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牧慌忙以手撑石,大口大口地吸气。
等到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便抬头看四周。
头顶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水从中涌出,在他的脚底下形成了一眼极小的泉。放眼望去,平原万里,芳草萋萋,在星空下随风摇曳。
原来不知不觉,他竟然经由潭底机关,沿山洞顺流而下,到达了山脚。
楼牧呆呆地跪坐了一会儿,这才想起云栖那最后一句“下辈子再见”。
下辈子再见。
天大地大,岁月弥长,这世上的两个人,如若要真想再见一面,并非什么难事。
所以这一句话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要说,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再不能撑到重逢之时。
楼牧原本以为,刚才是云栖要对自己不利。可如今看来,这个机关设计,显然就是要让人安全脱离险境,抵达山底。
云栖方才的举动,的的确确便是要助他离开。
这使得楼牧开始想不通这句“下辈子再见”。
楼牧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然后他感到衣袖似乎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
楼牧以为是遭人偷袭,挥手就是一抓,却只摸到了一块寒冷的硬物。
楼牧迎着月光一瞧,不由愣住了。
那块硬物,竟然是云栖先前想送给他而被他拒绝了的白玉镯子。
白玉镯子被一根极短的铁线系住,另一头不知何时被云栖偷偷勾到了楼牧的衣衫上。
而此刻月光如水,静静淌过镯子表面上的流云金纹,悄无声息地折射出夺目的光彩来。
一瞬恍惚,楼牧仿佛从那些没有温度的花纹里,看出了云栖的模样。
“不是说好一起逃出去吃馄饨的么?你怎么最后就不走了呢?”他对着那镯子里看到的云栖轻声自语了一句,“你是气我最后打你,所以就不想和我一起走了么?”
镯子里的云栖慢慢消失了。
楼牧突然清醒过来。
如若云栖不走,乔沐怎么可能放过他?事到如今,云栖既然真能放走了自己,那他必定也要走。云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楼牧心头一慌,连忙抬头重新看那个将他冲下来的山洞。
山洞不再涌出泉水。显然,那潭底的机关,又重新关闭了。
楼牧更慌,一个飞身跳上山洞口,试图逆行而上。才爬了几步他便发觉山洞几乎笔直向上,内壁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根本无处借力往上攀爬。
这个机关当初的设计,就是只能出不能进的。
楼牧尝试了多次,全都徒劳无功。最后他只好退出山洞,重新落回浅滩上。
天已经亮了起来,正值暮春,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可楼牧莫名烦躁起来。
或许这个机关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又或许每次启动机关需要一点时间。他安慰自己。
于是他找了块浅滩上的岩石盘腿坐下,仰头看着那个山洞,极有耐心地等云栖出来。
可等到日沉星升,等到身上的衣服彻底干透,等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云栖也没有再出来。
楼牧觉得这短短一日简直就像过了整整一辈子。
等到最后他简直要发疯,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再次飞上山去瞧个明白问个明白。
就算长不出翅膀,变成一只会打洞的老鼠也是好的。
只要能重新上去看看云栖究竟为什么还不下来,都是好的。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楼牧再也无法坚持在原地等下去了。
他需要走出这个地方,到外面有人烟的地方去探听消息。
一来,他从魔教失踪实乃大事一桩,不可能毫无动静;可他在魔教的山脚守了一天一夜,不仅没有等来云栖,也没有等来任何搜捕之人,这其中十分蹊跷。
二来,他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食色性也。圣人都是将食排在色前头的,何况他从来就不是善者。所以楼牧狠了狠心,站起身拨开草丛往外走去。
周遭静谧,悄无声息,只有晨风在脚边拂出万物生长的细碎响动。
楼牧在这种响动里走了几步,停下,侧头想了想。然后他重新折回自己前晚掉落的浅滩,拾起一块碎石在地上朝着自己想走的方向划了一个简陋的箭头。
划完之后他怕云栖有可能会看不懂,就又在箭头上歪歪扭扭添上一只四不像的馄饨。
然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不死心地再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山洞,便捂着肚子走了。
这一走便又几乎是整整一日。
魔教山脚下几十里都杳无人烟,只有青草遍野,也不知道是附近的平民不愿惹祸上身,还是魔教故意不让普通百姓在此安家落户。
等到楼牧终于寻着一个镇子,太阳已经再一次下山了。
镇子落在一条南北官道旁,往来商旅落脚不少,而此刻万家灯火,炊烟无数。倒也还算有点人气。
楼牧刚进镇就一眼看见街头有家冒着热气的馄饨铺子。
楼牧的眼睛都快随着热气发光了。
然后他发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他身上没有钱。
他楼楼主自幼娇生惯养,出手大方,哪遇到过此等窘境?
