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畅行无阻,城楼望台似乎都无人把守。更让人诧异的是,大批的粮草装了车,堆放在城门外,还未运送入城。陶舟身后的人一声令下,所有的鞑靼兵便一拥而上,将粮车捆上马匹。
待他们装车完毕,正欲驾马离去,后面城门却开了一条缝,里面走出单骑一人,正是吴阔吴将军。
“答克汗,我们交易的是粮草,可没说把人也交给你。”吴阔盯着坐在那人身前的陶舟,蹙眉道。
“哈哈,我差点忘了。”那人坐在马上笑道,“不过吴将军单骑出城来要人,似乎很重视你这个随从。也好,就让他送我们到河边。”
“不行,不留下他,你们一个也走不了。”吴阔说的斩钉截铁。
“将军放心,既然是做交易,自然以诚相待,就让我送他们到河边,也无妨……”陶舟轻描淡写道。
“你先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答克汗看出吴阔对陶舟的殷切之情,更加有恃无恐,手一挥,打了个哨子,招呼手下撤退。
眼看对方如潮水般退去,吴阔心急如焚,正欲驾马追随,却听得几声惨叫传来。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人仰马翻,尘土飞扬,粮草洒了一地,显然是落了陷马坑。坑中埋了木刺,不管是人是马,一旦陷落,都是凶多吉少。
答克汗立即制止众人前进,调转马头,对吴阔怒目而视:“你们汉人又使什么妖法,别以为我们也会跟你们一样言而无信,说送到河边就送到河边……”
“这个……我也不知道……”吴阔百口莫辩,他自己也很是疑惑,照理来说,陷马坑是之字形摆列,进出同理,早在之前都告诉答克汗了。可眼下他们进的来,却出不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阔也是一头雾水。
答克汗也觉得事有蹊跷,但眼下也顾不得了,正欲上前,先捉了吴阔再说,忽听到陶舟侧过头来道:“你现在往城里冲,不是自寻死路么?”
见答克汗犹豫,陶舟又转过头,对左右大声道,“不必为难吴将军,这个阵是我布的。”
“你别胡说。”吴阔以为陶舟为他开脱,急忙上前几步道。
“前些日子你说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而永平城的北面地势平坦,是守城的薄弱之处。所以我用奇门之术改了陷马坑的布局,可进不可退,以作克敌之用……”
答克汗听得陶舟娓娓道来,知他所言不虚,便拔了腰间的佩刀架在他颈上,喝道:“那你赶快说,怎么才能出去?”
吴阔急忙道:“别伤了他……把人留下,我自会放你们出去……”
答克汗却冷笑道:“只怕吴将军也不知道怎么个走法吧。”说着将手中刀口往上一翻,逼近了陶舟的脖颈。
“好,人你们带走,一个时辰后我去河边领他,若有伤分毫,我城中二十万军不惜玉石俱焚。”吴阔不得不退步,咬牙切齿道。
“多谢吴将军关心,但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跟他们走……”
听陶舟口出此言,吴阔头上透出冷汗来。倒是答克汗,此情此景下反而收刀入鞘,仰头笑了几声,凑近了在陶舟耳边道:“你是真不怕死,还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杀我,不但出不了阵,而且必死无疑。”
“你想要怎样,我都答应你……”此话是吴阔说的。
“放落烨出来,我要见他。”
午时的阳光有些刺目,万里无云,偶尔有南归的候鸟成群飞过,在空中留下几声悲鸣。
当落烨出现在城门口,陶舟便要下马,答克汗想了想,还是将他放了下来。天气不热,落烨走得也不快,到了陶舟身边,却微微气喘,额头也冒出细汗来。
“解药。”陶舟扶着落烨,对吴阔道。
“无药,还有一个时辰,便可自解。”
“那好,一个时辰后,我带你们出去。”陶舟让落烨挨着粮车坐下,抬手帮他抹了头上的汗。
“什么?一个时辰!”不光是答克汗,周围的鞑靼兵也感觉出不妙,纷纷左右交流,蠢蠢欲动。
“你现在带我们出去,到了河边就放你们走,我绝无加害之意。”答克汗感觉到他们三人之间纠葛非浅,下马走到陶舟面前,皱眉道。
“但我不可无防人之心。”陶舟正色道。
“看得出这位大师中了毒,功力全无,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他……”答克汗眼中凶光毕露,事态紧急,软硬功夫他都得试试。
