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得了真气,苍白的神色终于微微好转。
楼牧心疼他,便将他背在自己身上,往溶洞外走去。
“你好好休息。”他道,“我负责背你下山,你负责在我背上养精蓄锐,以防歹人偷袭。”
这几句话说完,他已经沿着山路迈开了好几十步,一直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云栖却在他背上浇了盆冷水:“你认识下山的路?”
楼牧脚下一滞。
“不认识。”他老老实实地摇头,随即用脚分别点了点岔路口两边的路。刚刚下过雨,山路泥泞,左边的那条路上,深深浅浅延伸出去不少脚印。所以楼牧笑着补道,“虽然我不认识路,可是我有眼睛,知道哪些路是可以走的,哪些路是不可以走的。”
说完他就径直拐上了左边的山路。
云栖也不再吭声。他几日来明明伤势严重,精神却高度戒备,此刻早已经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得了楼牧一口真气缓过劲来,很快便两眼阖起,在楼牧的肩头昏昏沉沉半睡半醒起来。
这条山路再无岔口,楼牧只低头专心赶路,他听到背后的云栖呼吸逐渐平缓绵长,心里又酸又喜,巴不得长上翅膀立刻飞回楼外楼,和美人儿一块褥软帐暖去。
他既是如此想的,脚下步伐也自然越走越快。
可太阳从东边移动到了头顶,这条山路却始终走不到尽头。
要知道白画怡带着他上山来到溶洞,只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罢了。
楼牧心中暗觉不对,便转身又想原路折回。可到了日落西山,他却依旧没有回到出发时的那个溶洞。
四周都是浓密的山林,所有的景致似乎时时不同,却又似乎永远相同。
楼牧转眸想了想,便将自己枣红色的发带扯下一段来,系在路边一枝树桠上,继续往前奔去。
两盏茶的功夫之后,他又一次看到了在树桠间迎风招展的发带。
满眼的翠绿,衬托得那一抹枣红,在余暮里格外鲜艳。
他明明一直往前走,可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楼牧终于停下来,出神地望着。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山,除了远远传来的野狼嚎叫声,四周静得吓人。
楼牧伸手,将背上的云栖抱到胸前。
云栖被惊动,倏然睁开了眼睛。
楼牧对他笑了笑,十分镇静地道:“云栖,我觉得我们似乎遇上了一点麻烦。”
楼牧将云栖的头微微侧转过去,将树桠上的半截发带指给他看,道:「你别睡,瞧仔细。」然后他就带着云栖又跑了两盏茶的功夫。
果然不出意外,枣红发带再一次出现。
楼牧停下,扶了扶怀里的云栖,低声问:「你可看明白了?」
云栖微微点头,道:「这是山泽通气阵。」
山泽通气,指的是八卦中的艮兑两卦。艮为山,兑为泽。此阵依山傍水,只有一条生路可走,一旦误入,山水天然地势复杂,若不得布阵之人的指引,极难逃脱。
楼牧点头道:「我以为八卦四阵已经在中原武林失传许久,不料白画怡竟然会其中的山泽通气,这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云栖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噗嗤一笑,不屑道:「就凭白画怡这种不入流之徒?」
楼牧听出他话中有话,追问道:「难道你会?」
云栖摇了摇头,道:「我也不会。」
楼牧呸道:「你不会还嘲笑别人?」
云栖也不恼,只冷冷道:「我虽然不懂八卦四阵,但我现在知道怎么破了它。」
说完他突然手腕发力,从楼牧怀里翻了下来,轻轻落在地上。
楼牧见状吓坏了,伸手拦道:「你找死?伤没好就想强行蛮力闯阵出去?」
云栖却顺势翻腕反握住他,一双眼睛难得有了几分缱绻神采。
「你听!」他轻声而坚定地道。
楼牧竖耳聆听片刻。
四周明明只有野狼「嗷嗷」的叫声。
「我听到有只公狼在唱走调的情歌。还唱得特别大声。」他没好气白了眼云栖。
云栖有些奇怪地望了望他,突然恍然道:「是了,你如今修为太差,听不见它。」说完他已经拉起楼牧的手,往树林深处慢慢走去。
楼牧狐疑地跟着他。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片刻。
天色越来越黑,月亮与星辰慢慢爬上苍穹,给原本阴森的山林逐渐渡上了柔和的光。
然后楼牧突然听到了。
有人在吹箫。
箫声极远极轻又极为柔和,可里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霸道,即便被山风一阵一阵地袭过,依旧不紊不乱,直接冲入楼牧的耳内。
楼牧听得心口激荡,似乎是箫音染了魔咒,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云栖却浑然不觉,依旧顺着箫声往前走去。
楼牧一把拉住他:“这箫声里有鬼。”
云栖头也不回,低道:“这箫声是指引此阵出路的,因此才特别霸道。你如今修为太差,觉得不适就忍忍。”
楼牧三番四次被他小瞧说修为糟糕,气得鼻子也歪了,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你么?”
