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的一声,陶舟头皮发麻,贴身衣服扎的皮肤刺疼。
“你拿他换了季家的兵符。”周栎转身过来,对着他道,“不过朕不怪你,就当是康妃,帮朕与你生了个孩子。”
陶舟不仅觉得身裹毛毡,而且冷风入骨,浑身都要冻僵了。
“所以,朕把容儿当成你跟朕的孩子。”离经叛道,有违伦常的话,在周栎口中总是无比自然。
将身上的斗篷紧了紧,陶舟笑道:“陛下真是……真是有心人。”
月下,雪还在持续,下的无声而有力,没多久便积成白茫茫一片。
“朕不想让你去。”看似突兀的一句话,却早在心中憋了良久。
“什么?”陶舟有点惊魂未定。
“朕不想让你去,不如明天换人……”
“换人,信就送不到了。”陶舟理智的提点,完了又加一句,“送到了也会被退回。”
“你可有怨朕?”周栎忽然问。
“陛下没有做错。”陶舟答非所问。
“帮朕稳住他,最多半年,朕就让他滚回老家。”
“陛下不觉得奇怪么?”周栎有心抚慰,陶舟却听得心不在焉,沉默半天,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
“吴王引鞑兵入关。”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引鞑兵入关,是不是有点……玉石俱焚的味道了。”
“那是你觉得,答克汗能成气候?”周栎不以为然。
“答克汗野心不小。”陶舟有心提醒。
“你是说,他有意入主中原?”
陶舟转过头,不置可否。
渐渐地,雪花稀疏起来,不多久终于停了。
月色清亮,加上白地反光,周围一片澄明,仿佛另一番天地。
时隔数年,再次见到陶舟,答克汗欣喜若狂,话没说一句便将人抱起来转圈,转到自己都晕了才放下。
“你,还好吧?”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用在此刻,再恰当不过。
“好。”陶舟淡淡一笑,看答克汗威风凛凛,已不是当年势单力薄的王子。“没什么不好。倒是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你我别离可不止三日。”答克汗笑着反驳。
陶舟无心话旧,被引到席位后,便依使臣礼节,取书奉上。
答克汗接过来,先搁置一边,开口笑道:“莫非你当真要为他做说客?”
“那也容我先问一句好了,莫非你真有心要入住中原?”陶舟也笑问。
被反将一军,答克汗只有打哈哈道,“中原卧虎藏龙之地,我岂敢染指。”
“听说鞑兵攻城后,不杀不抢,还派人安抚难民,抵御流寇。”陶舟啧啧称道,“大汗之心不小啊!”
答克汗倒满一杯酒,起身走到陶舟身边,坐下与他对饮。“我把你当至交,即便你是汉人……”
陶舟取过他的酒,仰头灌下,表示领了这份情。
答克汗见此,心下欢喜,不再敷衍,“如今中原战乱纷纷,民不聊生。不如由我来平定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这样不好么?”
“倘若真的是为老百姓着想,就应该匡助明主……”
“你是指秦王?”
“对。”
“为何选他?吴王也是皇嗣……”答克汗不自主的泛酸。
“吴王与我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答克汗大惊,终于消了醋劲,小心问道:“怎么回事?”
“还记得陶家的灭门案么?”
“他做的?”
“对。”
“为,为什么?”
“他怕陶家的家财为朝廷所用,所以先下手为强。”
“原来如此。”答克汗恍然,“这么说……”
“没错。”陶舟拿起个苹果啃一口,嚼的嘎嘎作响,“吴王身怀巨资。”
陶舟去见答克汗的消息,迅速传到吴王那里。
送信的人前脚出门,齐大人便回身抽了周敏一掌。他人干瘪瘦黄,手上却是有劲,周敏的脸肿得老高,五个指印触目惊心。
“让你借兵,你倒好,放他入关。现在三皇兄拉拢他,我们躲也不是打也不是,你说怎么办?”他显然气极,又掐着周敏的脖子问。
“我们,也可以去谈。”周敏被掐的喘不过气,只能长话短说。
“可是陶舟与他有旧……”说的这,齐大人忽有所思,手上也松了劲。
“我去。”周敏会意,马上自荐。“不过,我要带一个人。”
“谁?”对方冷冷问,表情微妙。“你的吴将军?”
“对。”周敏老实答道。
“带他干嘛?”
“当然是保护我。”
往日里,周敏畅行无阻的地方,此时却被挡在门外。守卫油盐不进,铁板一块,只说今日大汗有事,脱不开身,让他稍等。
周敏一等再等,无奈之下,只好趁其不备间,带着吴阔直冲了进去。
于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吴阔见到陶舟,先惊后喜,一时忘情,呆立在门口。
陶舟先走向吴阔,看着他道:“吴将军,当日你我结交时,你说的一番话,我犹在耳边。只是想不到今日,我会在这里见到你。”
这番话别有深意,吴阔心中一急,张口便要解释。这边答克汗已经起身,,将他二人迎到另一边坐下,生怕陶舟会失控扑上来。
好在陶舟还算平静,只是回席后的第一句话,就让人大跌眼镜,“别来无恙,这位阁下,只可惜,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陶大人真会说笑,吴王殿下,你们是老相识了吧。”答克汗和稀泥。
“我们的确是老相识了,但吴王殿下的真身,我从没见过。啊,不……”说到这里,陶舟灵光咋现,“如果我没猜错,他是不是个子高高,又黑又瘦?”
