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李大学士您老都不出来说话了,宁王殿下也多日不曾上朝,能劝得动陛下的人朝中无几…… 唉……”
众臣议论渐微,李东阳回身看时,只有杨廷和仍伫立原位,他头微仰,似乎是在瞻仰高昂穹顶的壁画浮雕。
“不怪我?”清亮的声音回壁空殿,彻响,单薄。
“高寡不群,才是为官大忌。我们不是说好的?一红脸,一白面。”李东阳缓步向着那人走去。
“如今朝中私下对你多有议论诋毁…… 对宁王势微亦是诸多猜测。”
“廷和……”李东阳微微叹气,“皇帝的家事,少知少议为妙。”
“皇帝的家事我无谓知晓。可是那件事,你为何要去做那斡旋其中的人!贤士爱洁!”
“你我相交数载,老夫以为你该是了解我的。这件事,一开始你就反对,现下事已了结,该让老夫清静清静耳根子颐养天年了吧?”
杨廷和怔怔地看着那人,什么时候,他已须发白胜雪。犹记得那人文渊阁拜相,黑须锦带,风仪倾朝堂。
“听说慎儿已入此次会试名单,左右无事,不如我便随你一同回去探望下我那慎儿小友如何?”
“甚好。前日陛下赐了一小罐子乾清宫的极品金桂,正待寻你一起酿酒。”
二人相携相扶而去,銮殿朝晖满地。
第26章 章二十五
蝉鸣草动风摇影。朱宸濠支身下床,微启的窗外,稀叶吊虬枝,日正炽。踱步出室,见外间朱厚照正状似惬意地斜倚支颌书桌前,两指间捻了一本奏折,只是那捏住奏疏的食指骨节有些微发白。
朱宸濠唇角微勾,缓步行至那人面前,“陛下恕罪,微臣身体抱恙,又、错过了早朝。臣,惶恐。”
“朕不知皇叔言辞举止间‘惶恐’何觅?”朱厚照挑眉望向对面卓立的人,那人宽袍缓带,更显瘦削,心下一阵刺痛。
只是手上谏书犹在,今晨群臣劝谏的梗犹在喉,双指不自觉地便更紧了些,唇上扬起一撇笑意,“皇叔今日未临早朝,倒是错过了督察院谏官们说的一场好戏。不如,朕便与皇叔说说精彩之处,聊以解闷。”
“这戏里面的皇帝小儿,竟然敢将先皇亲植的桂花树搬离乾清宫,不孝不敬!
暗禁朝廷重臣,国戚皇叔,不君小人!
大婚多年无嗣,大统无继仍终日荒诞胡闹,不尽为君之责!
……”
未及说完,朱厚照便被厉声打断:“陛下说的戏文,一点都不有趣。本王多日未入朝,其间亦未接触任何外人,陛下的人嚼舌多口,何须让本王当戏来听?陛下这会儿说书,倒像是在怀疑警告本王什么?”
朱厚照指收拳握,竭力抑制自己离座拥扯那人入怀,面上只作冷淡:“既然皇叔没兴趣听戏,朕便只好自得其乐。皇叔自小识朕,应是知晓,朕,从未将天下放在眼里……”
真若如此么?民心难收,朝堂失德,帝位不稳,千古遗臭……这些,你真的都不放在眼里么?
朱宸濠浅笑凝眸:既如此,何须动怒?
