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牧赶紧恬不知耻地讨好他:“我对你重视得很。你看,当日我没钱吃饭……可我宁愿饿死,都舍不得当掉它呢!”
云栖却似乎没有在听他说话。
“未嫁从父,父死从兄;已嫁从夫,夫死从子。”他只是重复楼牧的话,可语气里偏偏没有一丝热度。
然后他冷笑一声,又道:“这话真是好听得很。”
楼牧何等的聪明,只低头一想,便隐隐约约明白了云栖的言下之意。
“你母亲和白画怡的事情只怕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他知云栖对生父白画怡恨之入骨,甚至直接出手弑父,因此也不敢当着他的面称呼“你父亲”。
云栖终于回过神来,乾坤不明地眯眼看他,缄默不接话。
楼牧想到那一晚白云山庄的种种巧合,以及下山之后少庄主白依的那一番惺惺作态,不由又沉吟片刻,方道:“我或许并不如你了解得多。但依我之见,白云山庄背后是一潭浑水,深浅难测。”
云栖终是哼了一声,缓缓道:“我本想出奇制胜打白画怡一个措手不及,不料他早对我有所防备,找人冒名顶替,编排如此一出好戏!”
楼牧闻言一惊,脱口问道:“难道那日被你杀的……不是白画怡本人?”
云栖不甘心叹了口气,点头忿忿道:“当日闯庄是我轻敌。竟然忘了白画怡成名江湖的看家本领便是改装易容。”
堂堂白云山庄庄主,名声在外的不是他的武功,也难怪白云山庄这些年在江湖上名望甚浅。
楼牧不屑笑了一声。
然后他牵着云栖的手回头又往外走:“何必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我父母早亡。你看我不也活得很好吗?云栖,以后你跟着我。我定会比他们好上百倍千倍,真情实意地待你!”
云栖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后,依旧坚持着道:“我一定要杀了白画怡。”
一字一字,比脚底下的石隙里拼命冒出来的新草还要倔强。
楼牧头痛不已,只好连哄带骗道:“行行。白画怡的确该杀!可你怎么说总该先把身子调养好吧?”他捏了捏云栖的手腕,又温言哄道:“天大地大不如命大!你现在虚弱,还是先跟着我回青州去吧。找白画怡报仇不急于一时,我只怕你还没走到白云山庄,就一命呜呼了……这多划不来啊!”
云栖冷冷看他一眼,回道:“为了杀白画怡,我忍了二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楼牧见他执着,不由气恼,呸了一口:“别动不动不拿命当命的。我不管你忍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只知道,你现在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一个人要死要活没我同意就不能算数!”
云栖闻言奇异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再说了,”楼牧叉腰,抢先打断他,“你若死早了,我这身大好武功不就白废了吗?”
云栖上下打量他几眼。
“你说得也对。”他嘴角弯起,突然微微笑了一记。
宛如夏风拂草,楼牧差点没被他好看的笑容酥折了腰。
“就是嘛!”楼牧赶紧迎合他笑了几声,“亏本买卖我从来不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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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牧重新找回了马,载着云栖一路往青州而去。
两人谨言慎行,轮流驾马休息,晚间找山野僻静之处练功,以防不测。
他们本是料定这一路之上必然会再遭遇各种凶险,不料一路竟然无人追杀风平浪静,连个多看他们一眼的人都没有。
楼牧心中不免有些奇怪。
正道不再追捕尚可理解。那裴至诚一众人等本就是想抢功,因此并未把楼牧的消息在江湖上广为传播。可楼牧默写给乔沐的秘笈明明是假的,按理说,乔沐早应该察觉。可云栖与楼牧往青州走了十多日,魔教也全无踪迹,这就十分蹊跷了。
太平无事得诡异,两人很快就进入了青州境内。
正值端午佳节,两人即便离城镇遥远,依然能够闻到粽香四溢,令人馋涎欲滴。
楼牧这些日子风餐露宿,也不曾吃过好物,便问身前的云栖:“你有没有吃过粽子?”