楼牧的眼光很自然地就落上了那只云栖强行偷偷塞给他的白玉镯子。
那一晚云栖垂着眼说:“你若没有盘缠,就当了它。它应该很值钱。”
于是楼牧理直气壮地把镯子押上了镇头当铺的沉木柜台。
那掌柜先是眼前一亮。可待凑近仔细瞧了瞧上面的花纹,他的脸色就变了。
“公子,这镯子的来历……你也敢当?”
楼牧心里一奇,脸上却不露声色,只靠在柜台旁白那掌柜一眼:“我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不敢当?”
那掌柜“呵呵”干笑一声,讪讪道:“话虽这么说……可如此重要的信物……公子如若当了,那送你信物的姑娘的娘家势力强大,万一震怒起来,只怕……”
楼牧听他扯得毫无道理,终于忍不住皱眉打断道:“送我此物的是男子,你要是一通胡话想欺我压价还是拉倒罢。”
那掌柜闻言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不可置信地看看楼牧,又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那只镯子。
“怎么可能是男子?”他对着镯子喃喃道,“这种式样的镯子……明明就是江南名门云氏族女用来送郎君的定情信物啊!”
楼牧本是以手支颐有一搭没一搭地闻着外头的馄饨香,听到这话,忍不住直起身子来。
“你刚才说什么?”他问,“什么定情信物?”
那掌柜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摇头嘘唏:“公子如此糊涂,那姑娘……真是……所托非人啊!所托非人啊!”
楼牧盯着他不断左右摇晃的胡须看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思绪就那些花白胡须一样,被狠命摇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乱成一团糟。
“你到底是当铺掌柜,还是说媒的?”他难得失去耐心,一把夺回镯子,扭头便走,“罗罗嗦嗦婆婆妈妈的,公子我不当了!”
走出铺子外的时候,恰好一阵夜风吹过。
暮春时节的夜风,依旧寒凉,吹得楼牧一记颤抖。
三千发丝就这样随着那一记颤抖,顺势飘入空气里,无拘无束地散开。
当然会散开。
不仅仅是因为扎头发的那根发带,在潭水被用来绑住了他和云栖的手腕。更因为是,在机关启动的一瞬间,他亲手把发带抽走,借机打了云栖一掌。
楼牧忍不住再一次举起镯子,迎上如水月光细细地瞧。
前晚他离开机关的时候,他也曾这样仔细地瞧,那个时候,他在玉的温润光泽里头,轻而易举就瞧出了云栖的秀美模样。
而如今,他竟然视线模糊,什么也瞧不出来。
楼牧不死心,瞠大眼皮揉了揉眼角。
然后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街道另一头站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少年。
这个少年叫裴均之,楼牧是记得的。
当日在扬州白云山庄开设的米铺里,几大正道名门汇聚。楼牧就是偷偷捏了他一把,才惹得他与云家的少年云枫两人大打出手,造就一片混乱,让楼牧有机会和白家暗中接上头。
那少年似乎察觉楼牧认出了自己,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隐入了街角。
应当是报信去了。
