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鹤趴在他的桌子上,脑袋下面压的就是那把闪亮的杀猪刀。
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惊魂未定的越茗:“回来了。”
越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屈鹤来回春阁的用意。
屈鹤开始擦刀。
那把杀猪刀在他的手下越来越亮,光是刀尖上的光芒就足以让越茗的小心肝挑成八瓣,顺便剁成肉沫,最后磨成齑粉,随风化了。
“相公……”
“没什么事,就是看你还没有回来,你今天早上出门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所以特来看看。”
屈鹤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却被越茗叫住。
“相公。”他说。
屈鹤回头,狐疑地看着他。
越茗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笑着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叫你一声。”
屈鹤觉得有点不对味,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味。
这种感觉就想是吃了一道很好吃的菜,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很舒坦,却又不知道那道菜的名字。
越茗笑起来,挺好看的,桃花眼里桃花满天,有内媚。
就是嘴唇有点薄,看起来福气浅了一些。
瘦骨伶仃,立在那里,莫名其妙就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少东家,没什么事,我就睡去了。”
“恩。”越茗坐在椅子上,只给了屈鹤一个薄如寒鸦的背影。
越茗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红杏出墙的罪恶感?!
皇榜
越茗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红杏出墙的罪恶感?!
他头疼。
往昔京城绝受的风范已经被他丢到护城河里喂水王八去了吗?
翻来覆去,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出青白色的光,越茗竟是一夜没睡。
“爷。”小花雕打来洗脸水,“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越茗洗了一把脸,脑子还是昏昏沉沉,把皇帝的寿诞,他老子和十二个娘的生辰,还有祭祖的日子,几个相好的生日,连带自己的生日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日子。
小花雕上前附耳:“爷,今天放皇榜。”
吓!
越茗瞬间如遭雷劈。
对啊,怎么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也不知道那査三省考的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在呼天抢地地抱怨以前没好好读书,尽去整一些淫词艳曲去了,还什么“白首不相离”,越茗此时只觉那五个字在他的脑袋顶上一字排开,个顶个的大,挂在天上,就是天大的笑话!
说曹操,曹操到。
查三省在号房里憋了好几天,似乎瘦了一些,但是脸上并没有越茗想象中的不得意,相反,他很自在,很惬意,手里写着“毕生独爱越小茗”七字的大扇摇得更开。
“茗儿,这几日可好?”劈头就问。
“好,好,好的很。谢谢查公子关心。査公子此番回来,必定是要金榜题名的,到时候你的美名就会在全京城传开,说不定皇恩浩荡,哪个公主看上你,皇上下个旨指你做驸马,到那时候,查阁老梦里面也要笑出声音来了。”越茗笑。
笑,笑个屁!
心里想得越不爽,嘴上却笑的越开。
那査三省坐下来,点了份酥酪和一碗碧粳荞麦粥,大早上的,来饕餮楼吃早点的人还是很少,至少在今天,那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因为贵!
一碗酥酪半吊钱,都可以买一两燕窝了,还有碧粳粥,就算是辽东的碧粳米,匈奴的野荞麦,加起来也值不了二钱银子一碗。
饕餮楼是给人打肿脸充胖子的地方,真正的吃货都不会赶这个点来吃饭。
越茗陪着他吃,他吃的是李大年特别蒸的叉烧包,又松又软。越茗不爱吃馅,但是又要有馅,于是李大年只能把包子做的馒头样,拿长白山上的地苔拌上剁碎的小黑猪肉沫填成馅,塞在包子里。做出来一个就有二两重,这样的包子,越茗一顿能吃三个。
其余的东西,他吃了不容易消化,也吃腻了。
查三省吃饭也斯文,筷子敲在碗上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把东西含在嘴里,轻轻地咬,慢慢地嚼,最后闭着眼睛咽下去,连喉结都不会动一下。
以前刚认识他的时候,越茗经常怀疑,查三省并没有真的把东西吞下去,便去掰开他的嘴巴往里面看,里面果然干干净净的,是真的咽下去了。
猛然想起《论语》里写的是,孔圣平日里吃个饭也是有规矩的,什么席不正不食,肉切的不细也不食,一大堆的穷讲究,也不知道孔圣有没有教导过他的七十二贤弟子,吃饭咽东西的时候不要动喉结。
这得要练多久才能咽东西不动喉结呢?!
查三省的教养和越茗的肯定不一样。
越茗他老子从小就教育越茗:怎么舒服怎么来!人活一世,条条框框已经那么多了,就像护城河里的水王八,已经是王八了,已经被圈在永定河里了,还不准舒舒服服地自在游弋?!不准就没天理了。
查三省遵“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掏出帕子抹了抹嘴才开始发酸。
“茗儿,这次我必是高中的。”
越茗差点没笑出声音来,桃花眼都憋红了。
“哟,査公子,瞧瞧,您这话说的太没底气了,什么叫高中啊,您就是状元郎的不二人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等您升官发财了,别忘了我就好。”话一出口,越茗就知失言了。
他最知道,查三省念念不忘的就是他。
连梦里面念叨的也是他,就算是被查阁老打断了腿也要跛着腿来饕餮楼找他!
