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冷宁不停地道歉,手忙脚乱地要为夏如孽擦下去,并恶狠狠地对冷灼怒道,“二哥,都怪你。”
“好了,好了,是二哥的错还不成?他涂了粉,你要擦就要全部擦掉的。”冷灼笑着对自己的堂妹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他也不用太拘束,说完拿过冷宁手中的笔,十分温柔地看着夏如孽。
“二哥,你要给公子上妆吗?”冷宁见冷灼夺走了笔,笑问着。
“嗯。”
“是梅花妆?”冷宁记得叔父大寿时,她献舞就是二哥为她上的妆,自然那时的他还未登基,只不过是个倜傥的公子,没背上那么多的枷锁,当年的二哥还吹得一手好笛子,现在……
“不是,阿宁,你去拿点儿吃的来。”冷灼看着自己面有苦涩的堂妹,知道她在想什么,特地把她支了出去。
“好——”冷宁拉长了声音,调皮地向夏如孽笑笑,然后离开了房间。
“你这妹妹实在是乖巧。”夏如孽浅笑道。
“乖巧?呵,那你是没看过她上树抓鸟、下河摸鱼、烧了青楼解放官妓的场景……”冷灼一脸无奈,却又有着些许的宠溺。
“你妹妹可真像你。”夏如孽拿起丝绢,轻声道。
冷灼的眼角抽了又抽,伸手挡住了夏如孽要将妆擦掉的手,笑道:“不用这样。”冷灼轻轻抬起夏如孽的脸,“其实,你更适合画梅妆,可惜你不是阿市,我也不会让你成为阿市。”
“我是个男的。”夏如孽纠正着。
“我知道啊。”冷灼的手顿了顿,随即又在夏如孽的额角轻描,那道红痕被冷灼描成了朱色细竹,细竹上立着一只朱色小鸟,惟妙惟肖。
冷灼停笔,从后面环住夏如孽,在他的耳边轻叹:“你今天,真的好乖。孽儿,能为你画眉,我真的很高兴。”
不舍的语气在耳边盘环,夏如孽兀地感到一滴泪,顺着自己的脖颈滑下,他知道的,夏如孽知道身后的人什么都清楚,可那又能怎样?冷灼今天不过在赌,赌夏如孽对他下不了手,可夏如孽绝对不会放弃,十年的布置怎能毁于一旦?就算是他肯放弃,他身边的那些人也不肯。可心里还是好痛,是那种木木的疼,好像是有一根刺插入心脏,用手一碰,就疼的不行。
“有什么的呢?”夏如孽心想,反正他早晚都会恨自己的啊。
“孽儿,你听,外面是不是下雨了?”冷灼抬起头,轻声问。
夏如孽侧耳听了听,好像真是。
这时,冷宁突然冲了进来,红着眼眶,带着哭腔对来不及分开的两人说:“雪痕回来了,南宫老将军他……以身殉国了。”
夏如孽猛然起身,一把抓住冷宁,颤抖着双手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冷宁看着紧抓着自己手腕的修长白皙而指尖却泛着青白的手,抿着唇,半晌,幽幽地说了句:“南宫叔叔,殉国了。”
夏如孽不可置信地看着冷宁,摇着头跑了出去,冷灼紧随其后。
二人还未到宫门口,就看见负伤的雪痕正跪在殿内,外面仍是细雨微微。
“怎么回事?”冷灼的声音发颤,自己的武学是南宫墨一手教导的,在冷灼心里,南宫墨不仅仅是位将军,更是自己敬爱的师父!
“属下无能,老将军在路途中遇刺,包括盘离在内,无一人生还。”雪痕的声音是沙哑的,也是颤抖的。
“什么人干的?”夏如孽低声问着。
“靖国六皇子,老将军与他同归于尽,坠崖,属下找过了,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属下王上任凭与公子处置。”隐藏在暗处的暗卫们全部现身,现在雨中。他们听出了雪痕所说的话中包含了深深的悔意,这是他们从未见到的。
“义父他,临终前,说了些什么?”夏如孽努力让自己冷静,手握成拳,指甲仿佛已深深嵌入掌心。
“老将军让属下转告公子,他,姓南宫!”
