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看不到那人的影子后,秦御风下令回宫。双拳依旧紧握着,坐上龙辇。
贤王的车撵跟在秦御风龙辇的后头,贤王看着前面龙辇上低头沉思的秦御风,突然想起一首诗;心生感慨,不知君何意,却思君何意,已了君何意,君不知自意。(注1)
秦御风慢慢松开紧握的右手,掌心一张小纸慢慢展开,那上面是林长青端正清秀的字体,写着几行小字: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注2)。
秦御风攥紧字条,咬牙,“林,长,青。”
人间地狱1
林长青从来没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会看到如此的惨状。在他的想法里,最惨的不过是刀头见血,一命呜呼。现在才知道,一刀见血,死的痛快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林长青带领的赈灾队伍,一共有三百辆马车,搭载着十万担粮食和药品。
经过十七天的跋涉,终于到达受灾最严重的凉州城,凉州守卫使姬延西带着部下们出来迎接。
林长青从马车出来,看到凉州城门外,大批的灾民或蹲或站的在城墙下看着林长青他们。他们的眼神里,是恐慌,害怕,惊惧,和痛苦。
林长青有一瞬间的的呆愕,按理说灾民们看到押送粮食的车辆,该是冲上前疯抢才对,那些灾民们却像是看不到车上的粮食般,无动于衷。林长青的心一紧,这到底怎么回事。
姬延西带头给林长青施礼,“下官凉州守卫使姬延西在此恭候林大人。”
林长青淡淡的说,“姬大人不必多礼,本官一事不明,想向姬大人请教。”
“林大人请说。”
“那些受灾的百姓怎么回事?为何让他们在城外带着不让进城,你看看,这越来越凉的天气,百姓们如何受得了?”
姬延西表情一滞,三角眼转了转说道,“回林大人,您有所不知,那些灾民不过都是一些刁民罢了,分到粮食不算,还贪得无厌的索要银钱,朝廷下拨的物资有限,下官怕刁民闹事,就把他们阻隔在城外了。”
林长青笑笑,“既然是这样,那就麻烦姬大人带本官去问问百姓们们,为何分得粮食还有索要银钱。”
姬延西看着一身墨兰罩纱官服,容姿出众的林长青,心想,这个林长青,不是以美貌侍君的绣花枕头麽,怎么一到我这里,就开始找茬?看来他不简单,小心为妙。
姬延西急忙说,“林大人,您一路舟车劳顿,才到凉州,还是让下官伺候您去驿站歇息吧,至于那些灾民,还是让下官安顿好了。”
林长青看着他,“也好,本官就先去歇息了,等傍晚姬大人再来驿站汇报好了。”
姬延西点头弯腰的,把林长青和身后浩荡的赈灾队伍迎进城里,安顿好。
在驿站歇下,林长青简单的洗漱一下,让身边的侍卫找来凉州地形图,看了起来。
太傅这时来找林长青,问他下一步怎么做,林长青说,“太傅您想怎么做?”
太傅说,“那还不简单,把粮食药品按人头分发下去,然后统计好名单,再统一建造好房屋,不就完了。”
林长青笑笑,“太傅,您想的过于简单了些。您没看到麽,城里城外两重天。城外的百姓们饥寒交迫,城里的百姓们照样经营店铺,歌舞升平。这里面的事情不简单。”
太傅皱眉,老脸严肃起来,“林大人的意思是?”
林长青说,“朝廷下拨大笔的物资和银两,为何灾情都过去两个月了,还是不见效果,反倒是灾民越来越多,疾病到处流行,长青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赈灾款根本没用到灾民身上。”
太傅点点头,“林大人说的有理,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林长青说,“这就要靠太傅大人帮忙了。”
太傅倒是很大方,“林大人客气了,本来你我就是合作关系,一起为圣上办事,说吧。”
林长青微笑,“长青打算去乡下百姓受灾最重的地方看看,麻烦太傅大人留在这里,看护好赈灾物资,最重要的是要和姬延西他们周旋好,别让他们发现我不在驿站,免得引起他们的疑心。”
太傅大惊,小眼睁大,“林大人,现在灾区正式瘟疫流行的时候,您这一去,凶多吉少,再说您这一走,姬延西他们能不怀疑麽?”
