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身上就是一口唾沫:“呸!老不死的,我们饕餮楼的风水都给你坏了,大过年的也没几桩生意,从哪儿来的往哪儿去,别搁这儿碍眼了!”
那老乞丐也不生气,朝着小花雕乐呵呵地笑笑,站起身来,晃晃悠悠荡进了饕餮楼。
小花雕一见他还要进去,更急了,也不管轻重,一脚揣在老乞丐的腰上。
“嗷!”
喊得是小花雕,他伸出去的那条腿像踢在一块铁上,骨头都被震裂了。
老乞丐从怀里摸出一锭小小的金馃子放在小花雕的手上,笑道:“这位小哥,拿好了,这锭金子值三十两,够在你们饕餮楼吃顿好的了。”
他大摇大摆找了位置坐下,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双银筷子,脱下鞋袜拿那双银筷子剔脚。
“给我来一碗奥灶面,一盘珍珠翡翠白玉汤,弄两碗菰米饭。”老乞丐说。
珍珠翡翠白玉汤,就是拿白菜帮子和青菜叶子一锅煮,加点粉皮油条肉丸子,俗称——大杂烩。
这种菜最见功力。
画画最见功力的是画鸡蛋,写诗最见功力的是写美女,掌刀的最见功力的就是切萝卜丝,掌勺最见功力的就是珍珠翡翠白玉汤。
这乞丐是个老吃货,他懂行!
老乞丐点完菜,一抬眼,看见石榴提着长枪,一身红衣,坐在二楼的扶手栏杆上。
手里用红绳系了一个铃铛。
风一吹,铃铛发出清脆的金石撞击声。
“丁零。”
老乞丐看了两眼,又埋下头去用筷子剔脚。
一时菜上来了,老乞丐把那双刚刚剔过脚的筷子在手心里搓了搓,一筷子就插到饭碗里去了。
可惜了那碗菰米饭!
这顿饭吃了一个时辰。
老乞丐端着盆子把底都舔了一遍,方抬起头来,对小花雕说:“去!把越茗找过来。”
小花雕早瞧出这老头不一般了,从他的金刚铁骨中就看出来了,就连那锭金馃子也透出不一般来——一个金馃子也弄成了松果的形状,还栩栩如生,光是做工就得花不少银子。
还有他的眉毛,拉下来半尺长,迎风招展,风骚之极。
小花雕由衷地佩服起这个老乞丐来,甚至爱屋及乌地觉得这老头的森森的笑容也是别致的。
他撒开腿就去后院找越茗了。
越茗拥着手炉在后院陪着流月说话。
“流月宝贝,不是我不肯来,是相公看的太紧了,现在他在后厨忙着我才得空溜进来看看你,你也别老闷在家里,没事让小花雕带着你出去玩会儿。”
流月点点头,用挑子拨手炉里的灰。
越茗总是觉得欠他的,按说一个相公堂子里面出身的小官,又不能说话,啥活也干不了,一张万年怨妇脸怎么就那么讨人疼?!
越茗想给流月找个好归宿。
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他再也不想看到这张又讨人喜欢又讨人嫌的脸了。
小花雕钻帘子进来:“爷,那老乞丐要见你。”
越茗咧嘴一笑,捏了捏流月的手:“什么猫儿狗儿的,没看见我正忙着吗!算了还是见见吧……他说他见过我穿开裆裤呢!”
越茗站起身,披上大氅跟着小花雕来到老乞丐的面前。
“您老要见我?”越茗笑。
老乞丐拿着他的银筷子剔牙,笑眯眯地看着越茗:“越茗,你知道我是谁吗?”
越茗不知道,他只觉最近白痴挺多,满大街都是。
老乞丐无视越茗鄙视的眼神,把刚刚剔过牙,之前还剔过脚的银筷子递过来,努了努嘴:“越茗你瞧瞧。”
越茗看着那筷子上粘着的菜叶,朝小花雕招了招手。
小花雕把筷子接过来,放在越茗的眼前。
那筷子上面刻了两个字——“老莫”,用朱砂红玉嵌着。
越茗细细地看了一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您啊!”
龟儿子
老乞丐把筷子拿回来,放回袖子里,慢慢悠悠地说:“你爹那事我听说了,人固有一死,死法各有不同,你爹那种死法也算是发扬了越家特色了。”
小花雕惊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用这种口气和越茗说话,这老头的口气就像是高高在上的菩萨,而越茗只不过是香案地下爬过的一只虫。
这老头太帅了!
小花雕是年纪轻,见识短,并不知道老莫这号人物。要是他早出生二十年,估计就听过那个吃遍天下无敌手的天字第一号吃货了。他手里那双银筷子是当今圣上御赐的,是美食界的尚方宝剑,他无论上哪个饭馆子,只要把这双筷子拿出来就能够吃白食。
人生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混吃等死,而老莫已经做到了。
夫复何求!