裴门少主裴少卿与各派高手当时在眉山捉了云栖,却反被筋脉俱断的云栖下毒杀尽。而后楼牧与高氏兄弟押送云栖回白云山庄一事又被正道撞破,楼牧带着云栖悄悄逃走。这里的事情错综复杂,当时楼牧的本意,是想联合白云山庄,栽赃高氏兄弟。不料白云山庄那一夜,楼牧一时精虫上脑,竟然出手去救了大闹白云山庄一心求死的云栖。
众目睽睽救走魔教弟子,这种千载难逢的脱身好借口,想必白云山庄必不会错过,肯定早就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楼牧头上。
要不是楼牧被乔沐软禁在魔教几个月,只怕他早就被正道中人追杀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楼牧心道不妙,刚想溜之大吉,街的两头已经分别站出了十来个四大名门服饰打扮的人,将所有的去路统统封死。
和我做生意付钱的怎么都不见你们有这么利索爽快!楼牧暗骂一句。
事到如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天由命了。
楼牧便也不再着急,只将手里那白玉镶金镯子擦了擦,塞入袖子中。塞进去后他还是不放心,又拿了出来,鼓起腮帮子对着镯子吹了又吹。
直到再也在夜光下看不到一粒灰尘,楼牧才又将镯子在袖袋里仔细藏好。
然后他大大方方地走入馄饨铺,捡了张桌子坐下,平缓如水地道:“给我一碗馄饨。”
那跑腿的刚想唱喏,楼牧又拦住他。“还是给我两碗馄饨吧!”他改口道。
两边街上追堵的人一步一步朝他逼过来。
两碗馄饨上来的时候,刀光剑影已经将馄饨铺围得水泄不通。
跑腿的掌柜的还有铺子里的客人见状不妙,吓得统统不见了踪影。
楼牧只是端正坐在那里,对着两碗馄饨里冒出的热气莞尔一笑。
“你不是一直想吃馄饨吗?”他自说自说地舀起了一只馄饨对住空气,又侧头想了一想说,“你这人真是有意思。为什么宁愿送我镯子……也不肯跟我一起下来尝一尝呢?”
已经有两道剑光破铺而入,一左一右直接往楼牧奔来。
“可惜啊……”楼牧摇了摇头,“这一碗馄饨,你又吃不了了。”
说完这句他出其不意地横手一扫。
那两碗馄饨连汤飞起,直直朝那两个进攻之人的面门扑去。
眼见着就要将那两人浇得滚烫,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把乌金扇。扇风被强劲内力催动,竟然直接将那两碗馄饨扇偏了准头。
两只馄饨碗就此掉落,“哐当哐当”碎了一地。
楼牧抬头一瞧,只见一中年男子,面容脱俗,手持乌金扇立他面前。
乌金骨扇是四大名门之一裴家的看家武器,当日楼牧劫人劫色时遇上的裴少卿,也是一把乌金骨扇防身。
来人,想必是裴门里的中流砥柱。
果然,那先前进攻的两人捡回半条性命,均躬身道:“谢裴公子相救之恩。”
那裴公子却沉脸作势道:“不得无礼。”随即自顾自走到楼牧面前,又拱手道:“在下裴门裴至诚,见过楼楼主。不知楼楼主可好?”
楼牧低头瞥了眼洒落一地的馄饨,揉了揉肚子叹口气,甚是可惜地道:“二十多个人持刀拿棍地看我吃两碗馄饨,裴公子,换你是我,你说你会不会好?”
裴至诚也是行走江湖的老脸皮了,听楼牧话中讥讽,也不以为意,只干笑一声,意有所指地回道:“裴某从来不曾做过助纣为虐之类的缺德事,就算有人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一样吃得下睡得着。”
“裴公子怎么会没有做过缺德事呢?”楼牧故作惊讶道,“你如今不就正在做缺德事吗?”