“你杀了他,我就在这里给他陪葬……啊不,还有你们。”陶舟抬头嫣然一笑,却让答克汗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他。
落烨在一旁运功调息,听了陶舟此言,心中情潮涌动,打乱了气息。陶舟见了,忙握紧了他的手道:“眼下前狼后虎,千万小心。记住,我们的日子还长……”
吴阔听他如此说,慌忙辩解道:“对落烨下药的不是我……”
陶舟转头去看落烨,两人对望一眼,陶舟便已了然。他轻叹了口气,便整了整衣衫,守着落烨靠坐在粮车。
正午的阳光刺目,照在草木稀疏的土地上,更是苍白一片。陶舟张手作蓬,抬头看天,估摸着时辰,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两边的人马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答克汗身处敌国,势单力薄,多留一刻便多一份危险;吴阔当然也是希望对方马上滚蛋,越远越好。但无论是答克汗还是吴阔,都对陶舟无计可施,只好一起陪着他在这里晒太阳。
“陶舟……”吴阔策马欲上前。
“吴将军还是留步吧。”陶舟见了道,“何必将自己置于险地,你那里,安全得很。”
吴阔勒马,急得在周围打转,“陶舟你不能走,听我的,你先回来……有个人你得见他……”
这时候落烨起身,与陶舟耳语了几句。陶舟便站直了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对答克汗道:“时辰到了,我说话算话,不管你来永平做什么勾当,与我们大宣之前有什么过节,这就放你们出阵。”
答克汗松一口气,周围的人虽然听不懂汉语,但看看自己头儿的表情,也能了解大概,都一一振奋起来。
“你们跟着我。”陶舟先到了他们前面,“我们汉人的道学中有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一说,这一变二中,虚实相生,正反互用。现在我们往北,走八卦中的坎位,属水,火生土土克水,火为离位,所以往北则应走南……”
除了答克汗,其他鞑靼人连汉语都听不懂,所以陶舟这一路的解释,其实是说给落烨听的。落烨虽然是释家出身,却身兼数学,极有慧根,稍有点拨,便能贯通全局。
这一路走下来,四周迷雾笼罩,天地暗沉,答克汗他们早已绕的晕头转向,出了阵后才有豁然开朗,重见天日的感觉。陶舟在他们眼中,也是几乎是多智而近妖了。
出了阵后,陶舟往城门方向望去,却发现已不见吴阔踪影,心里便着急起来,正欲回去查看,却被落烨拦了道:“还是我去,我知道怎么走,而且功力也已经恢复……”
正说到一半,那边城门又开,吴阔从里面带出一个人来,让陶舟和落烨都吃了一惊。
☆、与沧波共
吴阔带出来的人,是墨竹。
陶舟见了墨竹,又惊又喜,迎上去接住他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泪眼磅礴。墨竹似乎全身脱力,整个人挂在陶舟身上,泣不成声,一阵阵的痉挛几乎要背过气去。
“怎么哭成这样?不是叫你去永州了……”陶舟搂住墨竹,轻声安慰道。
墨竹还是说不出话来,陶舟只好抬头去望吴阔,吴阔却低了头,坐下的马踢了踢蹄子,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勒了回来。
“带上墨竹吧。一起走,路上再说。”落烨上去搀扶墨竹。
吴阔眼落在别处,道:“大师何必着急,不如让墨竹缓缓,他这个样子没法上路。”
“那先就歇一歇。”陶舟全部的关注都在墨竹身上,没注意到落烨的脸色。
对面状况频出,答克汗虽然好奇,但实在是此地不宜久留,只好对着陶舟遥遥做一鞠,大声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照你们汉人的话,后会有期。”看到陶舟朝这边点头示意,答克汗又对吴阔道:“如果我们平安回营,三日后就撤出大宁,到时候你就可以带人入城。”说完便勒转马头,率了众人绝尘而去。
“少爷……”歇了会,墨竹呼吸顺了,但依然是刷白着脸,泪流不停,说得支支吾吾。
陶舟不耐烦起来,蹙眉道:“那你路上说吧,我们一起走,去永州……”
墨竹却死死拽住陶舟,一边哭一边摇头道:“永州……我没去,我回杭州了……”
“你回家了?那家里的人……应该不在了吧。”说着,陶舟去看落烨。
墨竹吃惊,瞪大了双眼道:“少爷,你知道了?”说完又一阵止不住的抽搐。
陶舟似乎有所了解,但转而疑惑又生。不知不觉,心里泛起了点点凉意,他不去问墨竹,反而盯了落烨,“我家里人呢?”