这一回云栖终于回头,不满看了他一眼。“你说话轻一些。”他直接打断道,“否则我听不清箫声里给出的讯息。”
楼牧的鼻子已经气得直不回来了。
云栖视而不见,只仔细听着箫声,带着楼牧小心翼翼地走。
两人披荆斩棘,走了半个时辰。
箫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越。
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箫声骤停。无数的蝙蝠顿时被惊动,带起树叶纷纷,哗啦啦飞上漆黑的天空。
楼牧正感惊讶,眼前却突然变得一片豁然开朗。
浓密的山林不见了,只有一大块的空地。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山涧细流涓涓,时不时追打上从岸边垂下的稀疏柳梢。
楼牧愣了一愣,随即转头看了一眼云栖:问:“我们这算是……出阵了?”
云栖却没有回答他,只静静盯住不远处的一棵柳树。
他的瞳仁漆黑,完全隐藏了底下的情绪。
楼牧不由回头,顺着他的眼神望去。
然后他愣上加愣。
柳树下遥遥地站着一个持箫的男子。
黛眉秀目,长身玉立。
月光润如水,静静地流淌,可那人看上去,却比满地的月光还要温润。
楼牧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失口道:“柳……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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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对面的男子早已经将手中竹箫一挥,卷下半根柳条,凌空就朝楼牧面门狠狠甩过来。
楼牧瞧得真切,想躲偏偏武功不够。眼见柳条快要蹭上鼻尖,非把他打个头破血流不可。一旁的云栖突然伸手,一把就将柳条抓在掌心里。
对面的男子黛眉一挑,道:“你护着他?”
那声音和先前的箫声一样,既是如玉般的温柔,又隐隐透着难以抗拒的霸道。
云栖依旧没有说话,只把那根柳条面向对面的男子缓缓举起,随即突然发力,瞬时便将捏在掌心里的柳条捏成粉碎。
对面的男子平静地看着碎絮纷飞,沉吟片刻后只道:“既然你护着他,这次我不追究。不过云师弟……我看你最好教教他规矩,我的名字他也敢直接叫?”
楼牧听对方虽然声调柔美,却偏偏语气高傲,刚想插嘴讥讽几句,却猛然见云栖回头,朝他做了个“不要开口”的眼神。
楼牧怎会不识时务,当即乖乖闭嘴。
可他的心里却犯了嘀咕:想当年他与柳蓉两人,花前月下,缠绵无数。就算不知心,自己没有穿衣服的样子,柳蓉没看过千遍,也应该看过百遍,闭上眼睛都能背出来。
可眼前这个柳蓉,怎么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己一般?
