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微光下,云栖肤色雪白,一双桃花眸子深湛,也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怒。
楼牧终于把这两日烦闷不安的情绪发泄出来,又是见到云栖安然无恙,心情渐渐舒坦起来,便上去拉云栖的手,软下语气道:「那晚是我不对,你发脾气也是应该的。我先请你吃馄饨好不好?我许诺过你的,一旦下山就带你去吃馄饨。」
云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看着他,眼底浮上一层浅浅的哀婉来,在月色下分外凄凉。
楼牧见状吓坏了,连忙又伸手搂住他,柔声笑道:「不就是一碗馄饨被打翻了么?你怎么就难过了?你放心吧!以后你跟着我,我带你吃遍中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
夜风飒飒中,他听到云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楼牧立即发觉了不对。
云栖体内的真气,正在极其迅速地衰竭下去,此刻已所剩无几。
楼牧大惊,刚想开口询问,就只觉一阵掌风袭来,逼得他不由自主松开了云栖。
来者内力深厚,以云栖现在剩余的功力,绝对抵挡不住。楼牧心急,不顾一切又去抓云栖的衣袖。
还没抓到他就明白他陷入了绝境。
因为他听到了乔沐的浅笑声:「云栖,原来你是想和楼楼主一起去吃馄饨啊。」
魔教教主的位置哪能是白坐的?楼牧自然不是乔沐的对手。
笑声还在楼牧耳边回荡,乔沐早已经撤掌,拉住云栖往后退了几丈停住。
楼牧疑窦满怀,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为何云栖当日不跟他下山?为何他要躲在暗处观察自己?又为何他出手相救之后乔沐偏偏也会出现在这里?
乔沐见状拂了拂袖,先他开口道:“楼楼主当下一定非常想知道,为什么云栖明明放走了你,如今却出尔反尔,下山带我再来找你。”
楼牧闻言心中一沉。以他这一路随云栖下山来的直觉,他一直认为这之中事有蹊跷,难免心生戒备。可下山后又隐隐意识到云栖极有可能的确是真心相助,便不免愧疚万分。可如今云栖现身,乔沐立马同时出现,如此巧合加上乔沐这样一句问话,似乎又推翻了他先前的想法。
楼牧下意识捏了捏袖子里的镯子,抬头盯住云栖瞧。
云栖立在乔沐身后,只微微垂头,一言不发。楼牧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乔沐嗤笑一声,道:“楼楼主,说实话,他为什么会放走你,我比你更想知道。”
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楼牧放下心来。
他为什么会放走我,我却已经知道了。他心道,忍不住又瞥了几眼云栖。
云栖还是一动不动垂着头,好像这两人的对话与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楼牧想到他迅速衰竭下去的内力,心中更是担忧,却听乔沐续道:“不过呢,为何他会在你下山之后再带我来找你,我倒是可以告诉你的。”
说完他突然反手一把将云栖拖到自己面前,又对楼牧道:“云栖是我神教圣左使。神教若是有人擅自离教,或是漏网逃脱……都是由圣左使派人或亲自追回。所以楼楼主……把你重新捉回神教,本就是云栖的职责所在。当然……他完全可以不用亲自出马。可惜呢……我已经对楼楼主你下了格杀令,所以如果他派几个人出来追你……难保那些人不会贪功,直接将你的尸体扛回去。”
说完他侧头,凑上云栖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问道:“云圣左使,你说我讲得对吗?”
云栖依旧不语。
乔沐笑了笑,甚是温和地补上一句:“云栖,竟然楼楼主已经被你找到了,那我和你的这一笔笔帐,回去慢慢算也是不迟的。”
说完这句他回过头来重新看住楼牧。
“楼楼主,”他依旧是温和的神气,“请和我一起回去吧。”
说是“请”,实际上哪容有楼牧商榷的余地?乔沐武功高强,就算云栖真气充盈和楼牧联手,也绝对不是乔沐的对手。
楼牧微微咬唇,看了一眼云栖。
云栖似乎已经虚弱不堪,连站都站不稳,勉强靠乔沐揽住他身体的那一只手支撑立住,与先前在馄饨铺子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楼牧想上片刻,却朝乔沐摇了摇头。
“乔教主,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他道。
乔沐微怔,随即轻笑一声,半威胁半嘲讽道:“江湖都道楼楼主风流倜傥,原来楼楼主竟然还是不怕死的人,佩服佩服。”
楼牧也不恼,嘻嘻笑着朗声回道:“我一向是贪生怕死之徒。只是我现在不跟你回去是死路一条;我跟你回去,你靠我找到柳蓉之后必会将我灭口,我不也一样是死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伸手,指向云栖又道:“我不仅不会跟你回去,我还要你放他跟我一起走。”
乔沐闻言又愣了一愣。他用有些奇异的眼神看了半天楼牧,猛地手一紧,将身前的云栖往自己胸口上一靠,低声笑叹道:“云栖,你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如若你娘当年有你这样眼光的一半,便也不会……”
云栖却在这个时候抬头,冷冷看住楼牧。
他面容苍白精神极差,显然完全是靠意志强行支撑自己清醒。
“要走你自己走。”他费力朝楼牧吐字,语气倒是一贯的恶狠狠加不耐烦,“谁要跟你一起走?”