雨依旧在下,依旧是绵绵细雨,像是在为逝去的人们哀悼。
夏如孽突然冲入了雨幕,外面的雨倏地变大。
夏如孽跪在了西北方向,他知道义父为何说他姓南宫,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动手,这些年义父不断地劝自己,告诉自己冷灼是位好皇帝,义父常说,南宫家世代守护大邺,守护大邺的百姓。义父怕自己一旦动手,大邺落入白家,百姓疾苦。自己不是不知道,冷灼对义父而言,冷灼不仅仅是国主,也是爱徒,自己在义父生前便已让其两难,义父死后又岂能让南宫家背上骂名!
冷灼下令让暗卫送雪痕去疗伤,然后自己缓缓跪在夏如孽的身边,环住他的肩。
夏如孽转过头,看向冷灼,一滴泪滑下,眼睑上的朱砂被泪带落,犹一滴朱砂泪缓缓淌下。额上的细竹被雨水晕散,像是隔着雨幕看一支朱色新竹,恍恍惚惚,好似朱砂殷染。
冷宁撑着一支竹骨伞,站在两人身侧,不知道是该扶两人起来,还是……最后冷宁摇了摇头,走开了,带着冷灼的命令,去找陶千宣布晚宴取消。
夏如孽也不知道他和冷灼跪了多久,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雨在傍晚时就停了,只是看见天色一点点变暗,繁星忽闪忽灭,又看着天一点点地泛白,露出黎明色。冷灼和夏如孽的衣服早已风干,而夏如孽脸上的妆容虽有些许的模糊,但模糊的感觉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冷灼,”夏如孽淡淡地说着,“我为你舞剑吧。”一丝苦涩的笑浮在苍白的双颊。说罢,便抽出佩剑,在梨树下起一剑舞,人形剑影渺渺,冷灼只看到那一身月白袍下的夏如孽在皎洁的梨花之下轻旋,就连闪着银光的利剑也在此时柔和了起来。剑风所到之处,漫天梨花飘落,映着黎明的晨微。
良辰美景也不过如此吧。即便是在冷灼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起的也是夏如孽那一天倾尽天下也无可比拟的一舞,那是他人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舞。
“天上人间情一诺,孽儿……愿你我可此生不负。”
……
冷灼在看完夏如孽的剑舞后,便去上早朝。今日的早朝,想必……
冷灼走后,夏如孽叫来阿银,轻声说:“阿银,你在我身边也快十年了吧,这些年倒也委屈你了,想做自己的事都做不成,不过,放心吧,很快你就会自由了,别怪我。”
“公子……”阿银觉得夏如孽有些不对劲,担忧地唤了一声,却只见夏如孽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了阿银的手中:“阿银,带着这封信去未闻阁,找卓依凡或柳静修,他们看过信后自会明白。放心,他们会好好待你的,在那里,你就当做是自己的家。”
“那公子呢?”阿银跟在夏如孽身边近十年,十年,不可谓不久,十年间,夏如孽对待他像朋友,更像亲人一样,从未看低过他。夏如孽所说的那些话,分明在作别,又怎会不担心?
“我啊,”夏如孽抬头,望着天空,笑道,“我还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呢,哪有时间管你这个傻小子。阿银,去收拾收拾……离开吧。”
阿银知道夏如孽的性格,所以也未多说什么,回房快速收拾好行李后,走至夏如孽身边时,不舍地说着:“公子保重,注意身体,阿银在未闻阁等候公子,就此别过。”
夏如孽一直仰头望着天,生怕低下头便会……
义父,孩儿定会替您守护好这大邺的万里河山与天下的黎民百姓。
其实,夏如孽以为,这么多年来的不悲不喜,不痛不怨,早就让自己无情无爱,百毒不侵,可是啊,就算多么努力,对身边的人多么冷淡,还是被爱包围着,就算有恨,也都被这些爱冲淡;他以为,只要有时间,就可以让自己狠下心来,可现在发现,其实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这世上哪有一直的仇恨啊!