裴至诚的脸色一沉。
楼牧迎着他的脸色笑了一声,又往四周众人扫上一眼,笃定补道:“这‘以多欺少’‘持强凌弱’……裴公子,我横算竖算,可都算是一等一的缺德事啊!”
裴至诚被他反将一军,大喝道:“楼牧!你勾结魔教中人,害死白道各路英雄,事到如今还油嘴滑舌死不悔改?”
楼牧“噗哧”又笑了一声,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往头顶的梁上看了看。
“我怎么是勾结魔教中人呢?”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明明是和魔教中人,狼狈为奸……”
话未说完裴至诚早已气急跳起,乌金扇骨张开,就朝楼牧劈了下来。
论单打独斗的实力,楼牧是占上风的。可如今敌众我寡,楼牧不敢纠缠,因此只侧身连退数步。
刚躲开扇风,背后早有三人拦住他的去路,提剑刺来。
这样靠自己一个人打下去,那是万万没有活路的呀。万一挂个彩闪个腰,岂不是还要被旁人看笑话?
楼牧想得明白,因此竟然也懒得再做表面功夫。
他突然转身,门户大开坦坦荡荡面对身后那三把明晃晃的剑刃。
“我认栽啦!”他看住那些人笑道,可说话的声音,明明是朝头顶的梁上送去的。
对面有一个人的剑尖几乎贴上了楼牧的发丝。
楼牧已经能感到剑尖透过衣衫渗入的那一丝冰凉,可他却依旧不动,只叹口气,幽幽续道:“你真是好狠的心,眼睁睁看我……”
话没说完三支细针正好飞落,分毫不差钉入楼牧面前三人的喉头。
针上淬了剧毒,那三人一声未吭,就仰天躺倒。
围剿众人大惊。
眨眼之间就死了三个人!
有个见识广的人颤声道:“这是……是……流云飞针!”
裴至诚闻言抢先回过神来。
流云飞针是一种发暗器的手法。这种手法能够发暗器于无声,是当年四大名门云氏的不传之密。只可惜这门功夫,早已经失传,多年不曾重现江湖。
裴至诚自知遇到强敌,连忙稳住心神,对着梁顶一指,高声喝道:“你是谁?和江南云氏究竟有何关系?”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人黑纱蒙面,从梁上如翔鹰一般疾速掠下,直接往楼牧冲了过去。
楼牧仰头,看住他唯一露在外面的那一双漂亮眼睛由远至今,由模糊不清到透彻无比,不由微微一笑。
笑容还徘徊在嘴边,对方已经伸手揽住他,另一只手又是一把细针如雨洒出。
众人已知针上剧毒,均是脸色大变往后退了几步,挥舞兵器将自身周遭防护得水泄不通。
就这一瞬间,那人便带着楼牧,瞄准空档突围而出,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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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牧被那人抱着,只觉耳畔风吟而过。他本是九死一生,此刻却不知为何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想到你功夫这么好。」他仰头凑上对方的耳垂,「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在自身真气充盈之下和人打架呢!」
他说了一通,见对方就和平常一样冷冰冰毫无反应,不由张嘴,隔着面纱一口咬住对方的耳垂,又含糊不清地追问道:「云栖,既然你本事这么好,刚才我特意为你多点了一碗馄饨,你为什么不下来和我一起吃?」
云栖被楼牧挑逗,突然停住,翻手就将楼牧往地下重重一摔,阴冷道:「你找死!」
楼牧先前与人缠斗,本就存了几分实力,只是意在逼迫隐藏暗处的云栖现身,此刻见云栖发狠,哪敢再装死,赶紧一个挺身,稳稳站住。
站住之后他突然伸手,一把扯掉云栖的面纱,忿忿道:「我是找死!可你却发脾气一直不肯跟我下山来,不也是找死么!」
星月微光下,云栖肤色雪白,一双桃花眸子深湛,也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