朱厚照见他只是唇噙讽笑,忽觉有些疲乏,只是胸中气闷胀痛,倒是一刻都不能在房中多呆似的,摔下谏书推门而出。
庭内梅树虬干糙枯,伸指摩挲,指腹下歪歪斜斜的刻文触感便读入心上:“宸濠”。
宸濠……
我的宸濠……
朱宸濠立在门内,望向庭院中那晃了烈阳白光的明黄,那人手中拍抚的梅树干粗枝密,有枝丫甚至探向寝宫窗棱,想来这些年它被照顾得很好…… 那是自己第一年入文华殿随侍种下的,在那人两岁生辰之时被硬讨了去,还被刻上了拙劣的字迹——“宸濠”。
它是——
自己的名字被写得最丑的一次。
除了自己第一次有人那么认真那么努力的写着自己的名字。
那人第一次写字。
自此之后那黏人的肉球更加变本加厉,时常口齿不清地叫着:“我的宸濠,我的宸濠……”然后跌跌撞撞奔向那棵茁壮生长的梅树。
渐明事理之后的肉球,已不会再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叫那棵树“我的宸濠”,只是自己常常发现,刻痕渐深,细细看去,挖痕细纹反反复复,竟是不知那肉球偷偷复刻了多少回……
只是,即便把它照顾得多么好,多么珍惜,他不也不问树木意愿强行迁徙至乾清宫么?是呵,为君者为大,权力,才是天下间最稳固可靠的东西。
朱厚照习惯性地指尖轻抠描摹,这是自己第一次写字,七扭八歪,多少年了,从来只是顺了这痕迹细细描摹。最初的情意,或许幼稚傻气却真挚纯粹。
朱厚照,你能保持这样的纯粹至死不渝么?
顶住父皇母后太傅的诱导,偷偷反复描摹那人的名字,为的只是要第一次写字就送给那人的纯粹,如今还剩些什么?
你们之间,还剩些什么?
即使小心翼翼顺了这最初的刻痕复刻,也早已改变最初的纯粹……
朱厚照收指敛袖,指缝间的碎屑木刺似扎入指尖,刺痛连心。
“我的宸濠……。宸濠,我!的!”朱厚照回转身,迎了炽烈的白光,扬起笑,眸底深切的痛映了炙阳竟是一片炫灿。
是日,帝幸豹房,及夜未归。次日朝于豹房。
第27章 章二十六
京郊
王纶登上雅阁之时,并未想到除却叶子飞花,竟然还有日前才传话近日不得抽身的主上。
将明未明间,脚下湖面雾气泷漫,似是连主上的脸也笼上了层晦暗。
“军师来了,多日不见。”
王纶恭敬一拜,抬眼间触到他那疏离的眸,竟有彻寒透身。
朱宸濠目光仿佛随意地在他们身上漫散扫过,瞳聚窗棱,“督察院的那帮学究迂腐,似乎有些不太理解本王的意思,或者…… 他们所接到的本王口谕,与本王的意思有那么些,出入?”
最后两字,语调仍旧慵懒随意,只是叶子飞花却觉若有金针绵入内里,刺得双膝发软便要跌跪下来。
“主上明鉴,一切都是属下安排的,与他人无关。”王纶虽是低头抱拳待罚,一双眸子却是定定望向朱宸濠,丝毫未显愧惧之色。
“请恕属下直言,属下以为,主上若要大事得成,并非定要皇城内苑暗道地图不可,反而身陷宫中不能及时安排掌控全局才是眼前之患。所以属下擅自做主在参奏之中添入‘暗禁朝廷重臣’,如此一来,儿皇帝为顾及主上朝中之势,必定会有所动,或放主上归封地,或为主上辟谣立威,不论他意欲如何,对咱们都只有益处。”
“军师倒是算得精细。只不过本王并无意在此上做文章。”朱宸濠淡淡抿了一口茶,紫砂薄杯微磕桌面,暗紫壶嘴上袅袅的雾气微抖。
“属下曾言:‘主上需谨记最终的敌手是谁。’当日的应答主上可还记得?”
朱宸濠指腹细细摩挲紫砂薄杯,低眸,抬眼,“本王知道。”
“当日如今,只字无差。只是当日如今,心意可是已然不同?”
“王纶你放肆!”杯碎,茶溅。
“属下万死!只是如若主上已经放弃了争雄天下的决心,属下等人又何必迫主上违心起事?”
朱宸濠唇角微勾,眸中冰破,“军师言辞倒是犀利,好一个‘迫’字!”
王纶低眸拱手,作势欲跪。
朱宸濠抓住其臂,一手扶起:“军师于我,亦师亦友,师厉友恳,本王怎会拂了军师一番苦心。”
“多谢主上体谅。如此,属下等人仍去按计划行事,半载之内,必定要小闹他个銮椅不安。”
朱宸濠点点头,“你们且去吧,此次科举亦不能马虎了,听闻杨廷和的儿子今次亦会参加,所谓同科之谊,倒也是条好道。”
朱宸濠远眺他们隐没晨雾,才低头检视适才不甚划破的细小伤口,暗红的血迹早已渗入破裂的紫砂碎片,暗紫透亮,散着庸和的光。
——
“小皇叔,你看,这是我用紫砂泥给你做的茶壶,用它来泡茶喝,就不用担心茶味久泡变味儿。”
“小皇叔,这是我琢磨了许久才做出来的,天下无双。”
“小皇叔,这天下间只此一件的紫砂壶,你喜欢吗?”