那只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
等冷灼再来绿萤宫时,夜已深。冷灼在见到夏如孽时,并未说什么,只是躺在床上,紧紧地将夏如孽搂入怀中,二人均一言不发。
冷灼低头看着怀中已似熟睡的人儿,轻声细语:“孽儿,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男儿身,可是啊,却还是在心中对自己说着‘嗯,就是他了,不会错过的’,从那时起,我便决定,就算是要我拼尽一切,我也绝对要保护好你,谁都不能阻止。孽儿,你知道的,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因为那是你想做的,只是,我不想你被过去束缚,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放下,你会过得很好,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孽儿,其实我很不开心的,你为了刚认识不过三年的男人,放弃了自己的自由,那时我真的很生气,孽儿竟然关心别的男人,为了别的男人和我争吵。呵……你肯定又要笑我爱吃醋了。可是再仔细想想,你可真是个傻瓜,我像是那么冷酷残忍的人么?你啊,什么时候能多相信我几分呢?”说着说着,冷灼竟笑了,可是笑着笑着,便有泪水滑落,“孽儿,为什么这么多事要发生在你的身上,发生在我们的身上?本来说好的,可是我……孽儿,我的孽儿……”冷灼又紧了紧环住夏如孽的双手,仿佛是要将其融入身体般泪水,湿了眼眶,湿了枕头。
冷灼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夏如孽,整个晚上,都在夏如孽的耳边轻声诉说着,仿佛是要将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一样。
“孽儿,是雄鹰就要在天空翱翔,而不是过着金丝雀的生活。”冷灼轻叹,低头在夏如孽的唇角轻吻了下,却是久久不远起身,直至魔轩捧着龙袍出现在他的身后。
冷灼换上龙袍,再次深深看了夏如孽一眼后,毅然转身离去。
听着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夏如孽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冷灼一夜未眠,夏如孽同样,强忍着心中的难过,不想让冷灼担心,不想让冷灼惦念,可是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汹涌地从眼眶流下。夏如孽用手捂住嘴,以防自己发出声音,眼泪,不住地落下,他记得昨晚冷灼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饱含深情却又让夏如孽愧疚不已的话。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身边有这么多疼爱他的人,却全部为他劳心费神、被他伤害。
待得夏如孽情绪稳定下来后,夏如孽依旧是往日的素白,打开了房门,而等待他的,是雪痕以及血夜、霜魂。雪痕站在最前方,血夜捧着一套战铠,而霜魂的手中则是刻有“西”字的“西蒙”军令与虎符。
“公子,王上有令,命你速去西部,接任南宫老将军,压制外族。”雪痕说完,血夜和霜魂奉上手中的东西。夏如孽看着眼前的此情此景,收好的泪水却是浮现在眼中。
梨清门前。
一批约有千数的人马原地待命,而这群人马的最前方,是穿上战铠的夏如孽,其后是雪痕和血夜,霜魂本也奉命随行,却被夏如孽制止,盘离已死,暗卫只剩六人,朝廷又是暗地里波涛汹涌,他不想冷灼陷入险境。
夏如孽恋恋不舍地看着这深宫,想着自己过去的十年,一时间心中情感难以陈说。
“出发。”夏如孽御马先行,其余人紧随其后,但是前行的速度却是极为缓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悠扬的笛声从身后传来,夏如孽猛然转身,看见梨清门城楼上的那抹明黄色的身影,那是冷灼。冷灼眼中难以忽视的温柔,笛声中无法忽略的不舍,夏如孽却是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前行。
冷灼,勿念勿牵,珍重……
☆、【六】、朝与暮 今昨非
冷灼一直看着夏如孽所带领的部队渐行渐远,站在城楼上不愿离去。从南宫墨去世的那一刻起,冷灼便知道,这朝廷,快要变天了,而夏如孽,也无法再就在自己身边。冷灼轻叹,握着玉笛的手轻微发颤,白烽等人今早还上奏,要接管西部事务,可冷灼却早有打算,靖国也好,白家也罢,孽儿,他们谁都动不了你,就算是你的仇人我敬仰的人。
……
夏如孽等人在离开皇城后,便快马加鞭赶往西部,途中几次停歇,都遭到袭击,幸好没有任何损失。十五天后,夏如孽等人顺利到达西部,而迎接他们的人中,却是有些好多熟悉的面孔。
“如孽,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和煦的声音响起,在这九月天中如同春风般轻抚过夏如孽,多天因赶路所带来的疲倦好似随着声音的传递而逐渐消失。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熟悉。夏如孽的嘴唇翕动着,好久发不出声音,不知要如何称呼来人,“别介意过去,叫我‘舒渊’便可。”
齐舒渊浅笑着,看着夏如孽眼中的不可置信,心中对冷灼的佩服又多了几分。宁愿被讨厌被恨,也不愿轻易放手吗?