所谓捉鳖扒马甲,打蛇打七寸。
越茗这一句话不小心踹到查三省的心窝子里去了。
越茗顿时觉得查三省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了,像一片飞絮在空中飘飘荡荡了很久,终于落到了水中,又在水里沉沉浮浮,最后变成了水底一片温柔的空明。
“茗儿。”查三省的手伸过来,越茗赶紧别过脸。
他对温柔的眼神没有免疫力,那种眼神在他看来,和泥沼地是一样的,看起来绿意葱荣,可是愣一愣神就会陷进去,泥沼里伸出一双手,把人拖进去,生吞活剥,抽筋扒皮,连骨头带肉,吞噬的干干净净,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从来都只有他让别人陷进去,别人想让他陷进去——门都没有!
这个时候胡瓜跑进来了,喊道:“爷!放皇榜了!”
查三省和越茗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了。
越茗到是没什么,他的心里像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认定查三省是根废柴,就算是皇榜上有他的名字,不急,还有一轮殿试,皇帝还不会傻到去点查阁老的孙子当状元。
有一句话叫做功高震主,查阁老已经有这个苗头,皇帝绝对不会再让他的孙子爬上那顶尖尖的位置,给自己添堵了。
就算是皇帝允了,查阁老也是不允的。他管着礼部,这贡举就是归他管,换句话说,他是主监考官,如果他的孙子被点了状元,那对天底下那些勤勤恳恳、皓首穷经的书呆子是多么大的打击,免不了要嚼一番舌头。查老头一把老骨头,全天下读书人的骂他承受不起。
对这一层,越茗看的很清楚,他只是没有点破。
查三省的心里也像吃了秤砣一样,他料定自己的名字在皇榜上。
“茗儿,我们一块过去看看吧。”
越茗抖着肩膀笑了一下:查三省太单纯了,纯的像只没长全翅膀的雀儿,飞不高也不会落下来。
“那查公子,我们走着吧。”
皇榜边上已经挤满了看榜的考生,有人笑,有人哭,有人中了——疯了,有人没中——疯了。皇榜就像一块黄连糖,有人吃到了甜,有人吃到了苦,短时间内上演众生百态,说不上是悲剧还是喜剧。
眼看着周围已经是水泄不通,人数还在持续增多。
越茗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顺便也把查三省的鄙视了一下,想着要是现在屈鹤在的话,铁定能挤到最前头。
他一手抓过小花雕:“小花雕,你个子小,看看能不能挤进去?”
小花雕苦着一张脸:“爷,您饶了我吧,这人都挤的往天上排了,小人就算是被挤成面条也不定能够走到皇榜跟前给查公子和你报喜呢!”
越茗瞪了他一会儿,忽然斜着嘴巴笑了:“今天李大年做了好糕点,什么酥皮裹的饺子,牡丹馅的饼……对了!还有早上刚蒸出来还冒热气的玉带糕……哟,哟,好香啊。”
小花雕的眼睛骨碌一转,抱着越茗的大腿说:“爷,都赏了小人吧,我这就给你和查公子看榜去。”
说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飞也似地冲进了人群中。
只见他挺直了胸膛,虎虎生威,大喝一声
“看,谁的银袋子!”
“哪呢?”
众人一听,全低着头去找钱袋子去了,小花雕踩着他们的背就跳到了皇榜前。
他也不怕被群殴?!
“爷!查公子中了!皇榜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的!”小花雕刚刚说完这句就嗷嗷惨叫起来,“嗷唔……”
他果然被群殴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小花雕为了美食献身的精神可歌可泣,越茗在心底小小地默哀了一下下。
查三省的扇子轻轻抖了一下,像一片小小的羽毛不动声色地落下。
他很高兴,很淡定的地高兴着。
“毕生独爱越小茗”七字招摇过市,卡在越茗的心口上,拔不出来,吞不进去。
“额,中了,第一名。”越茗轻轻地感叹。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查三省,“恭喜啊,查公子。”
查三省的小吊眼又提起来了。
他说:“白首不相离啊,茗儿。”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说的是之前的那个约定。
越茗笑呵呵,打哈哈:“白什么?离什么?查公子,您是雅致人,出口成章,满嘴的象牙,可我没文化,你说的好些话我都听不懂。不过我越茗也是说话算话的,那什么约什么定,要是您真的当上了天子第一门生,我自会遵守。”
查三省摇开扇子,眯着眼睛看小花雕被群殴。
“嗷,嗷!”
叫声好凄厉。
越茗听着也挺揪心,头疼了。
留心
太阳在日晷上溜了半圈,终于和中间的那朵菊花合二为一——到了吃饭的时辰。
越茗有气无力,本来就情场失意,再加上查三省这么一闹腾,头疼病更厉害了,他弓起中指定在太阳穴上,慢慢地揉。旁边站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小花雕,还在抹眼泪淌鼻涕。
饭吃的不得劲,就算是有他最爱吃的“雪花蛤士蟆”和“海底捞月”,这顿饭还是不得劲。
“相公呢?”越茗的眼睛在一旁立着的厨子里面找那个白衣屠夫的身影,“李大年呢?”