云栖一边驾马一边摇头。
“好吃么?”他问。
“好吃啊。”楼牧忙道。
“是咸的还是甜的?”
楼牧想了想,回道:“鲜肉粽是咸的。豆沙粽是甜的。要看你究竟想吃哪一种了。”
云栖沉默了片刻,低声回道:“我两样都想吃,行么?”
楼牧听得莫名心酸,想着云栖连自己烤焦的小鱼小虾都嚼得津津有味,便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道:“当然行。明晚我们就能到楼外楼的总坛,到时候我让厨子给你做整整一筐的大粽子,不光有豆沙粽和鲜肉粽,还有栗子粽,枣泥粽,火腿粽,蛋黄肉粽!让你敞开肚皮吃个痛快。”
这一晚两人找了一处山间土地庙。云栖驾马一日,真气耗尽疲惫不堪,却又不敢沉睡,只以背抵墙坐在地上,闭眼听外头的动静,防人来袭。
楼牧帮不上他,便坐在他身旁专心练内功。
云栖的这门心法本就十分精妙,楼牧又资质甚高,因此进阶甚快,虽然他废了武功,可这十多日内家心法练习下来,倒也小有成就有了些内力,再加上他本身的外家功夫底子不弱,竟然有时候也能勉强听声辨位,施展施展拳脚了。
怎奈何再如何有成就,他如今的根基,也是无法与追杀他们的黑白两道高手过招的。将来的日子,不见得会有多好过。
楼牧越想越深,越思越远,最后思绪纷乱,扰了心神。
内功修炼,本就是逆行经脉有违常理,因此最忌讳分心走神。轻则控制不住真气走火入魔,重则经脉逆行而亡。楼牧赶紧吸了一口气,重新定住神思。
这一定住,他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外面不远处,似乎有人正在朝两人栖身之所奔来。
来人单枪匹马速度极快,显然功夫上乘。
该来的还是来了。楼牧扭头看了一眼云栖。
云栖早已经睁开眼睛,十分警惕地盯着紧闭的庙门口。
如果是正道的话,必定拉帮结派互相牵制,绝不会只有一人。可如若是魔教,以云栖的武功和地位,除了教主乔沐,又有谁敢独自一人前来追杀?
楼牧低声问道:“可是你师父么?”
他刚问完,突然只觉心口剧痛,一股真气不受控制地在经脉内乱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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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仇敌忾的关键时刻,楼牧的内功修炼竟然出了差池!
楼牧心中一惊,努力调整呼吸,尝试将走火入魔地真气重新收回来。可这门内功心法过于上乘,楼牧此刻并未融会贯通,根本无力自如驾驭。
只是白马过隙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浑身颤抖不已,软绵绵地往地下栽去。
头还没撞到地面,楼牧便感到有人牢牢扶住了他,随之一股热流顺着大椎穴被缓缓打入。
楼牧籍此缓过一口气,微微侧头,就见云栖正神情肃敛地从身后扶住自己,专心致志地往他体内送真气,尝试一点一点稳住他经脉内乱游乱走的真气。
要控制紊乱的真气,所费甚巨。如今强敌逼近,云栖又真气有限,用来御敌已经捉襟见肘,岂能如此浪费?
楼牧心焦,忍不住出口道:“大敌当前,你先别管我。”
云栖不耐烦打断他:“给我闭嘴。”掌内真气依旧绵绵不断往他体内强行灌进来。
楼牧只觉热流随经脉入气田,却偏偏像百川归海,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来。他哪能就此闭嘴,强行提了一口气道:“我内功练得尚浅,走火入魔大不了就是经脉俱断罢了,不会丧命。你没了真气……是会……是会血气衰竭而死的……”
他话音未落,那远远奔来之人已经落到了庙门外。
随之一个柔媚而熟悉的笑声透过门缝一丝一丝地挤进来,静静回荡在窄小的土地庙里。
“云师弟,”那人隔着庙门悠悠开口道,“难道你只记得教楼公子心法口诀,却忘了告诉他……这门内功摧残人的地方么?”