迎接的人中,有齐舒渊、任易、邢致,以及其他曾经跟随过夏如孽的将领,还有着南宫墨的几位得力干将,都是夏如孽所熟知的人,夏如孽心中的感动极深,他从未想过,冷灼会将齐舒渊等人安排在这里。他用两年的自由,换回齐舒渊和齐舒寒的命,只是期盼他们不会丢掉性命,毕竟,他们流过自己,他们还那么年轻,可是又怎能料到,冷灼非但没有伤害他们,反而是任用他们,虽说西部事务繁重,却也是邺国要塞,更何况,这里的风景,那么美。比起当一国之主,齐舒渊更适合生活在这里,做一个谋士。
夏如孽对齐舒渊点头示意,然后走到那几位老将军面前,鞠躬道:“义父逝世,还望几位前辈节哀。义父他,死的不怨!”在这西部的所有人,早在五天前便已知道南宫墨殉国之事,几位和南宫墨一起奋战了数十年的老将军甚至还伤心地病了一场。
“将军,人的生死,各安天命,更何况南宫墨是与敌人同归于尽,并未独自苟活,我等为其骄傲。”几位老将军的声音虽然苍老,却是异样的有力,这就是铮铮铁骨的将领们,宁死不屈,“将军,进帐吧。”
营帐内。
夏如孽坐在昔日南宫墨坐的位置,看着案上的东西,熟悉的字迹又勾起了夏如孽对南宫墨的思念:“舒渊,说一下如今状况。”
“是。”齐舒渊走至案前,指着桌上的地图道,“我军分别在三处与敌人交锋,最为激烈的是草原中央这只军队,是塔木族的人,其他两处我军稍占优势,但二十几天前,这些外族却得到了靖国的支持,我军惨败,死伤严重。但奇怪的是敌人并未趁机攻破我国疆界封线,而是驻扎在原地,期间,我军多名将领或被俘或被杀或负伤而归。”
“靖国素来独立,不进行任何军事外援,这次支援外族是想干什么?”夏如孽皱着眉,低声问着,“首领是谁?”
“靖国四皇子路陌涯。此人极其善战,又才思过人,可惜却是庶出,并未得到靖国皇帝的喜爱。”齐舒渊对答如流,显然已是调查了很久,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夏如孽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外面的声音打断:“报!靖国突然增加兵力,全力攻击我军防线。我军不敌,节节败退。”
众人听后,目光全望向夏如孽,等待着他的命令。
“血夜,你随几位老将军带一千人马去西面战场支援。”
“得令。”
“任易、邢致,你二人与其余将领率一千人马去东面支援。”
“是。”
“雪痕、舒渊,你二人便随我去正面战场看看他靖国的能耐。”
“好。”
……
草原中央。
两军奋力厮杀着,邺国战士却因伤亡惨重、人数锐减而节节败退。
“将军,军士们无法御敌,如何是好?”一将士在杀掉一个敌人后,冲到了那位仍在厮杀的将军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