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闻言费力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住他。
那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无比。
“我都知道。”他平静如水地回答。
然后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
“可是我却不明白。”片刻之后他终是轻声问道,“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情。你欺我防我甚至打我,那都是你的事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他问得很轻很轻,轻若鸿羽,似乎只要被风一吹,便会再也见不着踪影。
可楼牧却觉得这一句问话极重极重,沉甸甸堵上他的喉头,让他终究言语不能。
于是楼牧慢慢放开云栖,扭头盯住窗纸瞧。
外面的街上开了午市,鼎沸人声萦绕各种热腾腾的香味,从窗纸缝隙钻入,一点一点充斥了整间静谧的屋子。
云栖勉强半撑住自己,先楼牧开口,又问:“这是哪里?”
他似乎并没有觉得先前的话有什么值得深究的。
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楼牧心道,又回过头来看着云栖。
明明是八尺男子,他怎么能生得比女子还秀美呢?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教中人,他怎么就能说出如此纯粹的情话来呢?
思绪千千万。
“我也不知道。”楼牧有些茫然地答道。
云栖狐疑看了看楼牧,又抬头往四周看了看,皱眉追问道:“那我师父呢?”
楼牧终究回过神来。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要见你师父?”他微诧反问。
云栖白他一眼:“我离开我师父就活不了了。这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楼牧更诧。
“你那样和被软禁有什么区别?”许久之后他咬了咬牙问,“每天生不如死地活着,有什么开心?”
云栖闻言慢慢坐直身体。
“活着不是为了开心的。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开心的。”他一字一顿冷冷回道,“我在我师父身边生不如死忍了那么多年……不会在乎多忍这一时半刻的。”
楼牧闻言终于大怒,扬手就打了云栖一嘴巴。
“要活就要好好地活!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高声道,“为什么一定要生不如死万般忍耐地活?”
说完他不由分说撸起云栖的袖子,将他手上的瘀青一块一块按压过来。
那些瘀青都是这两天才被弄出来的,云栖吃痛,忍不住蹙眉。
楼牧冷笑:“被你师父这样打,你能忍?”
云栖咬唇不吭声。
楼牧见状更怒,一把将他重新摁入床内,不由分说扯掉云栖的腰带,将手探入他的两腿深处。
“被你师父隔三差五地上你,你也能忍吗?”他忿忿又问。
云栖虚弱,挣扎不过楼牧,却依旧在楼牧身底下仰头瞪了他一眼,回道:“我能不能忍关你什么事?”
“是啊,你能不能忍关我什么事?”楼牧又冷笑一声,突然挥手,将床头的茶盏统统扫落地下。
茶盏顿时碎了一地,声音清响,宛如瀑布临头,浇醒楼牧。
于是楼牧松手,重新替云栖将腰带系上,撤身默不作声地坐在床头,怔怔看着一地的碎瓷。
“可是,我却不能忍。”许久之后他道。
说完这句他回头,看住云栖,又堪堪重复一遍:
“你被你师父打,你被你师父上,你能忍,可我却不能忍。”
云栖闻言微颤,抬睫神情复杂地看了楼牧一眼。
正值午时,阳光透过窗纸映入,层层笼罩住楼牧坐在床头的身影,将他镶上了一圈闪闪发亮的金色丝线。
云栖沿着那金色的丝线用目光仔细地描绘了一遍。
“我不像你,我没有其他的路好走。”描绘完毕后他轻声道。
楼牧不接话。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伸手,覆上云栖那被自己一巴掌打破的嘴角。
“痛吗?”他突然问。
“我现在还不想死。”云栖看着他,不答反道。
“我知道。”楼牧微笑着点头,随即伸出两根手指,开始抹云栖嘴唇上的血渍,“我还没带你尝遍天下美食,就算你想死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云栖费力抬手,握牢楼牧的手腕:“既然你也不想看我死,那你现在就给我滚。”
楼牧不抽手,只龇牙咧嘴夸张地做了一个吃痛的表情。
云栖不为所动,又补道,“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然后呢?我滚了之后,然后呢?”这一回楼牧接话反问,“你就回到你师父身边去继续生不如死吗?”
云栖握住楼牧手腕的五根手指猛地一收紧。
“你救不了我。”他的声音和他的声音一样,一如既往的寒冷无比,“我修习的内功心法,是神教不传之密。我师父都没有将它传授给我的其他同门师兄……”
“这门内功心法,”楼牧打断插了一句,“就是你曾经说的……你师父上你一次,就会教你一句的内功心法吗?”
云栖一愣,随即将楼牧的手放开,侧头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所以同是师兄弟,你的武功才会比陆修之辈高这么多。”楼牧无奈笑了一声,“我当时就觉得里头必定有不同寻常之处,不想真相如此,怪不得那陆修对你心生不满了。”
云栖闻言不耐烦起来,低声愠道:“罗罗嗦嗦废话真是多。你到底滚不滚?”
楼牧“嘿嘿”笑上两声。
然后他将自己的身子往床里挪了挪,贴上云栖后又嘻嘻道:“我如果说我不滚,你能拿我怎样?”
