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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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举子-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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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各去了心头大患,又高高兴兴地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入夜,刘氏才驱人送林氏回去。
  林氏一走,房内刹那间静了下来。刘氏神色淡淡地饮了盅茶,方不急不慢地问一旁站得腰酸背痛的张六娘:“我如此行径,你可有异议?”
  张六娘低着头,没吱声。
  刘氏晓之以理:“我晓得你为李家立了大功,将三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传宗接代乃是人之根本,我是迫不得已之举。”
  说到这里,她又动之以情:“我也是女人,懂你的感受,所以没有纳妾,只是借了个妾来,届时那妾生的子,还得唤你为娘哩。”
  张六娘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六娘知道该以大局为重。”
  刘氏听他如此说,容色舒展开来,吩咐一旁的媳妇子去灶房热了热菜,叫张六娘吃了才放他回去。
  因白天累狠了,李三少回房等了一会儿张六娘,便等不下去,上榻睡了。
  张六娘进了门,骤然纳入眼底的,便是李三少的睡姿。
  他内心黯然,无可言说,掌了灯坐在榻边,一声不吭地望着李三少。
  昏黄灯火下,只见李三少肤色白皙,轮廓鲜明,眉眼秀致又俊朗,身段笔直而修长——对方常道他好看,却不知自己最具风情。
  张六娘看着看着,呼吸便乱了,他低下眼帘吹了灯,随手将灯盏置一边,翻身上去抱住李三少,闷头亲他。
  后者睡得迷迷糊糊,陡然被压住,还道是鬼压床,勉强睁眼一看,却见是张六娘,心下一松,顿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张六娘有些落寞地亲了片刻,内心忽生悲意。
  他垂头,伸出手指压了压对方的嘴唇,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对方终究不是他的。
  就算说了只要他,也不会只有他。
  张六娘沉默了一会儿,茫茫然间,他觉察到自己内心于无尽悲伤之中,突然破开了一小口,钻出了一缕幽暗的火苗,无声炙烤着他。
  他低下头,没有声息地盯着李三少,脑海里不着边际地飘出一个想法——若是杀了他会如何?
  杀了他,他便不会有妾,也只能有他……一人了。

  (六)

  林氏的动作极快,翌日晌午刚过,便将自家妾打包送了过来。
  蜀中深冬少雪,天气多干冷,偶尔一阵过堂风几乎能寒进骨头缝里。
  只见那妾柔柔弱弱地站在门庭中,一身翩翩纱袍,腰上系着一条十二幅罗裙,一眼望去只觉鬓如乌云,眼若桃花,于寒冷中庭中倏然绽放出几分桃李的色彩。
  刘氏看着她,等于看见了“儿子”二字,忙牵了她的手好一番慰问,又点了两个丫头与她,柔声道:“虽是借你来的,但你只要在李家一天,我们便照拂你一天,绝不会短你的吃穿用度。”
  那妾正黯然自家老爷随手就将她借了出去,闻言动容道:“多谢夫人垂怜。”
  刘氏笑道:“客气甚么,对了,你可有名字?”
  那妾道:“知县老爷唤我青翠。”
  刘氏赞道:“好名字。”停顿了一下,嘱咐青翠道,“你先去歇息一阵,晚上好服侍少爷。”
  青翠羞怯垂了眼,埋下头,袅袅婷婷地跟着媳妇子走了。
  她一走,刘氏板下脸,冲身后的张六娘道:“晚上叫三郎不要歇你那儿了,到偏屋去睡。”
  张六娘垂在一边的手一紧,半晌轻声道:“……知道了,娘。”
  听他叫“娘”,刘氏心骤然一软,例行公事地安慰道:“你别太忧虑,这妾是借来的,生了儿子也爬不到你头上,不用担心三郎对她上心,而你以后若是生了儿子,照样是嫡长子,地位不会动摇。”
  张六娘低着头,声音依然很轻:“六娘省得。”
  刘氏颇感欣慰,握住他的手,和颜悦色地说:“省得便好。”
  当天傍晚,李三少与李大人一起用膳时,后者想起发妻的叮嘱,对李三少道:“今夜去偏屋睡。”
  李三少心里念着张六娘,没听清就嗯啊一声,末了回过神,问道:“为何?”
