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他突然拂袖起身,任由衣袍贴着冰面缓缓移动,一步一步,往云栖走了过来。
楼牧察觉他神情不善,正脑中急转思忖对策。他怀中的云栖却突然凑上他的耳朵。
楼牧回神,望了望云栖。
云栖的漆黑眸子,澈如静水。
“别忘了……我送你的白玉镯子。”他道,眼角眉梢,均是留恋不舍。
然后他使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推开楼牧,径直从楼牧身上翻落。他左手撑住薄薄的冰面,半跪着挡在楼牧身前,无声地盯住迎面而来的柳蓉。
楼牧见柳蓉丝毫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当即威胁叫道:“柳蓉,你忘记你与云栖互下蛊毒了吗?云栖若有三长两短,你以为你到时候能独活吗?”
柳蓉笑了笑,却无视楼牧,只看着云栖。
眨眼之间,他已经飘到了云栖的跟前。
“云师弟,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我开出的条件。”
云栖却没有笑,只抬睫看了看他。
然后他开口,没有温度地回道:“你休想。”
说完这句他突然将自己放在冰面上的左手放开,翻腕一把抓住了身后楼牧的肩头。
楼牧对云栖并无防备之心,云栖这一下发难他毫无防备,顿时只觉云栖掌心阴寒内迸发,一瞬间全部顺着肩头的穴位挤进了自己的奇经八脉。
楼牧哪受得了如此这般?一时之间经络受阻,动弹不得。
云栖打入真气的手法十分诡异。他能感觉到,虽然真气强劲,封住了他的经络穴道。可那些真气正在自己体内迅速地衰弱下去,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必定消失殆尽。到时候他定能活动自如。
云栖似乎只想让他暂时不能有任何行动而已。
楼牧隐隐觉得不妙,刚想开口问云栖为何如此?突然又听到“喀嚓”一声,却是脚下的薄冰碎裂了。
云栖方才半跪姿势,用手撑住冰面,原来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发力,早就无声震碎了两人脚底下的薄冰。
楼牧只来得及想明白这件事情,就直接掉落进了薄冰底下的潭水里。
模模糊糊之间,他只见云栖也跟着掉了下来,却又立即被柳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楼牧也想划水浮出水面,无奈云栖的阴寒真气尚在自己体内作祟。此刻他浑身僵硬,根本无力做任何动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云栖被柳蓉重新拖上了冰面,而自己则向深不见底的潭水深处,慢慢沉了下去。
柳蓉眼见两人在自己跟前落水,心中一惊。他与云栖互下蛊毒,自然不能让云栖就此尸骨无存,忙上前一步,将云栖从水里拖出。
云栖已经湿透,被楼牧重新披到身上的衣物在剧烈行动后再一次半褪下来,湿漉漉地贴住皮肤。
柳蓉低头看了看两人落水的那个冰窟窿。
冰冷的潭水翻出一圈白色的泡沫,楼牧却并迟迟没有浮上来。
柳蓉盛怒,反手就打了云栖一记耳光,道:“你宁愿和他跳水自尽,也不愿意听听我的条件,替我解蛊?”