胡瓜应声:“少东家,今天李大厨生病了,屈相公照顾着他。”
“哦。”越茗恍然大悟,敲了敲手里的象牙筷子,“他们两个不是死对头吗?怎么今天这么要好?”
李大年是真病了,还病的不轻,早起来,脚上就软绵绵的,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勉强把后厨的事情交代了一下,还给越茗那个挑嘴的猴子蒸了两笼叉烧包,这才煎了一碗姜汤躺到被窝里捂汗去了。
哪知到了中午,汗没捂出来,倒捂出高烧来了。
李大年一生病就发疯,嘴巴里面不干不净地骂一些胡话,例如“谁傻逼啊谁傻逼,你傻逼啊你傻逼”,闹得厉害点还用指甲挠人,拿耳刮子扇脸。
所以他一病,也没人敢到他跟前找不自在。
屈鹤站在院子听了半个时辰李大年狂扯犊子,把除了石榴之外的全饕餮楼的人都骂了一遍,顺带的还问候了一下他们的祖宗十八代。
屈鹤笑了笑,揣着杀猪刀就进了李大年的房间。
“啊啊!屈相公受不了了,他提了杀猪刀到李大厨的房间里去封他的嘴了。”胡瓜看见屈鹤走进李大年的卧房,小小的惊叹了一下。
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摸鲜艳的红,手里明晃晃的红缨长枪在屈鹤的眼前一闪,瞬间飘的没影了。
石榴!
李大年还迷糊着,在床上哼哼唧唧。
屈鹤放下杀猪刀,坐在李大年的床边。
看见床边上模模糊糊一个人影,李大年窜起来,扯着屈鹤的衣襟翻白眼:“嘿,徐二傻子,你小子现在才出现,你欠我的那二两银子呢,到现在也不还我?!”抡起巴掌来就要扇屈鹤的脸,屈鹤一把抓过李大年的粗爪,把他往床上一丢。
“有完没完?!”
李大年当即昏过去了。
小病天天有,大病不缠身。平日极难得生病的人,一场小病也像天塌了一样。
李大年这么一个难得生病的人,就是一个小伤寒也够他受的。
老屈家有个祖传秘方,专治伤寒,半个时辰就见效。是拿童子尿拌上陈年观音土,童子尿一定是九岁男孩的童子尿,观音土一定要是城北那个小土地庙里的土,拿罐子一封,埋在地里三个月再拿出来,奇骚无比,可灭蟑螂蚊虫等,也有人问老屠夫讨来做老鼠药的。
把这尿土拿姜汤冲了,给病人灌下去,不消片刻,就会发汗。
用这个土方治伤寒,十个就有九个好的,以前闹瘟疫的时候,老屠夫还把尿土洒在水井里,造福了一方生灵,只是,瘟疫完了之后,那水井因为太臭而废了。
屈鹤小时候也喝过。
喝完之后嘴巴里面三天都是臭的。
在屈鹤搬来饕餮楼的时候,老屠夫给过他一罐,现在搁在鹤妻居的床底下,和屈鹤的鞋子摆在一起,还没开封。
今天总算用上了!
屈鹤拿姜水冲了尿土就往李大年的嘴巴里面灌,起先李大年牙关紧闭,猛然睁开大眼,炯炯有神地说了一句:“杀猪的,你要药死我啊?!
一个没防备,那尿土汤全顺着喉咙灌下去了。
“咳咳。”李大年病还没好,被这么一熏,当即又晕了过去。
屈鹤给李大年掖好了被子,端着药碗就往门外走,却看见越茗扶在门框上,媚笑着看着他。
“相公。”越茗拿着银挑子剔牙,轻飘飘地说,“好心肠。”
屈鹤往左走一步,越茗就往左迈一步;屈鹤往右走一步,越茗便往右边迈一步。两个人僵持了半天,最后越茗主动献抱,把屈鹤结结实实抱住了。
“嘿嘿。”他媚笑。
屈鹤不为所动,捉小鸡似的把越茗提起来,往旁边一丢,走了。
越茗依旧拿银挑子剔牙,看着屈鹤的白色背影,笑了笑。
真漂亮!越茗在心底感叹。
喝了那个尿土汤,李大年出了一身汗,人也回过神来了。
醒来第一件事是吐口水。
“生个病还口臭了!呸呸!”他呼了几口气,拧着眉说。
胡瓜是当事人,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走上前,细声细语地说:“李大厨,是屈相公,屈相公把你的病治好的。”
李大年摸了摸脑袋,掐下一些冷汗来,又吐了几口口水,才对胡瓜说:“胡瓜,你去给我倒杯茶,熬浓一些,再把前些天拿合欢花浸的酒给我倒一盅来簌簌口。这嘴里的叫什么味儿啊?”
赶巧屈鹤扛着刚杀的肉猪从门口走过,斜着眼睛往里看,见李大年精神抖擞地坐在床上,扭过头继续走。
“诶,杀猪的。”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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