  李大人道:“问你娘去,她要求的。”
  李三少倍感困惑,却碍于礼仪不好继续问下去。用完晚膳,他只来得及找张六娘简单说了会儿话,便被丫头强请去了偏屋。
  没跟六娘说完话,李三少心里很不高兴,但被叫去偏屋是父母之命,他不敢违逆,只得闷闷地坐在那里,等着看有甚么花样。
  好半晌,只听“哗啦”一声珠帘响,接着一片柔柔的、软软的裙角移至了他身边,李三少还未反应过来,一双如水葱般的手便顺势搭在他肩上,只见手的主人青翠含羞带怯地觑着他:“三少爷……”
  “……”李三少道,“你是谁?怎地在这?”
  青翠道:“我是夫人借来的妾。”她仿若无骨地依靠在李三少身上,声音虚虚的,浑不着力,“来给三少爷生儿子的……”
  “夫人?”李三少心里突然很不高兴,“我夫人从未对我说起此事。”
  青翠嗔道:“不是少夫人啦,是李夫人。”
  李三少愣了愣,道:“我娘?”
  青翠笑着应了一声,埋下头,用莹白水嫩的指尖一挑,解开了李三少的衣扣。
  李三少虽不觉得有个妾是甚么大事,但他一想到自己要被这女人压,就感觉怪怪的,一把扫开青翠的手,冷冷道:“我不需你服侍。”
  青翠被扫了个正着,手一下子红了,她心中委屈,眼泪骤然落了下来:“可是……”
  李三少看也没看她一眼,低头扣上扣子,声音闷闷的:“哪有妾室生在正妻前头的,庶长子又不是甚么长脸的事——我家六娘没说不能生育。”
  青翠抽抽搭搭道:“可我家老爷在我临走时说,若生不出儿子,就不要回去了……”
  李三少慢吞吞瞧她一眼,没有作声。
  青翠以为对方被自己感动了,正要热泪盈眶地再接再厉,只听对方慢吞吞地开口:“这干我何事?”
  他推开青翠,不顾对方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径直朝外走,哪里晓得刘氏便在外面,听见他在里面如此说,顿时勃然大怒:“六娘已过门半年,你俩如胶似漆日日黏在一起,若真生得出儿子早就生了!如今我不过借了个妾与你使,想让你快点传宗接代,你便如此违逆我!你究竟有没有将我这个母亲放在心上!”
  李三少从未见过刘氏这般生气,纵使心里千不情万不愿,也得跪下道:“孩儿知错。”
  刘氏脸色缓和了一些,到底是亲儿,没有多加责备,只是道:“如此,还不快回屋。”停了停,似是怕他心里有情绪,补充一句道,“你与她生了儿子,我便不再管你跟六娘,随你俩如何逍遥。”
  李三少心情不佳,声音闷在鼻子里,道:“这可是你讲的。”
  刘氏作恼怒状:“怎地,还不信你娘了!”
  李三少没吭声,转身进了屋。
  刘氏冲身后的媳妇子抱怨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还好六娘子不能生养,这要是生了儿子,指不定哪天骑在我头上。”
  媳妇子连声附和:“就是,就是。”
  两人一边抱怨一边离去。偏屋内,李三少见了青翠就倒胃口,但不敢忤逆刘氏的意思,想了想,一把拽去了衣衫,脱光了躺平榻上,生无可恋地说:“你来罢。”
  青翠一呆,没反应过来,心说这是几个意思?
  气氛正僵持着,屋外突然传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三少爷,三少爷!”