不仅不认识自己,就连他的气势,似乎也完全和楼牧记忆中的不同。
楼牧记忆中的柳蓉,是温存而妩媚的,就如江南绵绵的细雨一般。
楼牧正思忖着,对面的柳蓉再一次开口。
“云师弟,”这一回他俊秀的脸上终是堆了浅浅的笑容,“你我好久不见,既然碰了面,不如比试比试?”他说着便伸手摘下根柳条,缓缓举过头顶,续道:“你受了伤,我理该让你。二十回合内我若不能取胜,就算我输。”
他说这话的时候措辞十分客气,可语调里却完全没有商量的口气。
说完这句他猛地将柳条往空中一抛。
与此同时云栖已经往他飞扑了过去。
柳蓉长袖迎风一甩。两人当即无声在月光下交起手来。
楼牧站在远处看着。只见两人似乎都对彼此十分熟悉,见招拆招,打得行云流水一般。那被抛在半空中的柳条被两人的真气所激,竟然迟迟不能够落地。
楼牧虽然没有了武功,眼光却还是有的:这两人使出的招式虽变化繁复各有千秋,却显然师承同一宗。楼牧心中更加纳闷:看这个柳蓉的功夫,应当不是白画怡所假扮,为何他却对自己这般冷淡?
他越想越蹊跷,突然只听云栖低叫了一声。
楼牧以为云栖被柳蓉所伤,刚想往前探察。柳蓉和云栖两人早已经各自往后退开数步,互相默默对视。
那一枝自始至终飘摇在半空中的柳条,终于失去真气支撑,轻飘飘地落了地。
落地的一刹那,柳蓉轻笑一声。
“跟我来。”他对云栖道,随即负手转身,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月色愈发明朗,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楼牧见他神色自如,不像是输了比试的的模样,心中一紧。既然他没有输,那定是云栖输了。楼牧连忙扑到云栖身旁,关切问:“你有没有受伤?”
正在走路的柳蓉闻言停下脚步,回头轻蔑地看了楼牧一眼,又侧头看了看云栖。
楼牧这才注意到,他的颈侧,有一条细长的口子,正在微微沁血。
“连我们谁输谁赢都没有看出来,”柳蓉不屑道,“云师弟,这种废人你还做什么还要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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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闻言也不屑冷笑一声,阴恻道:“我护不护他关你什么事?”
柳蓉一怔。但他很快恢复了温雅的神情。“现在翻脸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他凑上云栖低低道,“所以你最好少惹我。”
说完他袖子一甩,再不多看楼牧半眼,继续往前走。
云栖果然也不再说话,只翻腕抓住楼牧的袖子,拉着他跟在柳蓉身后走。
楼牧被这两人一会儿兄友弟恭一会儿针锋相对的模样搞得莫名其妙,他更不知将与两人共去何处,又顾念云栖先前的话语,也不便出口询问,只好侧头狐疑看了云栖一眼。
星光照耀之下,云栖面容冷静,并不惊慌也并不紧张,反倒是眼底隐隐有兴奋期待的神情。
楼牧颇为信任云栖,也知云栖并非粗枝大叶之人。既然云栖毫无戒备之意,他自己全无武功,更无戒备的道理。当下脑子里那一根自从出山洞以后一直紧绷着的弦,就这样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人放松了之后,楼牧便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细枝末节的事情。
比如说,今夜的山风特别大,吹得山林哗哗作响;再比如说,云栖一头长发随意落下,身上只披了楼牧白日里褪给他的外衫。
他虽然与楼牧差不多高,可这几日来饱受折磨,整个人消瘦不少,那一件外衫套在身上,宛如天际的淡薄云彩,似乎被风一撩,就要被彻底吹走一般。
哪能让美人儿平白无故地泄露春光呀?楼牧心疼,忙伸手解下自己的发带,从后绕上云栖的腰身。
云栖不料如此,吃了一惊,本能地反手一记狠抓。待看清是楼牧,才生生在半空中停住了自己手中的招式。
楼牧嘻嘻笑道:“我怕你被风刮跑了。”说着早已将发带当作腰带在云栖身前系好,把那一件轻飘飘的外衫牢牢固定住。系完他顺势抱起云栖,又在他耳边柔声道:“你身体虚弱,我抱着你走罢。”
云栖趴在楼牧的肩头,一双桃花眼盈盈,望着楼牧。他微微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楼牧当即一笑,抢先道:“不用谢我。这是应该的。”