落烨却道:“先走,我路上告诉你。”说着又去抓墨竹,刚要触及,忽觉得右侧来风,原来是吴阔持刀来挡。
落烨转身避过,左手同时搭上了墨竹的肩,同时提气运功,右手蓄势待发。谁知真气行至膻中便涣散无踪,此时吴阔的刀已反削过来,情急之下,落烨只好放手,退出几步。
陶舟顾不上落烨,一把上前拉了墨竹过来,慌张问道:“你快说,出了什么事?”
墨竹对刚刚的变化扰乱了心神,正在发怔,被陶舟一问,马上又哭了起来,“都……都死了……”
“谁?谁死了?”
“大少爷……老爷,还有乔姐,所有的……”
“什么?你说清楚!”
“所有的人……都死了,被……被杀了……”
“怎么?不可能……”陶舟觉得心闷得很,透不过气来,抓着墨竹的手直发软,松开来,转身望向落烨,眼神中满是询问和期待。
落烨被他的眼神灼的心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还有……谁活着?”
“没了。”
这是陶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八月十五,中秋节,亦是每年钱塘江的观潮佳期。
那一年,陶舟十一岁。陶晖带着他们兄弟三人,坐马车赶往海宁盐官,那里是著名的观潮胜地。一路上车水马龙,人如潮至,好不热闹。待到了盐官,父亲却将他们关在客栈里,不让出去,说外面人多太乱。就连小弟嚷着要吃的糯米凉糕,也是让奶妈去外面买了来。
陶舟觉得无聊,碰巧父亲想去拜访一个故友,临出门的时候被他逮到,死皮赖脸地缠着,终于跟了去。
到了府上,对方却外出了。等了片刻,在陶舟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故友才回来,后面跟了个形容枯槁的方士,那人一见陶舟便如获至宝,抓住了不放,说要就此将他尘缘化了去当和尚。
陶舟被他吓得快哭了,陶晖也有些恼火:一个道士要化人去做和尚,简直不可理喻!故友只好在中间打圆场,此人与他有大恩,不好翻脸,好说歹说终于作罢。最后那个方士对陶晖摇头晃脑道:“你的这位二公子生得龙骨凤姿,贵不可言,只可惜命中带煞,极贵就是极凶。好在他与佛有缘,不若随我将尘缘化去,保你全家平安,不是大善……”
陶舟听不大懂,不知道怎样“将尘缘化去”,心中却生了无限惶恐,死死抓住了父亲的衣衫,绞紧了眉头,做好了死赖着不走的拼命打算。好在陶晖并不当真,与故友闲话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当晚明月当空,月下观潮,八方宾客纷至,盛况空前。对于小孩子来说,潮不潮的另说,此等热闹景象已经让人兴奋之极,陶舟与兄弟们在人群中穿梭嬉戏,让跟在后面的奶妈家丁们叫苦不已。
陶舟正玩得兴起,却被父亲大声喝止,勒令家丁将他带到身边。就在此时人群一阵骚动,潮来了,陶舟大喊着让家丁把他举在肩上,依稀看到远处的一条白线,似有万马奔腾而来,忽远又近……
潮头壁立,还未等人反应过来,浪已卷到眼前,将人吞了进去……人群顿时大乱,往后狂奔,相互推挤,又有人摔倒滚翻在地上嚎哭,身后的的巨浪又随即赶到,扑落……
陶舟被人挤落,倒在地上,早已分不清周围是潮还是人。但在人群退走后,落单的感觉确实如此强烈可怕,如滩上j□j的礁石,无助地等着后面扑打上来的浪花。刹那间,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那句不甚解的“尘缘化去”。
尘缘化去……
就是指死么?