云栖又痛又冷,浑身都在发抖,他自知不是柳蓉对手,便也不反抗,只缓缓将头扭开。
柳蓉见状,倒是平静下来,道:“我的功力已经高过师父,如若与你循序渐进,多交合几次,既能将你的毒慢慢逼出来,我的经脉也不会有大碍。我与你……好歹是同门师兄弟,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已经得到我想得到的……本打算放下成见,委屈一下我自己……上你几次,救你一命,你也可以心甘情愿替我解蛊,总好过我强迫你解蛊。”
说到这里他突然将云栖的头扳过来,冷笑道:“不过既然你如此有骨气,就不要怪我见死不救,不择手段。”
言毕他手肘一敲,就将云栖推倒在地。
此处冰面甚薄,这番冲撞之下冰面便又裂开了几条缝隙。
柳蓉不愿意在此冒险,便架着云栖一路拖到乔沐身旁不远处。
此地靠近寒玉之床,冰层较厚,也无危险。
要知当日两人互下的平齐蛊,乃是魔教一种十分邪门的蛊术。这种蛊术,要求两人先分别在体内养大蛊虫,再各自割破一只手的手掌心,互相贴住伤口,用内力将自身养大的蛊虫通过伤口逼入对方的经络之中。
那蛊虫靠的原来养成之人的气血而活,养成者生它便生,养成者死它也无法在宿主体内独活。更要命的是,那蛊虫活着的时候并无大碍,一旦死去,虫尸反倒是剧毒无比,若滞留在宿主奇经八脉之中,那宿主自然也会毒发而亡。
这便是所谓的平齐蛊。下蛊双方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是万万活不成。
要知蛊虫既然是靠养成之人的气血而活,自然也是以养成之人的内力而动,宿主根本无法通过自己的内力,将它逼出体外。
当日柳蓉与云栖分别多年重逢,两人又素有嫌隙,自然是互相不信任,只好通过如此手法牵制对方,以防不测。
只是此刻柳蓉内力深厚,远在云栖之上,便又有了新的解救之法:他可以催动自身内力,打入云栖的经络,强行指挥云栖体内的真气运行,迫使它们按照柳蓉的意愿行事,替他逼出蛊虫。
只是此法过于霸道,一来要求柳蓉几乎拼上自己全部的内力;二来对云栖的经络折腾太大,若柳蓉不能速战速决,云栖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在两人的蛊虫尚未逼出之前便气血衰竭而亡。
因此柳蓉心中有所犹豫,便将云栖的头拽起来,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答应不答应替我解蛊?”
云栖深知柳蓉想的是什么,他心中早有另外的打算,因此只冷笑一声,拒不开口。
柳蓉心性强硬,见状也不再多与他费口舌,当即扬手,将自己的左手磕上寒玉床的一角,拉开一条血口。
随即他又挑了云栖的一只手,也如法炮制一番。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强迫云栖,自然不希望对方过分挣扎以至于分散自己的精力,因此挑的便是云栖之前为逃脱白画怡囚禁而血肉模糊的右手。
云栖伤上加伤,痛得额头冷汗涔涔,却依旧咬牙,态度冷漠。
柳蓉淡淡一笑,道:“我看你能硬撑多久?”说完便将左掌的伤口对准云栖的伤口,同时右手狠狠往云栖背后大穴一拍,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阴寒内力全部打了进去。
云栖难以承受突然涌入的真气,“哇”地吐了一口血。他亦十分强硬,身中剧毒又被如此重创之下,竟然还忍住剧痛屏息提气,强行用自身的内力抵抗柳蓉侵入体内的真气。
柳蓉不料云栖命在旦夕还要玉石俱焚般地抵死反抗。他本就是争强好胜之人,当即心一横,抵在云栖背部大穴上的手又一催力,自身全部真气顿时厚积薄发,蛮横霸道地塞挤进云栖的脉络里。
他的实力远在云栖之上,真气如此源源不断地催动,很快就压制了云栖体内反抗的内力。如此重压之下,当日他种在云栖体内的蛊虫被他的内力所吸引,就从云栖掌心的伤口慢慢地被逼出体外。
柳蓉见状,明白自己的内力已经彻底占领云栖的身体,当即又深吸一口气发力,迫使云栖的内力顺着手三阳经涓涓而下,一直聚集两人贴住的手掌心,用来吸引云栖种在柳蓉身体中的蛊虫。
云栖的气海此刻完全被对方篡取控制,只觉得有强劲真气在五脏六腑里毫无章法地窜来撞去,整个人顿时颤栗不止,差点昏厥过去。
柳蓉见他面色苍白却神色坚忍,似乎还想负隅顽抗,不由冷笑哼了两声,随即全神贯注真气迸发,迫使云栖的内力全部凝聚掌心。
那滞留柳蓉体内的蛊虫,很快也受了云栖内力的吸引,从柳蓉掌心的伤口钻了出来,和着一团血水,落在晶莹的冰面之上。
柳蓉强迫云栖驱除蛊毒,本就是兵行险招,此刻终见大功告成,不由长舒一口气,慢慢放开了云栖。