“陶大人不但聪明,眼力也好,在下佩服。”周敏轻松笑道,完全无意掩饰,让陶舟大为吃惊。
在场的其他两人,答克汗与吴阔,更是一头雾水。
“谬赞了。”陶舟口气转冷,“不及你们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本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们还是败了。”说完,周敏扭头瞥了一眼身边的吴阔。
让吴阔打败周栎,再放出先皇遗诏,推翻周然,这是他们的如意算盘。
“所以,你们就放鞑兵入关?”
“这次陶大人说错了,让答克汗入关,不是我家主子的意思。”
“什么?什么你家主子……”答克汗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大声质问。
“大汗还没明白么?”周敏眸光粼粼,一如杯中荡漾的美酒,“我是个冒牌货。”
哐当,吴阔手中佩刀落地。
周敏抬头看他一眼,帮他捡起来,放置桌上。
“你,你知道吧,你说!”见周敏形状怪异,答克汗转向陶舟。
如此情形,陶舟也始料未及,心中忐忑,不敢贸然开口。
“陶大人不肯说,不如我来吧。”周敏取杯饮一口,站起来道,“吴王为了迷惑皇上,让我顶替他去了京城。皇上见我一身病根,形同废人……”
说到这里,忽觉一阵眩晕,眼前黑了片刻。刚饮下的酒在胃中灼烧,烧得他面色泛红,身上却一阵阵发寒。
合了一下眼,周敏继续,“他觉得我形同废人,于是卸了防备,将我放了。”
胃液上涌,这次是一阵咳嗽。借着扶周敏坐下,附身取刀的机会,吴阔凑到他耳边,恨恨问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周敏还未及开口,陶舟已丢了一把刀在他面前。吴阔一看,正是周敏赠与他,他又交与陶舟的那把短刀。
“不如说说你的来历。”
“我的来历,想必陶大人已经知晓了。”
“混账,那吴王他人呢?”答克汗冲过来,掀了桌子大骂。他不关心这个冒牌货是谁,只想知道周敏本尊在哪儿。
看着答克汗暴跳如雷,周敏处乱不惊,八风不动。等对方消停点,他才缓缓放声,“大汗不用着急,我此番来,就是要告诉你,吴王他人在何处,兵在何处,钱在何处。”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包括他带来的吴阔。
答克汗心中狐疑,转头去看陶舟。
“为什么?”陶舟问。
周敏不答,从怀中掏出一张图。陶舟打开看,上面详细标注了吴王的兵马部署,以及私财藏匿的位置。
陶舟将图纸交给答克汗,继续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以陶大人的才智,应该可以看出,此图不假。”周敏依然不肯作答。
“过奖,这我可不敢妄断。”陶舟眨眨眼,“你只身前来,先是自曝身份,后又献图一张,行迹实在诡异。”
被陶舟这么一说,答克汗亦有些茫然。
“来人,先押下去,严加看守。”答克汗唯有下令。
“等等,他要留下。”陶舟指指吴阔。
☆、尾声
吴王之事虽然闹心,但见到陶舟实在高兴,答克汗一时忘情,晚上便喝了个酩酊大醉。
趁答克汗睡的人事不省,陶舟忙拉着吴阔回房。
一进去便关门,点上灯磨墨,摊开纸边写边小声吩咐:“你是跟着吴王来的,他们不会太防着你。待会儿你拿着它出去,帮我交给皇上……”
“皇上?”
“秦王。”
“这是什么?”
“刚才吴王给的情报图。”
“什……”吴阔忽然高声,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压低了嗓子问,“你不是说它是假的么?”
“我可没说。”陶舟运笔如飞。
“这是真的?为什么要给秦王?”吴阔心中不忿。
“答克汗迟早会明白,你想让鞑兵得了先机?”
“可……可是,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到底是谁?”吴阔胸中疑问无数。
“他是梁将军的后人。”陶舟画完,俯下身轻轻吹气,想要墨迹快干。
“梁顾梁将军,梁家不是被诛九族了?怎么会……”吴阔还没问完,陶舟已经将信折好,放入他怀中。
“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陶舟跑到门口探了探风声,回过来继续,“他跑来出卖他主子已是事实,吴王必死无疑。这个便宜给鞑子不如给皇上,你说呢?”
吴阔来不及细想,就被陶舟往外推。
临行前,陶舟又拉着他交代一句:“记住,大局为重。”
吴阔走几步,却又折返回来,对着陶舟正色道:“我去可以,但有一事相求。”
“说。”
“保他一命。”
“好。”
“真的?”