我死了……
为何叫大善?
来不及细想,便有东西扑在自己身上。
是潮水么……为何这么重?压得让人透不过起来。
又为什么这么暖?暖得让人心酸,酸到发苦……
被潮水吞没的感觉,没有想象的糟糕,反而暖暖的,舒服得很。父亲兄弟都在身边,人慢慢多了起来,大家原来都在……但不知为什么,别人都是下沉,只有自己缓缓往上。
光投射进来,刺得眼痛。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却如被活埋那般,全是痛苦与挣扎……
陶舟这次,足足昏迷了三天四夜。永平城的大夫均束手无策,落烨在百会、风池等多处穴位施针也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吴阔几乎要上奏朝廷,请周栎派御医过来。
陶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因为呼吸,胸口轻轻起伏,与死了,也没什么两样。墨竹喂他喝水,看他紧闭牙关,水从嘴角留下,一滴也未进口,急得哭了起来。
哀,莫大于心死。
落烨心中清楚,如今是醒是睡,与陶舟而言,实在是无什么两样。他熬了几晚上,眼睛涨得通红,却还是嘶哑着声音道:“你们先出去吧,容我再看看。”
待其他人出了房间,他起身帮陶舟盖好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人生八苦中,有爱别离。若你真觉得生无可恋,我也不强求。总归黄泉路上,有我伴你左右,不至于让你孤苦一人……”
这番话,出家人说的平静,床上人也听的平静。
说完,落烨将陶舟连着被子托起,走到门口时,门不推自开……挡在面前的是馆瑶。
“你要走?”馆瑶见了落烨,吃惊道。
“是,还请公主放我们一条生路。”落烨低头道。
“可你功力尽失,陶大人也还……”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走。”
“你怪我在茶里给你下药……”馆瑶听出他话中带刺,也不以为意,依然挡着门,“玉裂散的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但功力恢复后,接下来两个时辰内不能出手运功,否则功力尽散。这个……是吴阔没告诉你,你也怪我?”
“武功也是身外之物,贫僧对于自己所受,无一点怨尤之意。”
“那你何必急着走,留在这里慢慢调养,配合我给你的解药,虽说恢复不了全部功力,但六七成还是有的。”
“我只是……”落烨叹了口气道,“还是请公主让开吧。”
“我就不让,你能奈我何。”
落烨叹了口气,放下陶舟,走到馆瑶面前,忽然发现她背后冒出一个身影,忙伸手想将她揽到一旁,谁知馆瑶却一把拉住落烨,死死不放。后面的人出手又快又准,对着他颈侧一击。
落烨守着陶舟不眠不休,连日劳累,加上功力尽失。吃不住这一下,立即昏厥倒地。馆瑶皱着眉,去查看倒地的落烨,一边道:“下手是不是重了?”
“放心,死不了。”那人跨过去,走到床边扛起陶舟,往门外走。
“不管他能不能醒,既然走了,就别回来了,明白么?”馆瑶在后面冷冷道。
那人不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