老莫越子居的至交好友,也是越茗的干爹,只不过这十多年他一直四处奔波,遍访天下美食,越茗不记得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现在老莫又回来了,而且有些郁郁寡欢心事重重。
越茗赶紧让小花雕把刚才收的金馃子还给老莫。
老莫摆摆手:“小茗子,干爹有件事想找你帮帮忙。”
越茗很仗义地站出来,拍拍胸脯:“干爹,你说,只要和钱没关系我就能帮上忙。”
“和钱没关系,我想和你借个厨子。”
越茗一听乐了:“哟,天底下还有您看的上的厨子,真是怪事。您说吧,饕餮楼废物多,软蛋多,厨子也多,您要哪个,我直接给您拎家里去。”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要钱,白送。”
老莫忙说:“那哪成,亲兄弟明算账。”
越茗更高兴,买卖人口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干爹,您想要哪个?”喜形于色。
老莫指了指被自己舔得干干净净地盘子,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说:“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就成。”
越茗忙让小花雕把这个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厨子给请出来。
等那厨子走出来的时候,越茗傻眼了。
屈鹤手里拿着一个大铁勺,倚在门口。
越茗卖谁都成,就是眼前这个人不能卖。
“干爹,这个人不能借。”
“为什么?”
越茗朝屈鹤抛了个媚眼,转头对老莫说:“这个厨子才开始学厨没几个月,他这道菜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上不得台面。”
老莫,“别扯了,能把珍珠翡翠白玉汤做出这种味道的人绝对不简单。”
越茗无语了。
老莫别有深意地望了望两个人,笑道:“我就借半个月,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手指头,立起来一个中指。
“一百两?”越茗猜。
老莫使劲弹了一下越茗的脑袋:“你爹就把你养的这么没气性!眼光放远点放长点!”
于是越茗大了胆子猜:“一万两。”
老莫笑道:“对了,小茗子真聪明,你就是你爹养出来的龟儿子!”
龟儿子……
越茗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爹和老莫是至交了。
这俩人说话的腔调和他老子一模一样。
他动心了。
一万两啊,能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三座两进两出的带门背子的大宅院;能发饕餮楼所有人三个月的工钱;还能买十个流月这样的当红小官。
“干爹,不是我打击您,您现在自己都破成这样,哪里就出得了那么多钱?”
老莫又神经兮兮地说:“你知道我是给谁找厨子吗?”
越茗还跪着,“不知道。”
老莫把越茗从地上提起来,附耳说道:“天底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皇帝是天底下最有钱的老财主,谁也比不过他,挣再多,皇帝一句话就全都充公了,于是越茗回答:“皇帝。”
“答对了,小茗子,你真是你爹的好龟儿子!”
越茗瞪眼,又挤了挤眉毛,觉得他干爹疯了。
人活到了一定的年纪,就非疯即傻。像老莫这样的聪明人,是永远傻不起来的,只能疯了。
他大约很寂寞了,所以才会把又脏又臭的自己和皇城里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扯上关系。
老莫见越茗不信,把自己的银筷子拿出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污渍:“小茗子,你以为皇帝这双尚方宝筷是白给的?屁!他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混吃等死放在什么时候都是不现实的,人生就是寂寞的,必须干活才有饭吃的。我这么多年奔波在外,就是为了给皇帝找天下美食。”
“可这和饕餮楼有什么关系?您遍寻了天下美食,怎么还要从我们饕餮楼里借厨子,这是皇城脚下,十几年前你寻找美食的出发点啊!”
老莫长叹一口气:“要不怎么说落叶归根呢?我找了那么多年,从江南吃到塞北,从塞北吃会江南,最后绕回皇城,吃来吃去,各种花里胡哨都失去了吸引力,到最后我只认一个菜——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个菜摒弃了一些不必要的修饰,让所有的东西都回归最原始的味道,正契合了天地之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内含阴阳八卦之道,夏天吃能调理脾胃,冬天吃能活络筋骨……”
越茗给他忽悠的不省人事:“干爹,你还没说你借厨子到底什么事?给皇帝找厨子,皇城里面住着的男人,除了皇帝那一大家子的,可都是净过身的,小孽根被削得干干净净……莫非……”越茗不敢往下讲了,这事情越讲越惊悚。
他才不要屈鹤做太监呢!
老莫说:“前些日子,西北战事停了,大食波斯那边消停了,愿意称臣,并尊称我国为天朝上国,过不了几天,他们的二皇子就要领着一干人马带着他们放羊养牛半年的积蓄给我们纳贡来。皇帝说,要找个好厨子,皇宫里的东西实在没法吃了!所以这次皇帝想从民间找一个好厨子,特许进宫为大食波斯这帮家伙做饭。”
“不净身?”
“不净身。”
“那也不能让他们吃珍珠翡翠白玉汤?!”
“到时候吃什么再定,只是这人我先和你定下,前段时间,我上陈国舅的明月楼吃了一通,全市高汤煨出来,那店过不了多久还得倒!”