“不骗你。”
这个他,如今,无名无姓,无根无底。
到底指谁,好在,吴阔知道,陶舟也知道。
是夜,答克汗军营,俘虏帐中。
周敏去掉了亲王的华服,一身素衣,发不挽带,倒显得与他更为相称。
陶舟与他席地而坐,将真相剥丝抽茧,一层层展开。
“你是梁家后人,机缘巧合入了吴王门下,被他挑中当替身。”
“青蜡是你们蜀地的特产,沾了它的伤口止不住血,即便刀伤不致命,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你自己是漏网之鱼,所以这方面想的周到。”
“如果不是皇上慧眼识人,派了袁三宝去复查,我也找不到这条线。可惜的是,他也被你杀了灭口……”
“你们的计划是,先助太子得位,将秦王赶尽杀绝后,再偷得遗诏,将太子逼退,最后让吴王上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确不失为一道妙计。”
“可是你们没料到吴阔打不赢秦王,加上答克汗在边关作乱,一时措手不及。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引鞑兵入关。”
“你一得势,就为梁家翻案,在夔州修祠。你不觉得好笑么?”
“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父亲与太后有私的事情?难道你真以为你们梁家因为位高权重,被先皇忌惮,所以才痛下杀手的?”
“吴王既然知道遗诏的事,那他应该早就知道梁家灭门的真相。”
“莫非他骗了你?”
“所以你引鞑兵入关……”
“你要报仇?”
“报复谁?”
“你真是疯了。”
问完后,陶舟深叹口气,揉了揉腿,站起来。
盆中炭火已快烧尽,冬夜里冷风灌入,吹得帐中冷如冰窖。
陶舟脱了自己的斗篷,丢给周敏。
“你不杀我?”周敏捡起斗篷,抬头问道。
“吴阔要我留你一命。”
“是么,就因为他?”手一抬,斗篷落地,周敏靠墙冷笑。
“没错。”陶舟又蹲下来,靠近他道,“没有吴阔,我也不想杀你。即便我恨你入骨,直想剥你的皮,饮你的血。”
“悉听尊便。”周敏淡淡道,显然,已无畏生死。
“我不会害你。”陶舟拾起斗篷,轻轻为周敏盖上,“活着比死了艰难,这个道理,想必你更有体会。”
棺材子,子未生,母先死。
不敢用姓,亦无名字。
举世无亲,也无望有后。
家父闯下大祸,有辱门楣,荣耀也无从谈起。
自己拼死翻案,却换来一个丑陋真相,几乎是个笑话。
“活着比死了艰难,这个道理,想必你更有体会。”这句话,直到陶舟走后,依然在周敏耳边,回荡不绝。
就在答克汗与周敏僵持间,得了情报的周栎,已经适时出击,拿下吴王。一时间,周栎实力大涨,大有反扑之势。
答克汗亦不是笨人,稍一排查,嫌疑便落到陶舟头上。
一日他支开旁人,接口打猎,将陶舟单独带了出去。
北地的游牧民族,有隆冬骑射的传统。然而到了中原,也只能就近找片林子,打打野兔。
雪还是数日前下的,但因荒野上人迹罕至,依然是厚厚的一层。
答克汗携弓,与陶舟并缰而行。
“若是在塞上,我可以为你射一对大雕下来。”答克汗停下来,望天,搭箭挽弓。
“那何不归去呢?”陶舟也忙勒马,回过头道。
“眼下中原动乱,又碰巧有人放我入关,这个机会百年不遇,如果换你,你会回去么?”答克汗收弓,正色问道。
“可惜我不是你。”陶舟驾马走近,“我们汉人有句话,在其位,谋其事。”
“所以,你将吴王的情报偷送出去?”答克汗突然问道。
“是。”陶舟亦不做抵赖。
答克汗不再言语,埋头而行,半响后才又开口:“为什么?汉人的皇帝,让你吃了那么多苦……”
“这是两回事,答克汗。”陶舟赶上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答克汗闻言,抬起头,乍喜又悲,眼中是无限伤痛,“这么说,你不愿意追随我?”
陶舟摇头,“如果你就此回关外,我愿随你,再去看看大漠风光。”
“那要是我不回去呢?”
不知不觉,答克汗言语中露了寒意。
“只要你带兵踏足中原,我们便是敌非友。”
旷野上寂静如斯,忽然枝头扑哧落雪,想必是有鸟栖息。
马被落雪一惊,抬头轻轻嘶鸣,四足踢踏,将地上白雪踩得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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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半年后,周栎在襄阳大败答克汗。第二年,终于将鞑兵赶出中原。
为了追寻陶舟下落,周栎派人一路追出关外。过倍儿湖时,因为部下哗变,答克汗被杀。
陶舟依然行踪成迷。
答克汗死后,鞑靼遣使来降,奉上一小罐,说是答克汗生前珍视之物,日夜不离左右。
罐中是骨灰。
周栎回京后,重登帝位。
周然落发,与落烨一起,在白马寺为僧。
吴阔秉承平生志向,在关外镇守,直到古稀之年。
万世冕与阮贺南下归隐,后被周栎招抚,两人不愿再仕,双双自尽。
馆瑶长居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