说完这句他吻了吻云栖的鼻尖,迈步向柳蓉的方向走去。
然后他愣了一愣。
不远之处,柳蓉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默默看着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
他秀美的眸子被月色照耀,折射出一层莫名的水汽来。
可楼牧却能够感觉到,那层水汽之下隐隐透出的羡慕。
就在楼牧这微微一愣的工夫,柳蓉早已经匿去眼底的神情,一言不发地转身,又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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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牧抱着云栖,与柳蓉一前一后,沿着山涧逆流而上,走了极长极长的一段路。
开始尚是视野开阔,逐渐树影婆娑。楼牧听到各种鸟鸣逐渐婉转热闹,心知黎明已至,可放眼望去,四周光线昏暗,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浓密到竟然辨不出昼夜。
楼牧暗暗称奇。
他心中始终对柳蓉面对自己一副完全不认识的态度感到疑惑不已,好几次都想开口询问,又强迫自己生生忍了下去。
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也不知究竟走到了什么时辰,柳蓉突然在山涧旁停下了。
他停下的一瞬间,云栖就睁眼,从楼牧身上跳了下来。
楼牧忙伸手扶住他,低道:“你不多歇息一会儿么?”
云栖摇摇头。
柳蓉也走上来,问他道:“你究竟行不行?”
云栖简短道:“可以。”
柳蓉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终是停留在他受伤的右手上,道:“你要是不行,我可以再等你几日。”
云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道:“不能再等了。前晚就已经有神教的人,偷偷摸摸跟踪到了白画怡囚禁我的溶洞。”
柳蓉脸上吃了一惊,脱口道:“这么快?”
云栖神情不屑,回道:“你以为白画怡有多高的能耐?能防住神教的探子?”
柳蓉怔了一怔,突然讥笑道:“你是本教圣左使,专门负责抓人寻人。那些神教的探子……不都还是你自己调教出来的么?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反而怪我用人没有眼光?”
说完他狠狠一甩长袖,似乎是强行忍住怒气,转身疾步走到了一棵极高的松树底下。
楼牧完全被两人的对话弄懵了,思忖好半天才凑上云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白画怡捉你来此处还囚禁你,是你与柳蓉联手策划的一出戏?”
云栖侧头看着他,依旧十分简短地回道:“是的。”
楼牧更愣了,心头又隐隐有一丝怒意,愠道:“如此一出大戏,是要演给谁看呢?”
云栖察觉楼牧的变化,伸出完好的左手,轻轻拉住他。“不是演给你看的。”他垂睫道,“我与你出逃以来这半个多月,一直有人跟踪着我们,我不想打草惊蛇,因此一直无法与你明说。”
楼牧又好气又好笑,竟然一时语塞。
“可你好歹也别把自己往死里整啊。”他拉起云栖白布缠绕的右手,好半天才心疼道,“演戏演十分就足够了,你这可是演了二十分呐!多出的十分能当钱花吗?”
他正数落着,柳蓉已经重新折返到云栖身旁。
柳蓉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包裹。包裹上全是泥土,是他刚刚从松树底下挖出来的。
楼牧心中一动,突然伸手拦了一下柳蓉。
柳蓉顿时挑眉,神色不善地斜睨楼牧一眼。
楼牧冷冷问他:“你们这出戏,白画怡也是知情人?”他本想责问柳蓉,既然是演戏,为何要让白画怡对云栖下如此重手?
却不料柳蓉闻言,只哼笑一声,道:“白画怡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知情?”
楼牧一怔:“你利用他?”
柳蓉似乎根本不屑与他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