楼牧听到那笑声的时候已然心口一沉,再待到那人说话,更是惊骇无比。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楼牧脑中顿时流转过无数种可能性,心神不由一晃,体内刚刚压下去的真气又开始四处乱窜,只一下就冲破了云栖试图压制的内力,逼得楼牧“哇”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庙门随着这一口鲜血“咿咿呀呀”地被推开了,有人长身玉立,一身如黛青衫背着月光施施然站在庙门口。
夜风如微澜,缓缓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底下的姣好容颜。
芙蓉如面柳如眉,不是柳蓉,又能是谁?
他静静看了楼牧一会儿,终是“噗哧”一笑,摇头道:“楼公子,你我故友多年重逢,本该是人生幸事一件,你怎么反倒对着我吐了一口血?”
说完这句他便走了进来,青色的袍角贴着地面缓缓擦过,在静谧的土地庙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楼牧听他说话的口气,一时之间也不知他究竟是做何打算。
可无论是敌是友,当务之急是让正试图阻止他走火入魔的云栖撤手自保。
楼牧扭头刚想开口再劝,却猛然看见身后的云栖脸色惨白,嘴角鲜血正不停地溢出,顺着颚尖落上前襟,转瞬就将衣衫打湿了一大片。
云栖一言不发,只阴戾无比地看着柳蓉,眼神中除了浓厚的杀气,什么也没有。
这一下楼牧可比重见柳蓉更惊诧。他刚想开口,柳蓉却抢先他一步道:“楼公子,既然我师弟忘记告诉你这门内功摧残人的地方,那不如让我来做个好人吧。”
他每说一个字,云栖的嘴角就随之渗出一滴血。一字一滴,滴滴艳红,字字惊心。
柳蓉只接着道:“这门内功至阴至寒,男子修习之初,根本无法控制体内的阴寒真气,极易走火入魔,就是像你现在这样。解救之法,就是找个同修此门心法的高手,靠他来替你压制真气。这种压制极其痛苦,你刚才不过吐了一口血……这只是开始罢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神秘一笑,又补道:“楼公子,我相信你马上就能体会到什么叫经脉寸断生不如死。”
最后一个尾音高扬,如利剑一般划破空气刺中云栖。云栖终是浑身一颤,一口鲜血再忍不住,张嘴就喷了出来。
楼牧看得明白,柳蓉虽然是在同自己说话,可面孔始终牢牢对着云栖。他必定是使了什么邪门的功夫,能够一边与人说话一边借声催动内力。
他方才每说一个字,就如一记重拳打在云栖身上,而云栖此刻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压制楼牧的真气上,对柳蓉竟然毫无抵抗,因此柳蓉几句话下来,云栖五脏六腑早已经遭受重创。
楼牧大怒,勉强抬手欲推开云栖,喝叱道:“你不要命了吗?”
不料手刚抬起,他只觉手腕一麻,仿佛瞬间就有无数细针沿着手少阳经一路往头上钻,每过一处就如刀割血脉,痛不欲生。
楼牧猝不及防遭此剧痛,一声呻吟就瘫倒了下来。
云栖立刻扶住他,按在他大椎穴上的手掌并未因此撤开,反倒是将更多的真气急速灌进楼牧体内。
这一下楼牧只觉四肢均被群蚁啃咬,愈发疼痛难忍,逼得他额头冷汗直流,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起来。
朦朦胧胧中只听柳蓉笑道:“楼公子,滋味如何?”
他这话一出,楼牧立刻感到一股温热而腥气的液体湿了自己半个肩头,显然是云栖又承受了柳蓉一记声音里掺杂的内力冲撞,再吐出一口血来。
楼牧瞧这架势便明白,云栖是打定了不替楼牧压制住真气绝不会松手的念头。可如今这种生死关头,云栖若不松手,丧命的极有可能就是云栖他自己。
楼牧又急又怒,心念一转便破口大骂道:“云栖你个卑鄙无耻之徒。为了自已的活路骗我练功,害我生不如死。等我好了……我非宰了你不可!”
