冷潸,而冷潸却只认识他们中的几个。他知道这村子里的渔民几乎都姓陈,彼此也都沾亲带故,一个村子差不多就是一个家族。冷湮以一个外来人的身份,却很快就和他们混得很熟了,冷潸每次只管站在大哥身后,陪出一副笑脸,“嗯嗯啊啊”几声而已。而且自从送大哥的灵位来了一次之后,他还没有独自来过,就是那一次,他也是来去匆匆,并未把大哥的死讯告诉这些人。
所以自从他们一进村,就陆续有渔妇探出身来要与他们打招呼,但大都并未出声。冷潸知道这是因为白衣白马、头上又压了一顶遮笠的明钺与他们印象中的那个“冷家兄弟”或“冷家大哥”相差太远的缘故。
连那些一见到大哥就会扯住他要吃的的孩子,都躲得远远的,呆看着明钺。
只有一个胆大些的渔妇悄悄扯住冷潸问他:“二兄弟,这是你家大哥吗?”
冷潸忙道:“不是,他是……我的朋友。”他听大哥和这些人说话时总是“大嫂”、“大娘”的叫得热闹,他自己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们的房子基本上是在村尾,冷湮曾经花过不少心思来收拾这房子,所以表面看来虽然和别的人家差不多,其坚固整洁以及屋中的布置却是别家怎么也赶不上的,只是因为久已无人,桌椅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冷潸请明钺先等一等,自己去收拾一下。不料刚擦完外间的桌椅,一抬头时,明钺已经走到里间去了,正站在冷湮的灵位前凝视,头上的笠帽倒已经摘下来了。
冷潸知道明钺无论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都只能做到如此了,他也并不想明钺会对大哥有什么祭拜。但他自己,却默默地合掌祝祷起来:大哥,我就要和这个人走了,他……实在很象你,你会怪我吗?但无论我到了哪里,我终究还是你的阿侯。要是、要是你想念我的话,在那个世界里,想必也有一个我吧,如果你见到了浮洲……为什么不把我们两个换一下呢?
他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大概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吧,无聊的时候就编造一些荒唐的故事给自己听,一直到现在,也还是常常走神。
明钺已经避开了灵前,见他回过神来,才微微一笑,一面走出外间来,一面用手势道:“我见过他的。”这一路上,他的“手语”已经多了不少,冷潸也差不多都明白了。
冷潸倒“哦”了一声,他没听大哥说起和银面魔君打过交道。
明钺又回头去看了看灵位,比道:“他比你们两个都强,可惜了。不过,以后冷潇的成就也会在你之上,你太软弱了,你信吗?”
冷潸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好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看看天色,盘算了一下,道:“三爷,今晚咱们只能住在这里了。我去买点酒菜,因为,”他顿了一下,“晚上可能会有人来,以前我和大哥每次来,都要请他们吃酒,成了习惯了。这次……三爷要是觉得不方便……”他指的是明钺脸上的面纱和说话的事。
明钺笑笑,比道:“没关系,我不在乎别人知道我是哑巴。至于脸上,他们别怕就行了。不过,你要应酬他们了。”
冷潸也笑笑。这一路上,由于明钺不能说话,的确有很多事要靠他去办,使他在无意中多了一分责任感,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许多。
他笑道:“那我就去了,一会儿恐怕就有人来,他们无聊得很,就盼着有个生人来。您先应付着,我很快就回来了。”
明钺含笑点了点头,比道:“骑马去吧,小心一点。”
冷潸应了一声,转身出门而去。
第18章 十八章
这附近只有一个镇子,距渔村也有二十余里,不过素绡只用了一炷香左右就跑到了。冷潸现在和它已经很熟了,知道它绝不会跑丢,也不会被人牵走,便放心地把它留在镇外,自己走进镇里去买东西。
明钺在他们经过的第一个大集镇就把一副翡翠项圈卖了二百两银子,一百五十两兑成了金叶子,只留下五十两现银,买了几件衣服,几尺裁制面纱的白纱,又给素绡配了一副鞍辔,加上路上的花费,冷潸身上还有近二十两的现银。
这小镇上也根本没有什么珍肴异馔,海味倒是不少,都没有人要吃。冷潸一来怕麻烦,二来根本就不会做什么,只买了些卤味面食,再沽些烈酒也就够了,反正这些人也不会有什么挑剔。
但当他提着买来的东西走出镇口,招呼素绡时,却见素绡正站在一个灰衣人身边,任那人抚拍着。
冷潸不由感到奇怪,素绡的烈性他很清楚,除了明钺,也许还有自己,冷潸没见过第三个人能如此靠近它。
待到看到那人的脸,冷潸更是大吃一惊:原来赫然是男装的鹦哥儿。他不由退了一步,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鹦哥儿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道:“自从你和三爷离开绫曲,我一直在跟着你们。”她似乎憔悴了很多,只有两只眼睛仍旧十分灵活,目光中却掺杂着一丝奇怪的东西。
冷潸定了定神,把手中的东西一件件放到鞍袋中去,一面问道:“你想干什么?就一直这样跟着,还是要去见三爷?”
鹦哥儿缓缓摇着头,道:“都不是。我本想,杀了你的。可是这样只会使三爷更想念你,也更恨我,所以,我希望你能,自己离开三爷。”
冷潸气得冷笑了一声,道:“我不答应呢?你为什么非要我走?”