越茗听这话,称了心意,望着屈鹤笑。
正应了老屠夫一句话——屈鹤真的要做饭给皇帝吃了。
老公子
“还有一件事。”老莫抬眼望向石榴,“你那姑娘哪儿来的?”
“那是石榴,我爹从淮河边上捡回来的,捡回来的时候您已经云游四海去了,当然没见过。怎么?您一把老骨头看上她了?”
“哦,淮河……”老莫喃喃,“小茗子,你让她下来和我打个照面。”
越茗,“她不爱说话,而且是个粗人,没有读过书,动不动舞刀弄枪,我怕她伤了你。”
老莫说:“不妨事,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她。”
石榴下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李大年刚刚蒸出来的热馒头,一边啃,一边把遮眼睛的头发拨开,斜眼看老莫。
老莫把石榴打量了一遍,问道:“姑娘,能不能把你系在手上的铃铛给我看看。”
越茗想说:那是我的,我爹给我的!石榴给抢走了。
石榴想了想,从手上解下那个铃铛。
老莫把铃铛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双手合十,把铃铛放在手心里了。
“姑娘,这铃铛从哪儿来的?”
越茗忙说:“我爹给的。”
石榴瞪了越茗一眼:“这是我娘给我的,后来老东家怕我丢了,所以帮我收起来了,老东家没了之后,这东西就物归原主了。”
老莫沉吟:“姑娘,你娘谁?”
“石柳心。”
“哦……”老莫恍然大悟,“不认识。”
越茗真觉得老莫和他爹太像了,为老不尊,特别欠抽。
老莫迟迟不肯把铃铛还给石榴,他朝铃铛上呵了几口气,拿手去擦,却越擦越脏。
越茗问道:“这玩意有那么金贵吗?”
老莫瞥了一眼越茗:“这玩意儿原来有两只,一只在这位姑娘这里,还有一只在……”老莫把越茗的耳朵扯过来,“在皇帝的手上。”
吓!
越茗给吓傻了!
他想起原来他老子临死前说的话来——这东西能救饕餮楼!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爹说石榴是石柳心和一个男人的女儿。”越茗说。
“废话!难道石柳心还能和女人生孩子不成?!”
“我爹说那男人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老莫点头:“二十年前他确实当得起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称呼,可岁月是把杀猪刀,年华老去,谁都没办法永葆青春,现今他也是个中年大叔了。”
“他是谁?”
老莫挠了挠头,“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刚才那位姑娘和他有七分相似。”
“嘿,您老别和我绕圈子了,他到底是谁啊?”
老莫回答:“皇帝。”
吓!
越茗这次真的傻了。
他怔了足足有半刻钟,回过神来,老莫还朝着他贼笑。
越茗爬到老莫的身边,揪住他的袖子说:“您说的可是真的?”
老莫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越茗开始掐着指头算,皇帝撒种发芽,落到他家的概率……还有石榴这些年学武、吃饭花的银子,满打满算得有好几百两。
越茗要的不多,他家帮皇帝养了女儿,那就让皇帝百倍千倍的偿还吧!
他几乎要仰天长笑了!后槽牙都咧出来了。
老莫把铃铛还给石榴,指着屈鹤朝越茗笑了笑:“小茗子,过两天我就把这位师傅给领走,你不介意吧?”
越茗满心欢喜,只觉得钱途光明,忙点头:“您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来提人吧。”
老莫背着手去了。
晚上的时候越茗和屈鹤在床上捣腾。
越茗偎在屈鹤的胸口上,笔盈盈地说:“相公,过个几天,我干爹就领着你上宫里去做菜,到时候你可得给我们饕餮楼争争脸。”
屈鹤把手指头□越茗的头发丝里,一圈一圈地绕,闷着声回了一句“好”。
越茗说:“你怎么不太高兴?这得是积了多少年的福才能有福气给皇帝做饭。”
屈鹤闭着眼睛,把越茗的头发都缠在手心里,揪得越茗的手都有些疼:“越小茗,我要是去了,得有半个月见不到你了。”
声音虽然平静地没有波澜,却还是听得出一丝不舍。
越茗让他说的心里像是放了几百根醋溜白菜,酸酸涩涩的。
“等你回来了,咱们还是会天天见的。”
屈鹤的手从越茗的头发一直下移,抹在越茗的胸口,使劲捏了一下。
“疼!”越茗喊起来。
“呼。”屈鹤把灯吹了。
夜黑风高……
第二天,一大清早,小花雕把门口的雪扫干净,蹲在门口正啃冻梨。
忽然一主一仆迎着大雪走进来,走在前面的公子把身上的斗篷一脱,扔给后面的老仆。
小花雕一口冻梨卡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是直愣愣地瞧着那个公子。
我的那个娘诶!
太标致了!
什么叫目似朗星,什么叫灿若明月,谁搁这公子面前一站,那都是绿叶,只有他才是红花。
眉间有霸气,眼角有杀伐,似藏了千军万马。
岁月沧桑,让他的眼神既凛冽又温柔。
只是岁数有点大,四十多岁了,两鬓都飞上了不少霜花。
他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