  李三少听出是张六娘贴身女使的声线,精神一振,立刻翻起身,随手拎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扬声道:“进来。”
  丫头笑嘻嘻地开门,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毫无嫌隙地对青翠说了句“翠姨娘好”,又冲李三少笑道:“少夫人怕少爷口渴,特特吩咐了我去厨房泡了杯参茶给您送来。”
  李三少大感失望:“除此之外,他就没话让你带?”
  丫头茫然道:“带甚么话?”
  李三少不好说是夫妻私话,哼哼唧唧地糊弄过去,又心想,既有时间叫丫头送参茶,怎会连个带话的功夫也没有?定是在生他的气。
  这么一想,他心情又闷了起来,一口饮掉参茶,朝丫头亮了亮碗,语气平板地说:“喝完了。”
  丫头不知他为何变脸变得如此快,不过参茶已喝,她便能回去交差了,遂笑道:“少爷莫气,少夫人未叫奴婢带话,你可以让奴婢带话啊!想必少夫人听了定会十分高兴。”
  李三少看她一眼:“你倒是会说话。”
  他撑着下巴,苦思冥想许久,迟疑出声:“那……那你回去告诉他,我身在偏屋,心在他那儿。”
  丫头一愣,随即羞红了脸,低下头收拾好碗盘,半晌嗫声道:“……省得。”
  李三少见她这般模样,有点不放心,叮嘱道:“记得说。”
  丫头羞羞答答地嗯啊一声,脚步飞快地跑了。

  (七)

  转眼间,又是三个月过去。
  寒冬将尽,初春伊始。
  中庭的枯树在一片茫茫雪色中,颤巍巍吐出一点嫩绿新芽。
  张六娘站在青黑的屋檐下,手上捧着一盏瓷色细腻的茶碗,目光深浅难测地望着枯树,不知在想甚么。
  他身旁的丫头认出那是李三少用过的茶碗,面露不忍:“三少夫人……”
  张六娘陡然回过神,了无生气地掀了掀眼睫,复垂下眼,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茶碗边沿,方才轻轻地问:“听说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
  这几乎快成每日必说的词儿了,丫头答得很快:“是。”停顿一下,她忍不住劝慰道,“三少爷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翠姨娘这般缠着他,必定会出祸事的……说到底,还是三少爷自己把持不住……”
  话音未落,她飞快垂下头,似是在对自己言主人之过而懊悔。
  张六娘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手指又摩了摩茶碗边沿,低不可闻道:“如此说来,倒是他该死了。”
  丫头这次不敢答了。
  她心犯嘀咕,这三少夫人,着实怪得很,自三少爷死后日日如此说话,怕是离疯不远了。
  不过她又有点怜惜他,因三少爷死得太难看了。
  听伺候翠姨娘的媳妇子说,是三少爷自己体力不支,在行房事时旧病复发,猝死在了翠姨娘身上。
  这消息一传出,李家登时疯了两个人。
  一个是被吓傻了的翠姨娘,一个是爱儿如命的刘氏。
  反倒是生前与三少爷浓情蜜意的三少夫人,镇定得很,有条不紊地指使丫头仆妇搬三少爷尸体去火化,又寻了高僧来作法,将三少爷的骨灰安置在了李家宗庙。
  可以说,没有三少夫人,三少爷便没法这么快地“入宗归祖”。
  媳妇婆子虽在私下里嚼他冷血无情,但面上见了,仍是要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三少夫人”。
  丫头起初也觉得他冷血——哪有自家官人死了,连一滴眼泪都不落,就开始着手操办丧事的?