——
朱宸濠仔细摩挲着未碎的壶身,唇勾浅笑。
厚照,天下间只此一件的东西,就如这紫砂茶具,只要诞生,总会有天下间的人去模仿,于是不久便不是天下无双,我,不喜欢。
天下无双的东西,只得一件,却不能二主。
厚照,任何东西,时间长了,都会变的吧?无论你如何努力延长它保持的时间……
乾清宫
朱厚照指腹摩挲着那只烧制如今看来略嫌火候不足的紫砂壶身,一下一下,微糙又滑腻的矛盾感透过指尖磨在心上,“尽快抽调一批人手赴江西,或潜入当地贼寇,或自行占山为王都由你来安排,我要的结果是尽快在江西建立‘民间势力’,三月为限。直隶,山东,山西等地的探子如今进展如何?是时机插入人手了么?”
“禀陛下,直隶和山东都已植入小有成型的队伍,并且已经在着手安排规模,山西略有阻碍,臣这几日便会亲去督察,请陛下放心。江西部分,臣亦会亲去。”张永低眉垂眼,恭谨奏报,语调尽力平静肃穆以饰乍闻皇帝终于要动江西的激昂心情。
朱厚照眉目冷然,心下微叹:“小皇叔,我,必要如此才能与你相守么?”
第28章 章二十七
'正德五年冬十二月己丑,贼陷江津。正德六年春正月癸酉,贼陷营山。二月丙申,寘鐇伏诛。'
是时,江西贼猖,地方曾多次请命宁王回藩镇守,不报。
李东阳手捧皇帝驳回的兵部折子,似有千金重,面下白须微抖,只做叹气。
刘忠指扣檀桌,“安化王之乱虽平,其祸犹在,陛下有所顾虑该是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江西之事如何安排?”
杨廷和伸手接过李东阳折子放在一旁,端起一盏温茶置于其手,向着刘忠道:“或者陛下已有安排,我等下臣只管按陛下的意思将折子退回兵部就是,何须烦忧。”
刘忠摇首莞尔:“老朽年高糊涂,倒是杨大人一语点醒。如今的皇上哪里还是那个御书房里的学龄太子,当是早有安排。唉~老朽几番乞去不允,占着这高爵厚禄心下甚愧,总还想着要为朝廷、为陛下还能以此残躯做点事……”
北风寒冽,窗外一树残梅枝摇积雪散,有梅瓣乘风入窗,落入白瓷茶盏中。
心念一动,或者,此事并非仅只传言中的忌宁王就番拥兵自重而已?或者还有……
刘忠掩上窗,花枝划过窗纸滋滋作响,雪白的窗纸上树影斑驳摇动,似极了那个在雪天里奔入文华殿的小小身影……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风大雪厚,您怎能独自一人跑到这文华殿!”
那小小的身影回头行了一礼又匆匆飞跑入殿,自己快步跟上,却见那明黄的小身影立在院内一棵梅树下,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抚拍着茁壮的树干,嫩红的圆脸上眸亮颜灿,“刘学士你看,它好好的、好好的呢,你看它的花枝多漂亮!刘学士,你说那些花苞儿明天会开吗?”
冽风暴雪中,从内廷跑到外殿就只是因为担心一株梅树的安危……
刘忠记得,皇帝陛下更小的时候,常常唤那棵树为“我的宸濠”……
摇摇头,刘忠惊诧自己怎会有如此荒谬的联想,自己果然老了……
乾清宫
朱厚照缓缓踱至那人身畔,“如何?江西军务如今是一锅豆腐脑,皇叔现如今便是不得不回去了?”
朱宸濠放下手中公文,顺目勾唇,“臣归不归藩,难道不是陛下一纸诏书所定么?”