云栖虽年轻,修为却一流,这样控制他体内内力的法子,实在太耗精力。加之云栖抵死反抗,两人如此一番折腾较量下来,不仅云栖气竭,闭眼奄奄一息地卧倒冰面,柳蓉也几乎用尽了全部的真气,丹田内气血如沸水般翻滚不止。
柳蓉忙凝聚真气,慢慢调理紊乱的内息。他并不怕云栖偷袭,两人此时实力差距明显,云栖并没有能够伤害到他的资本。况且此刻他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因此柳蓉只静心吐纳,试图尽快平复丹田。
躺在地下的云栖,便在这个时候,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入眼的,便是柳蓉。
的确如柳蓉所说的那样,他们师出同门,并无深仇大恨。柳蓉在教内风头正尽的时候,云栖尚是少年懵懂,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待到他熬出头拜乔沐为师之后不久,柳蓉便离教而去。
两人之间,私交不多,亦无什么冲突。
他对柳蓉最深刻的记忆,却是与后来的楼牧联系在一起的。
楼牧说,他曾掏心掏肺地喜欢过柳蓉。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所以,云栖根本不在乎柳蓉的生死。
他之所以拒绝为柳蓉解蛊毒,是因为他知道,如若他拒绝,柳蓉必定会用这种耗尽真气的霸道法子,强行逼迫他解蛊毒。
耗尽柳蓉的真气,是他刚才忍受剧痛负隅顽抗的唯一目的。
因为只有耗尽柳蓉的真气,他才能够杀他想杀的人。
那一个从他懂事的第一天起,就恨得咬牙切齿,做梦也想要杀掉的人。
可那个人实在太过厉害强大。这么多年来,他不得不去忍耐,不得不去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甚至不得不去委身取悦他。
好在他十几年的忍耐终于等来了一个了断。
了断就在,今日,今时,今刻。
并没有什么遗憾。如果硬要说遗憾的话……只能怪他背负太多,与楼牧这辈子有缘无份。
不过,这辈子竟然能够阴差阳错,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这样讲来,其实的确……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云栖弯了弯嘴角,浅浅一笑。
然后他突然深吸一口气,随即纵身跳起左手疾出,出其不意地往身后靠在寒玉床边,被封住行动的乔沐的心口,狠狠抓了下去。
云栖自幼在乔沐面前乖顺无比,除了当日强行救走楼牧的那一次,极少忤逆乔沐的心意。他这一下突然发难,无人能够预料。
待到柳蓉回神,云栖的五根手指,早已经深深没入了乔沐的胸口。
鲜血如同邪恶绽放的花,瞬间染红了乔沐与云栖,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绘出诡异而无法挽回的图案。
柳蓉惊呼一声,再不顾自己丹田内翻腾不止的气血,飞扑上去抓住云栖的肩头,直接将他整个人拎起,大力甩了出去。
“师父,你……你怎么样了?”柳蓉惊慌失措,本能地伸手,想去堵住乔沐胸口汩汩往外渗血的五个伤口。
乔沐却没有看柳蓉,只是不可置信地盯着被甩到远处的云栖。
云栖拼尽全力,耗尽所有,一击搏杀成功,根本没有想过要给自己留任何后路。此刻被柳蓉甩出,只好一动不动躺在薄冰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可他依旧动了动漆黑的眼珠子,往乔沐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眼中,毫无愧疚与同情,坦坦荡荡,宛如望不到尽头的澈静水面。
乔沐难以相信,半晌方强行提气,问道:“云栖……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云栖将自己的眼珠子重新转回去,直直望着洞穴顶处的春宫图。
正如乔沐一样,他早就知道,这些春宫图,并不只是用来欢愉的,而是他的母亲所练的一门武功的心法。
采阳补阴的武功过于邪门,名门正派的女子根本不会去碰它。
而他的母亲,或许是不想成为云氏家族中一只好看的花瓶,被族人用作与其他门派联姻的工具;又或许,只是她年少气盛心高气傲,想做一些能够证明自己的事情。
追溯过往,原因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真的放弃了一个女子的贞洁,义无反顾地去修炼了这门武功。
如若不修炼这门武功,应该……也没有自己吧。
云栖凝神,盯着那些春宫图。
思绪有一瞬恍惚,他的生父,又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个男人呢?