  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推移,有一日,她陡然醒悟过来。
  能摆在明面儿上的疯,例如刘氏,例如翠姨娘,那都是疯没入心的表现,像张六娘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
  想通这一层后,丫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愈发怜悯他起来。
  日头便在这一家没有声息的悲痛中,稳固不动地迁移。
  又一年春至。
  大雪将停。
  满院的茫茫雪色,在愈渐浓厚的金黄之下,一点一点地逐步消融。
  凛冬已逝。
  丫头脚步轻快地朝中庭走来,看见张六娘想去抓地上的雪,不由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现在可比不得深冬的时候,地上的雪脏得很哩。”
  张六娘一愣,缩回了手,很腼腆的、很柔和地冲她笑了笑。
  丫头见他未曾梳髻,软软亮亮的黑发散落在肩上,映得肤色极白,眉眼乌黑,一时间美得简直雌雄莫辩,脸上不禁一红,嘴上硬邦邦地问:“给你梳髻的媳妇子呢?”
  张六娘很落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她没来。”
  这也算是常事。丫头例行公事地斥责了几句,解下自己的发绳,道:“我来给三少夫人梳罢——但我这儿没有别的饰物,仅有一根麻绳,三少夫人莫要嫌弃才是。”
  张六娘目光又空茫起来,好半晌,声音很轻地说:“他从前也爱给我梳头。”
  丫头常偷闲来照看张六娘,类似的话听得太多,起初还有些感动,到最后只剩下麻木,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三少爷与三少夫人鹣鲽情深,我们都省得。”
  张六娘低低地说:“可是他死了……”
  丫头急道:“六娘子别动!要绑歪了!”
  张六娘猛地偏过头,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十分幽沉:“他是怎么死的……”
  丫头气恼道:“那些婆子日日在你耳边嚼舌根,你还不晓得吗?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你看!果然绑歪了!”
  她低下头,懊恼地捧起张六娘的头发,待要再绑,谁知骤然与张六娘打了个照面。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被死去的三少爷附身,心里茫茫然地想,她家六娘子真是太好看了。
  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呢……于无边无尽的秀美中,透出一点含而不露的英俊。
  ——不对,英俊?
  她睁大眼睛,又盯了一会儿张六娘,发现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对方确实很英俊。
  鲜明的轮廓,挺拔的鼻梁,黑沉的眼睛……比她见的任何一男子,都要英俊。
  丫头心下骇极,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松,麻绳轻飘飘地落地。
  而她一个不留神,被张六娘抱了正着。
  丫头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十分冷静:“——他不是旧病复发死的。”
  她内心诧异,下意识挣扎起来:“六娘子!你先松开我……你刚说甚么?”
  张六娘偏过头,目光极深地凝望她,语气很淡:“他不是旧病复发死的。”
  丫头渐渐停止挣扎,愣愣道:“那三少爷是……?”
  张六娘竟微笑了一下,低而又低地出声道:“你还记得,夫人让你送的那杯参茶么?”
  丫头道:“记得……”
  说罢,她咬破舌头般地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张六娘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在里面下了春/药。”
  丫头骤然松了一口气,满头冷汗道:“我当是甚么,仅仅是春/药哩……六娘子说得这般肃然,我还以为是毒药。”
  张六娘很落寞地笑了笑,松开丫头,一步一步、形容端庄地走到中庭,低下/身,握了一手雪:“他身体不好,能行房事已是勉强,再用春/药便成毒药。”
  他回首看丫头:“我与他同房半年,自是晓得这个理的。”
  丫头张大嘴,接不上话。
  张六娘摊开手,雪如细盐从他指缝中洒落,语气很平静:“所以,我知道他死的时候,心里并不惊讶,”他神色又温柔又落寞,“——他本就是我杀死的。”
  好半晌,丫头才吃力地挤出声音:“可是——”
  可是这样与你有甚么好处?
  张六娘道:“没有可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见不得他纳妾。”
  丫头终于找到反驳的余地,忙道:“那妾是借来的!”
  张六娘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眼神里仿佛藏了一团冰冷而骇然的幽火,他说:“借也不许。”
  丫头答不上话了,只有费力捂住嘴,身体惊诧地发抖。
  张六娘对她意味深长地一笑,目光像是落在她身上,又像是落在更远的地方。
  她还未反应过来这一笑的含义,只听“砰”的一声响,像是有甚么重物砸在地上,丫头倏然从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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