楼牧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不跟我走,难道想死在你师父手里么?”
乔沐闻言大笑起来。笑声里掺杂了深厚真气,震得楼牧耳膜隐隐生疼。
“云栖,原来你没有告诉楼楼主啊。”笑够之后乔沐止声,顺手把云栖的头托起来。
云栖内力所剩无几,根本承受不住这种近在咫尺的真气冲撞,早就一口血喷出,昏迷过去。
乔沐于是又眯眼回头看楼牧。
“你难道从来没有想,那晚我当着你的面打了他一掌,为何之后他还能内息平稳,分毫未伤?”
这个问题楼牧不是没有想过。当时他便暗自奇怪,也曾试探过云栖几次,可云栖却始终避而不谈。
这也是楼牧为何一直对云栖心存戒备的原因之一。
乔沐见他神色闪烁不定,心情甚好。
“他没有告诉你,那我来我告诉你。”他款款道来,“当日他奇经八脉俱阻,伤势严重,能够活到如今,完全靠得是我的内力日日支撑。前几日我终于重新打通了他的经脉,可已经留下后遗之症。他的经脉如今根本无法自留真气。所以从今往后,如若我不隔三差五地给他一点真气续命,他便会血气枯竭而死。”
楼牧僵住。
“你刚才看他与人搏斗内力绵长,那全是他在消耗我给他的真气。”乔沐扶了扶云栖的身子,又摇头补充道,“一旦用尽,自然就撑不住了。”
楼牧勉强笑了笑:“乔教主的意思是,云栖如若离开了你,便活不了了?”
乔沐颔首,悠悠道:“楼楼主,我只是见你全然不知情,才好意提点你一句。”
说到这里他终是把脸一沉,厉声道:“就算云栖跟着你走能活下去,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威胁我么?”
楼牧侧头想了想。
“有啊。”想够之后他很认真地点点头,“乔教主,你不是还要靠我找柳蓉么?”
乔沐冷笑一声:“我之前款待你,也是念着由你自愿演场戏给柳蓉看,总比我绑着你拉出去作饵,更容易诱他现身罢了。你既然不愿意陪我演戏,你以为我就不能在你身上做文章么?”
楼牧“噗哧”笑了一声。
笑完他直视上乔沐的眼睛:“乔教主,无论你如何在我身上做文章,你也是诱不出柳蓉的。”
乔沐察觉他言语有异,因此只乾坤不明地看着他。
楼牧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
“因为柳蓉已经被我杀了。”他镇定无比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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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沐盯住楼牧看半天,突然重复着他的话反问一句:“你把柳蓉杀了?”
语气一样也是镇定无比。
不愧是乔沐呀。
楼牧莞尔一笑:“柳蓉虽是乔教主你的弟子,可他践踏我一腔真情,故意接近我盗取了我楼外楼不传之密,这种卑鄙小人,难道我不该杀么?”
乔沐打量他一眼,又慢吞吞问:“你因为顾忌他是我的人,所以这些日子来才一直向我隐瞒此事?”
楼牧坦荡荡地再一次点头,又看了看乔沐手里昏迷过去的云栖。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于是他再吸一口气,又道:“乔教主,你找柳蓉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当日偷了你的一本秘笈吧?”
乔沐的脸色微微一变,不过他很快敛容,只冷笑一声默认道:“柳蓉这小子的嘴巴……可真是和他的裤裆一样,一上床就管不牢啊。”
楼牧一言击中,也嘿嘿干笑半声。“那可未必……”他得意地抖了抖袖子,挑眉回道:“也要看柳蓉上的究竟是谁的床了。”
得意完后他赶紧正色,又趁胜追击地接着道:“乔教主,我还知道,这本秘笈以特殊材质封死。一旦拆开,半日之内纸张便会黑枯,再无法识读……”
这下乔沐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么说,他当着你的面拆开了秘笈?”他一脸杀气地问。
楼牧怕他突然发难,往后连退几步。
“柳蓉从未对我言明他是魔……啊……神教之人,”他连忙讨好道,“乔教主,如若我知道这是贵教的不传之密,我当时绝对不会去看。”
乔沐闻言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你的意思是,当时你也和柳蓉一起,读了那本书里的内容?”他冷冷问。
楼牧笑着颔首。
然后他胸有成竹地看着乔沐,朗声道:“你想寻找柳蓉,是想找回被柳蓉偷走的秘笈。而如今秘笈已毁,柳蓉已死。天底下看过这本秘笈的人,偏偏只有我一个。”
说完这句他负手,重新往前走,一直大无畏地走到乔沐跟前,直接伸手,摸了摸乔牧怀里云栖的脸颊。
云栖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肌肤一如楼牧记忆里的如水冰凉。
“乔教主,”楼牧抬头看了一眼乔沐,笑得狡黠无比,“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有资格和你讨价还价了?”