云栖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嗯”一声,又望了眼乔沐。
“我早就知道……白画怡不是我爹。白画怡也没有杀我娘。”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面向乔沐,尽力吐字清晰,“当年杀死我娘的人,是……你!”
乔沐的瞳仁微微一缩。“你既然早就知道……还特意千里迢迢跑到白云山庄大张旗鼓地去杀白画怡?”他追问一句。
“因为你已经对我起疑。”
乔沐闻言一愣,随即笑了笑,虚弱道:“不错,你在我面前一直太过乖顺。我的确对你起疑。况且你与柳蓉私下接触之事,我也是有所知晓的。所以那时你被名门正派的人挑断了手筋脚筋,又被楼牧劫走……我一直暗中跟着你。”
他想了想,又问:“你其实也知道我一直跟着你,对不对?所以你故意在我面前演戏,伤重如此,还非要前去白云山庄不顾性命地杀白画怡?”
云栖冷笑,低低地喘气道:“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忍,自然一忍到底。否则你怎会打消对我的疑虑?”
乔沐叹道:“如此说来,你后来被楼牧从我手里救出之后口口声声说的那些……你永远也不会恨我的话……也是做做样子说给跟踪你们的教内探子听的?”
云栖却是出气多进气少,再也说不动话,只瞥了一眼乔沐,算作默认。
乔沐能够看到,云栖那一双逐渐黯淡下去的秀美眸子之中,满满全是寒彻骨髓的敌意。就好像他的母亲——云菁,在临死之前看着乔沐自己的眼神一样。
一模一样。
冰天雪地彻头彻尾的敌意。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被杀死的是云菁。而今日,恐怕要死的,是自己。
所以云菁要留下那样隐晦的遗书,诱使自己的儿子前来此地,只为杀了自己。
世事无常。她唯一没有想到……她的儿子,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替自己的母亲报仇。
这未尝不是解脱。
“我当年是与她起了争执,盛怒之下……才会失手错杀了她……”许久之后他承认道,似乎是想解释,又似乎是想辩白,“我恨她行事,却又爱她为人……我不希望她变成这个样子……我,我不想她为了修炼什么破功夫就到处去找男人……莫名其妙怀孕生子…………生了孩子又想着再去找男人……周而复始……”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渐弱渐低,宛如满眼沉下去贴住冰面的寒气。
云栖厌恶地闭上眼睛。如果不是他此刻实在力竭,他甚至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也彻底震聋。
就如同驱散不走的阴霾,乔沐死死纠缠住了他孤苦无依的一生。
他一眼也不愿意多看,一句也不愿意多听。
理由甚好,爱意甚浓,事实却鲜血淋漓。
如若乔沐没有杀死他的母亲,如若他的母亲尚且活着……
云栖突然无声地笑了。
如若一切不曾发生,是不是他的人生,就会有另外一种活法?
至少,他的母亲,应该会来问他,究竟喜欢吃什么吧?
思绪如薄雾,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逐渐缥缈起来。
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冰面上走动的声音。
云栖微微睁眼,只看到柳蓉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而来。
柳蓉面色潮红,似乎仍未平复紊乱的内息。他先前试图用来堵住乔沐伤口的那一只手,满满全是鲜血。
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一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