云栖顿时一脸恼怒。
楼牧见状连忙敛容,严肃问道:“如果没有你师父真气相救,你还能再撑几日?”
云栖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一些。他回道:“我虽此刻体弱,很快便会再次昏迷,但若真正等到气血彻底竭尽,还需三日。”
“如若现在叫个人来修习这门内功心法,三天之后能否练出足够的真气救你一命?”楼牧追问。
云栖当即摇头:“这门内功心法繁复无比,除非你找个对自身经络十分熟悉的内家高手。”
黑道上的内家高手,谁敢招惹魔教?白道上的内家高手,谁又愿意施以援手?
楼牧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一句:“那以你之见,我算不算是这样的内家高手?”
云栖已明白他的用意,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道:“你是纯阳内力,我神教内功都是至阴至寒。阴阳相克,你如何能……”
话未说完楼牧已经用嘴堵上云栖的双唇。
“这很简单啊。”他在云栖的嘴里轻柔无比地笑。
云栖当即恍然,一瞬间惊惧不已,脱口骇道:“你别……”
楼牧顺势狠狠吮吸了一记他的舌头,将云栖后面半句话直接堵住。
云栖发不出声音,只好又气又急地“呜呜”叫了两记,双手乱挥去拦楼牧。
楼牧一只手就将他按倒。
“云栖,我是绝不会让你回到乔沐身边去的。”他难得一本正经,“我刚刚已经说了,你能忍,我却忍不了。”
说完这句他凝内力,毫不犹豫地就朝自己胸口的膻中穴,狠狠拍了下去。
这一掌是十足的内力,拍完楼牧就收不住,一口血直接喷在了云栖的嘴里。
一嘴的腥甜。
“你……”云栖怔怔看着楼牧,在那一嘴鲜血里发出了这第一个音,便无论如何再也接不下去。
“阴阳相克有什么难的?又不是生死相隔。”楼牧却抬头,对着他虚弱而坦然地笑,“只要我把我的武功都废了,不就能修习你的内功心法了吗?”
云栖说不出话来,只浑身颤抖伸出手,勉强扶住楼牧。
楼牧强行压制翻腾不已的气血,又往云栖唇上吻了一吻。
“你最好快点教我。”他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否则你若再昏迷过去,我这身大好武功,不是白废了么?”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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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剩下的半日光景过得前所未有的飞快。云栖躺在床里,一句一句将内功心法背诵给楼牧听。楼牧听一句试一句,遇到不解之处便又追问云栖。他天性聪慧,不消半日就将这上乘的内功心法学了一大半。
就这样,日薄西山,月上柳梢。
楼牧虽然自废了武功,可只是经脉受了冲击,又加上立马修习上乘内功,因此倒也还算精神抖擞。可云栖却不同,一方面他身体虚弱,又加上费神传授楼牧心法口诀,很快整个人就不太清醒。
楼牧心急,却也无法,只好一遍又一遍掐住云栖的人中穴。
可到了后来,连掐人中都似乎不太管用了。
楼牧念着心法尚未学成,如若云栖就此昏迷再不醒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向来自认聪慧,此刻却难得怨恨自己学得太慢。
他思来想去,终是一咬牙,翻身下床。
地下全是白日里被他发狠挥落的茶盏碎片。
楼牧迎着月光挑上一会儿,捡了一块豁口不太锋利的,重新回到床上。
云栖一脸虚汗,正死命咬住唇,强行支撑自己意识清醒。
楼牧楼住他,抬手替他擦了擦汗渍,又替他擦了擦被咬破的唇角里流出的鲜血,低声道:“你再给我一个时辰,我就能学完了。”
说完他便褪掉云栖的上衣,用瓷片顶住云栖的背脊骨,狠命一划。
云栖整个人一抽,当即鲜血流满后背。
后背被划破,既不伤内脏,也不会影响四肢行动;但偏偏此处穴位丰富,一旦受伤疼痛剧烈,容易让人保持清醒。
云栖明白楼牧的用意,在他怀里轻笑一声,啧道:“好方法。”
楼牧也勉强笑了笑,回道:“你快接着教我。否则你待会儿又神志迷糊,难保我不划第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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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到云栖授完心法,外面已经遥遥起了敲梆之声。
楼牧闭眼凝神,尝试着将气血送入经络运行。他本是内家高手,可此刻失去了武功,就如同一个精通剑法的人却没有剑,只能手持细针比划一般。
楼牧无处借力,好不容易依照口诀运完一遍功,再睁眼,已经是子时了。
“这心法还真是又臭又长。”他低声骂了一句。
然后他突然想到,云栖曾说,乔沐上他一次,便会教他一句口诀。
楼牧不由默默数了数。
正正好好一百零八句。
楼牧越数越觉愤懑,数到最后实在忍不住,猛地拍了一记床沿,又高声骂:“姓乔的这个混帐!”