===
乔沐看了他半天,阴霾重重的面容终究重露一丝温谦。
“我凭什么信你?”他嗤笑一声。
这个问题的答案楼牧早就想好了。
“那本秘笈上记载的是一种修炼至阴内力的内家心法。”楼牧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是纯阳路数,自然不能练。可柳蓉内力本就阴寒,如若辅修此等内功,这几年下来,他必然功力大增,能与天下英雄一争高下。乔教主,你说,如若柳蓉当真还活着……为何他要做缩头乌龟,从江湖上彻底销声匿迹呢?”
柳蓉叛教一事,疑窦重重。而楼牧所言之处,恰恰是乔沐这几年来最想不通的。
因此他缄默。
“那你如今想怎样?”片刻之后他问。
这言下之意便是有商榷的余地了。楼牧心头一阵狂喜,脸上却只淡淡一笑。
“事情很好办。”他道,“我将秘笈默写下来给你,你放云栖跟我走。”
乔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云栖。“我刚才应该说过,他离开我就活不了了。”
楼牧也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云栖。
“有时候活得不开心,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他终是应道,随即对着云栖卷长的睫毛叹了一口气。
乔沐看了他半天,阴霾重重的面容终究重露一丝温谦。
“我凭什么信你?”他嗤笑一声。
这个问题的答案楼牧早就想好了。
“那本秘笈上记载的是一种修炼至阴内力的内家心法。”楼牧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是纯阳路数,自然不能练。可柳蓉内力本就阴寒,如若辅修此等内功,这几年下来,他必然功力大增,能与天下英雄一争高下。乔教主,你说,如若柳蓉当真还活着……为何他要做缩头乌龟,从江湖上彻底销声匿迹呢?”
柳蓉叛教一事,疑窦重重。而楼牧所言之处,恰恰是乔沐这几年来最想不通的。
因此他缄默。
“那你如今想怎样?”片刻之后他问。
这言下之意便是有商榷的余地了。楼牧心头一阵狂喜,脸上却只淡淡一笑。
“事情很好办。”他道,“我将秘笈默写下来给你,你放云栖跟我走。”
乔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云栖。“我刚才应该说过,他离开我就活不了了。”
楼牧也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云栖。
“活着却不开心,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他终是应道,随即对着云栖卷长的睫毛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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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沐很快从一户人家中寻来纸笔,摆到楼牧面前。
“我肚子饿了。”楼牧慢吞吞道。
乔沐甩给他几张银票。
楼牧勉强买了点东西咽下,便当着乔沐的面开始默写秘笈。
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天已经濛濛发亮。
楼牧把那一叠纸朝乔沐眼皮底下一扔,便伸手抱起蜷倒地下的云栖。
乔沐一声不吭接住,眼色不定地看着楼牧。
“乔教主,”楼牧察觉他的用意,回头道,“我觉得你现在还是不要想着杀我比较好。”
乔沐不说话。
“万一你杀了我之后发觉我写得统统是假的……”楼牧笑呵呵地补上一句,“那你可就再也找不回秘笈了。”
乔沐也笑了。
“我很快就会知道你写得是真是假。”他淡淡道,“楼楼主,天涯海角,我只怕到时候你无路可逃。”
楼牧大笑一声,再不接话,将云栖扛上肩头,转眼就没入了浓厚的晨雾之中。
===
楼牧抱着云栖,哪敢再回原来被正道围攻的小镇。他一连奔出十几里,方才找到另一个镇子,寻了家客栈住下,探了探云栖的内息。
艳阳高照,可云栖愈发虚弱。
正如乔沐所说,云栖的经脉十分不堪,留不住自己的内力,也受不得别人外来的内力。之所以能依靠乔沐的真气而活,完全是因为云栖师承乔沐,无论是武功路数也好,修炼的内功心法也罢,均是一脉相承。乔沐的真气,对云栖来说,就像是自己的真气一样。所以他的经脉才能如数容纳。
楼牧此刻却管不得这么多,只将云栖平放床上,死命掐了一把他的人中。
云栖受此刺激,整个人不自觉一跳,便缓缓睁开眼睛来。
楼牧一把将他拎起来,抵上床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离开你师父便活不了了?”他咬牙责问,“为什么明明知道会生不如死还要放我走!”
云栖迷离的眼神好不容易有些清晰起来。
“不是你那天告诉我的吗?”许久之后他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你说,如若喜欢上一个人,便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哪怕是为了他而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楼牧呆住。
这句话的确是他说的。可他万万想不到这句话会从在此时此刻从云栖嘴里再被复述一遍出来。
那一晚他思乱如麻,层层叠叠,遮掩住底下那一颗早就被践踏得只剩灰烬的真心。
可为什么明明都只剩灰烬了,还会有人试图去重新点燃它呢?
“你做什么要喜欢我?你是傻子吗?”他突然发疯般朝云栖大吼起来,“你难道没听出来那句话我并不是说给你听的吗?你难道没看出来我这一路一直在欺骗你防备你吗?你忘了我甚至还在水底打了你一掌吗?”
云栖闻言费力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住他。
那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无比。
“我都知道。”他平静如水地回答。
然后他闭了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