朱厚照看着自己的影投射在那人身旁,与他的影相叠相错,浓黑的阴影模糊了桌上的绣金诏令。唇角的笑生生撤下,眸暗沉,“既然皇叔都已经看过朕所拟的诏令,那便不要做归藩的打算!”
“陛下说笑了,臣怎好偷阅皇诏,更不敢随意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陛下既才当廷宣告臣下身体不适,需长期在宫内调养,又怎会狠心将病入膏肓的下臣逐回江西苦荒野地?”
朱宸濠起身离桌,相交的身影晃动离散,继而前后相逐。
“小皇叔……”
“你待如何?”
“召回起用陈金。”
掀起的帘幔光华若流水一滞,复又倾泻而下,幔帐后似乎有模糊不清的叹息:“愚蠢!”
'正德六年二月己酉,起左都御史陈金总制江西军务讨贼。'
起用陈金讨江西贼寇的诏一出,朝中随风而动者,趋势善查者,多有捶胸顿足、冷汗沥下,又有抚心大慰者,不解疑惑者。廷上齐齐称颂圣明之声,人心肚肠却是千回百转各有不同。
宁王殿下和陈金乃挚友朝堂上下皆知,陈金虽长期驻边,又多入蛮荒之地平乱不得稍离,二人书信数年来却从未间断,偶尔聚首更是通宵达旦叙旧论军事,颇有相知相惜之意。如今皇帝虽是不允宁王归藩平乱,却特地召回早已归家服丧的陈金,做此安排恐怕还真是宁王身体有恙,做侄子的不忍其劳累跋涉。如此之前宁王失势、为帝所忌被囚的传闻倒是可笑之极!陈金前往,那便是如同宁王亲往,谈何皇帝有意撤藩废爵?这分明是圣眷独宠,势盛倾朝堂。
张永静默立在一旁,心下甚屈,自己一番经营,到得最后却是便宜了别个!早该想到,早知皇帝根本不会舍得动那人一丝半毫!
第29章 章二十八
京城近郊.茶阁
“没想到小皇帝会遣了陈金去平乱,主上,如此咱们该当如何?”
王纶如今颇为郁结费解,不会放主上归藩倒是早有预料,原就等了小皇帝另派他人前来,让这皇帝小儿吃上一亏。到时复请主上归江西,振臂一呼,贼寇偃旗息鼓,民生安乐,顺势转战山西河南等素来多难之地,天下人心咸聚。现如今皇帝小儿来这么一出,更扯上陈金,宁王一党无论如何倒是撇不清了,尽力平乱无功,若是不利反而受过……
“无论他如何作为…… 总之此次咱们的人便暂且按兵不动,让老陈得了这一功。其余部分依照计划行事。”
“可是属下当真不明,如此一来,那皇帝却也不占利。莫说未趁此大利时机派遣人手挟制江西等地,特召回曾驻守两广多年的陈大人无疑是宣告朝廷上下,咱们宁王一派江西固守,两广亦入囊中,怎么算,都是咱们得利……”
朱宸濠拇指中指捻住杯盖帽儿,食指轻弹,清脆的敲击声自杯盏间撞出。
朱厚照,王纶看不明;我,亦不懂你……
朱厚照,既然你要让我更快扩张势力,本王,何乐而不为?
“主上,恕属下莽撞,皇帝此举怕是另有深意,主上……当真与属下一般不明?”王纶心底暗嘘一口气,无论如何,这话,终归是问出口了。
“本王的心意自与你们相交,便从未有过更改!”朱宸濠立起身,伸掌与王纶相击相握,“大计,便仰仗军师及各位了!”
厚照,对不起……
朱厚照,本王此生,心意无改!
紫禁城.乾清宫
日斜霞辉盛,阴霾了许多日子,这是第一个晴日的晚霞。朱厚照静静立在花树下,白朔的花瓣柔柔透入霞的粉,宛若一树粉白漫洒而落。
他蹲下身子,看霞红勾勒着那拙劣的刻痕——“宸濠”,这样的名字,无论怎样拙劣的笔迹写出,都是美好。
有多少日子,不敢俯下身去看这单纯拙劣的字迹?只是摩挲,已是若刮心一般难受……
我的宸濠呵……
小皇叔,我们的争执互伤到此为止不好么?
小皇叔,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