这一拍,云栖就从他的怀里悄无声息地跌落了下来。
楼牧回神,连忙扶住他。云栖在他练功的时候,就已经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楼牧看着他后背干涸的血迹,轻轻叹口气,扯下床单替他包扎好伤口,又自行开始练功。
练到天重新亮起的时候,楼牧开始感到头晕目眩。他整整一日未曾进食,身体也经历了重创,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楼牧想了一想,便重新下床,开门吩咐店家煮了两碗馄饨。
他自己狼吞虎咽吃下一碗后,就坐上床头,将昏迷不醒的云栖半扶起来,也想喂他吃些东西。
云栖人事不知,别说吃馄饨,连水都灌不进去。楼牧不死心,强行舀了半勺凑上云栖的唇边。汤水哗哗,顺着云栖的颚骨一滴一滴地坠上他裸露的胸口。
可能是热烫之故,昏迷中的云栖不自觉地颤抖了一记。
楼牧再叹一口气,自嘲道:“你老说想吃馄饨,可馄饨好像不太喜欢被你吃。”
说完他重新舀起一只馄饨,放到自己嘴边吹了一口气。
“不过我会让馄饨喜欢你的。”他又嘿嘿一声,随即将馄饨放入了自己的口中,低头喂到云栖的嘴里。
以前他也这样喂过云栖。可时过境迁,如今他再一次撬开云栖的牙关,竟然从云栖的唇齿之间,品尝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甜蜜来。
楼牧忍不住一边喂一边笑了。
他正自我陶醉暗爽不已,猛然听到一声巨响。
门板被撞落,瞬间二十来个人冲进房内,将楼牧围得水泄不通。
楼牧还未离开云栖的嘴唇,就听有人冷讽道:“楼牧,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勾结魔教一事,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声音,正是前晚在馄饨铺里领人围剿楼牧的裴至诚。
裴至诚,一位一生致力于破坏楼楼主好事的正道大虾,作为配角的他,在本文中的存在感有越来越逆天的趋势,简直可以媲美一直不喜欢被娇花吃的馄饨了……
楼牧只好从云栖嘴唇上恋恋不舍地离开,瞥了一眼四周。
瞥完之后他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便朝裴至诚微微一笑,反问道:“我当然有话要说,不过你会听我说吗?”
裴至诚一愣,看了看楼牧怀里虚弱昏迷的云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难道你刚才是故意委身恶徒,趁机擒拿魔教妖人?”
楼牧不料裴至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裴大侠你还真能想啊。”笑完之后他抬手摸上云栖半裸在外的背脊骨,开始得意纠正,“首先,不是我委身恶徒,而是恶徒委身于我。”
裴至诚听此污言秽语,脸色不由一沉。
楼牧也不管,手掌悄无声息地停留在了云栖的命中穴上。
“而且……”他接着慢吞吞道,“我与这位恶徒早已经狼狈为奸,享尽风月,我怎么会去擒拿他呢?”
旁边已经有个机灵的人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凑上裴至诚的耳畔道:“裴大侠,我听他说话中气不足,似乎是受了伤,故意在拖延时间。咱们还是该速战速决。”
裴至诚闻言打量了一眼楼牧,只见他虽然在床上坐得笔直,可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再竖耳仔细一听,楼牧的呼吸声也是急促而浅薄,完全不像先前与他交手时那般内力深厚。
裴至诚暗暗诧异,挥手朝众人做了个“一起上”的手势,嘴里却道:“当心有诈。”
众人拔剑的拔剑,提刀的提刀,小心翼翼朝楼牧和云栖靠过来。
楼牧没动,只不露声色看着众人,精力却全部集中在自己覆盖于云栖后背的手掌之上。
空气被一点一点地拧转,悄无声息地结成了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网越收越紧,而楼牧和昏迷的云栖,就在这张网的正中央。
到了最后,终于有一个人的剑尖,抢先触碰上了云栖微微卷翘的鼻尖。
一滴血迎着闪亮摇摇坠下。
围攻中人不乏经验老道之徒,见状便知两人的确势弱,因此纷纷翻腕,兵器前挺朝两人刺来。
千钧一发的时刻,云栖却突然在刀光剑影之下,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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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离他最近的一名围攻之人突然扔掉手中的刀,嚎叫一声连撤数步。
众人都吃了一惊。
楼牧迅速瞥上一眼,只见那人面目扭曲,那一只先前握刀的右手,此刻皮肉尽褪,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般,五根白色的指骨在满掌血污里森然可见。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上几步。
有人立马指着云栖朝周围道:“大家小心。这人几个月前在眉山上被捉住的时候,明明内力全无,还能不眨眼连杀十多人!”
云栖闻言抬头,神色阴戾地扫了众人一眼。
裴至诚只觉他目寒如剑,仿佛直接穿透了自己的头骨,甚至好像是在自己的后脑勺上逼出了几缕寒气来。
他连忙强忍心悸,高声嘱咐道:“魔教擅长偷袭和用毒。大伙儿都长个心眼,提防那些下三滥的招数。”
魔教使毒的功夫,闻名天下。许多毒只有魔教才有解药,有些甚至根本无药可解。正道向来极为不齿这种卑鄙手段,又偏偏无可奈何,只能在口舌上鄙视一番。
鄙视完毕之后裴至诚重新运气,又带头攻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