云栖根本不为所动,在他身后如石头一般,一丝一毫的动静也没有。
楼牧激将不成,只好又扬声威胁道:“云栖,你既然心肠如此歹毒,就算你将我治好了……我也绝不要你。我要与柳蓉一起!”
柳蓉闻言又“噗哧”笑了一声,应道:“好啊。楼公子有此雅兴,我求之不得。”
他一开口,云栖被他的内力再一次冲击,又“哇”得喷了一口血。
楼牧感觉到他虽然依旧一言不发,可扶住自己身体的那只手却不由自主地紧了一紧。他心中暗喜,连忙忍住剧痛趁热打铁道:“你要是现在撤手……”
他本想后面接着说:我就不与柳蓉在一起,只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没料到还没有说出口,只听云栖低声打断道:“你……忍一下,我马上就好。到时候你想怎样……便怎样。”
楼牧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疼痛如刀山火海一般侵袭全身,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昏厥了过去。
待到楼牧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初夏的阳光正从敞开的庙门中间透入,给庙内青色的地砖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
仿佛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楼牧体内乱窜的真气平息了,突然出现的柳蓉不见了,就连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云栖也消失了,
万籁俱寂,只有云栖吐在楼牧肩头的那一团红色的血,在楼牧的衣衫上印染成触目惊心的图案,不屈不挠地提醒着楼牧,昨晚的那一切,并非是个梦。
楼牧忙不迭地从地下爬起来。
地上很整齐,完全没有柳蓉和云栖搏斗过的痕迹。
“云栖!”楼牧叫。
无人回答他。
楼牧连滚带爬跑到土地庙外。
天空一碧如洗,马依旧被栓树下,蹄子刨土在白云朵朵之下悠闲地吃草。
“云栖!”他又叫,“快出来。我们一起去吃粽子!”
这一次声音在山谷里浅浅荡开,无数的回声追随着他焦急的叫喊,织成和谐的乐章。
可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柳蓉在一起。”他立在树下坚持着喊,“不过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真的耐不住寂寞去找柳蓉了啊!”
可是那有着一双世上最美丽的眼睛的云栖,那个说他想吃两种粽子的云栖,那昨晚听到他威胁紧紧抓住他身体的云栖,那沉默寡言又坚持着不肯放弃楼牧的云栖,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楼牧的面前,再也没有回应他的任何话语。
楼牧喊了大半日,终是无法。他如今内力微弱,失去了云栖的保护简直如同刀俎上的鱼肉,随时随地任人宰割。楼牧自然不愿意坐以待毙,只好重新上了马,往自家楼外楼的青州总坛赶去。
当晚深夜他便赶回了总坛。
楼牧离开楼外楼的时候尚是冰天雪地,当日他对云栖戒心重重。可怎料世事纷转,等到他重新立在楼外楼的门口时,街上春花尽谢,绿树成荫,早已经是夏日炎炎。他与云栖两人一起同生共死,所经所历远胜常人共渡数十载的春秋。
可这样一个终究温暖了他的心的人,却堪堪消失不见了。
不知是生,也不知是死。楼牧咬了咬牙。
云栖没有真气相撑,绝对活不过三日。柳蓉与他师承一脉,如若两人如今的确在一处,而柳蓉又愿意出手相助的话,自然是最好的。可昨晚之情景,云栖分明早就对柳蓉杀心大起……而柳蓉宁愿借声发力也不愿意靠近云栖一步,显然也是对云栖忌惮甚深……
楼牧正想得心惊胆战,突然听到有人惊讶道:“楼主,你怎么回来了?”
楼牧抬头一瞧,正是他在楼外楼时的得力心腹沙辰。楼牧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