鹦哥儿仍用那种缓慢的语调道:“因为,有你在三爷身边,三爷就不会要我了。”
冷潸简直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好道:“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女人。三爷对我好只不过因为我长得很像他死去的弟弟。他要不要你和我没有关系,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说着拉过马缰就走。
鹦哥儿恍惚了一下:“弟弟?我怎么不知道?”见冷潸要走,她连忙追上几步,道:“我不管,我有话要对你说。”
冷潸也不回头,只道:“有话到三爷面前去说,他虽然不能说话了,听还是可以的。”
鹦哥儿一把拉住他,问道:“你真的可以不在乎三爷做过的那些事了?”
冷潸挣了两下,见挣不脱,索性回过身来,道:“是的,我不在乎。我说过以前的我们都已经死了,我不用他为前一辈子的事负责,你明白了吗?”
鹦哥儿却仍然不肯放手,逼上一步,道:“也包括对你所做的事吗?”
冷潸怔了一下:“对我?你指什么?”
鹦哥儿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道:“三爷没有告诉过你吧?我来告诉你。”她放开了拉住冷潸的手,“其实,白石镇上的事是三爷自己安排的,因为三爷想留下你。你的武功也是三爷用药废的;还有,三爷命我们把冷潇引到庄子里来,让他看见你和三爷在一起,又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你才会被逐出冷家的。这一切,都是三爷安排的。”
冷潸“啊”了半声,蓦地睁大了眼睛,这些事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一切的巧合和意外。
原来,一步步逼得自己走投无路的真的是他。
可是,他自己呢?他毁了的不仅是我,还有他自己,他所失去的,也并不比我少啊。
难道,自己这一副相貌真的值得用两个人的前途来换吗?或者,这就叫做“天意”?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生了这么一张脸,为什么偏偏让自己遇到了他,为什么他的性情有时偏偏那么像大哥,为什么大哥和浮洲偏偏都已经去了?
面对着鹦哥儿热切得有几分贪婪的目光,冷潸忽然笑了,道:“你既然知道这么多,那你也一定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这一次发愣的是鹦哥儿了,她吃吃地道:“是……是为了……”
冷潸不等她说完,又道:“现在你回答我一句真话,要是他这样对你,你会恨他吗?”
鹦哥儿退了一步,冷潸的目光在这一刻竟十分像明钺。那是一种洞察了一切的目光,在这目光下,一切假话都是徒劳的,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不会的,因为我爱三爷,如果三爷肯这样对我,我只有……高兴。”
冷潸正色道:“我也一样不恨他。我对他的感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事,如果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一定会原谅他。他现在不肯对我说,大概是不相信我真的会这样做,但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
鹦哥儿似乎被他绕得有点糊涂,又象是根本不相信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停了半晌才道:“你是说……你还是不肯离开三爷,你不怕……”
冷潸微微一笑:“怕?我怕什么?你至多不过杀了我,或者把我捉起来,让他永远也见不到我。可这对你有用吗?鹦哥儿,你不要胡闹了,就算三爷不和我在一起了,他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吗?你说你爱三爷,可三爷爱不爱你呢?”他虽然不大好意思,也不得不说明到底。
鹦哥儿自己何尝没有想过此事。明钺早就拒绝过她的爱意,但因为明钺一直也没有爱过别人,她也一直未曾绝望。直到冷潸出现,她才真正感到了危险,所以一直对冷潸冷嘲热讽,不料事情的发展竟还大出她的意料。
鹦哥儿这次所做的最后打算,也远远出乎冷潸的想象。她是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而来的,因为对于明钺,她也几乎绝望了,冷潸的态度,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
不过,待她打好主意,再招呼冷潸时,却见冷潸已经上了马。鹦哥儿自知素绡一旦跑起来,凭自己的轻功是再也追不上的,她跟踪了好几天,才找到冷潸落单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忙嘬唇打了个长长的唿哨。
素绡本已起步,听了这一声唿哨,又转身走了回去。
冷潸这次连马也不下了,只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要不,咱们就在这里耗着,等三爷来找我。”
鹦哥儿却不答话,一手拉住了马缰,一手垂在体侧,握成了拳头,一张本来很美的脸板得铁青,显得有几分阴森。
冷潸叹了口气,也不再问她,自顾仰起了脸看天色。
僵了很久,鹦哥儿忽然把缰绳一扔,冷笑道:“好吧,冷公子,我让你占尽了上风。算我奈何不了你,现在我就是杀了你,对我也没有好处。但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既然你不肯自己离开他,那么好,我要你去……杀了他!”
冷潸忽然拉起马缰,“啪”的一声抽在她的脸上,怒道:“你疯了是不是?不要脸的女人!”
鹦哥儿也不躲避,只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既尖又利,令人毛骨悚然。只听她笑道:“你会后悔的,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你不是要找一个身上有像火焰一样的伤疤的人吗?”
冷潸被她笑得寒毛直竖,本想拨马就走,忽然听她说出“伤疤”的话来,心底猛地一翻,颤声道:“什……什么?”一面不由跳下马来,站到了她面前。
鹦哥儿迹近疯狂,仍痴笑着,道:“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宁可你死,也不会让你走的。”
冷潸心头乱跳,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却又不敢开口催促,只拼命摇晃,似乎要把她摇散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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