林长青说,“太傅不必多虑,长青必须要求现场看,呆在这里根本得不到真实情况。至于姬延西他们,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太傅老脸绷紧,看着林长青,心里对他以前那些不好的印象开始松动,“林大人,您,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
林长青笑,灿若繁星,“哪里的话,谁不害怕死亡,长青也不例外。此去,虽然担着些凶险,毕竟机率不大,做好防范,应该没事。”
太傅说,“既然林大人下定决心要去了,本官也不拦着,本官尽力配合林大人,放心吧。”
林长青很满意,“那就拜托太傅大人了。”
太傅勉强笑了笑,“没事。”
林长青看出太傅的的为难,说,“每次在朝廷上,长青说什么太傅都会反对,这次太傅到很配合,难道长青已经不是绣花枕头了?”
太傅心里正难受着,被林长青一激,老脸挂不住了,起身对林长青吹胡子瞪眼,“林大人真会说笑,本官哪里是为了配合你,本官为皇上办事与你何干,你就是做的再好也是空有其表的绣花枕头。”说完拂袖而去。
林长青看着太傅扭头而走的干瘪身影,不置可否的笑笑,低头接着看地图。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林长青简单的吃了晚饭,吩咐身边的侍卫,告诉他自己太累了,明天不见客,让他去大门外守着就好,侍卫接了命令,出去了。
林长青脱下官府,在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套普通的粗布长衫换上,又用木炭粉涂黑了脸部,把头发紧紧挽住,套上裹头布,变成一副普通百姓的模样。
腰间别好防身的短刀,又在怀里塞了些散碎银子和几块干粮。穿上粗布靴子,准备上路。
在打算开门的时候,房梁上飞身下来一人,彭越拦住林长青要开门的的手,说“林大人,你可想好了要去那里?”
林长青没看他,只是点点头。
彭越又说,“属下愿意随林大人而去。”
林长青转头看他,“碰将军,你就不怕去了回不来?”
彭越冷笑,“既然能去,就能回来,再说皇上要我寸步不离林大人,属下哪敢让你独自出去?”
林长青说,“那好,一起走吧。”
彭越伸手就要拉林长青,林长青挡开他的手说,“彭将军,这次就不用麻烦你抱着我飞了,本官怕高,”
彭越俊脸发红,想起那晚他把林长青从被窝里拉出来,背着他用轻功飞进天子寝殿的事,他对那天的事,一清二楚。
彭越放开林长青,伸手开门,先走了出去,林长青随后跟上。
两人从偏门出去,一路还算顺畅。因为都是普通百姓打扮,街上也没人注意他们。两人出了城,在城门口骑上林长青早已安排好的两匹骏马,疾驰而去。
子时的时候,两人终于到了地处长江大堤旁的一处村落。下了马,两人踩着脚下的泥泞,向前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的,总算到了有灯火的村落。趁着不明不暗的月色,眼前的景象让林长青呆住。
因为洪灾,整个村落的房屋基本倒塌,只有几处建在高地的房屋还幸存着。空气中弥漫着淤泥和动植物尸体腐烂的气味,倒塌的残垣断壁上,是百姓们的衣物,家具,早就被浸泡的变形。
两人把马拴在村口一棵只剩下躯干的老树上,向村里走去。
洪水早已过去,江面波光粼粼,除了流水声,寂静的可怕,死亡的气息渐浓,林长青心生寒意。他看了看彭越,彭越俊脸紧绷,看的出他对眼前的景象也是吃惊得很。
一路无语,步履艰难的向上坡走去,总算是到了一户有灯火的人家。
林长青鞋上裤腿上都是淤泥,来到干地,在草丛里蹭了蹭些鞋,脚下总算轻快起来。
彭越在只有几根木板绑在一起的门上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开门,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妇人。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防备的看着他倆,“二位公子,有事?”
林长青上前抱拳,“老人家,我二位是途径此地的旅人,夜深露重,天气寒冷,想求老人家收留一晚。”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定银子,递给老人。
老人看到银子,也忘了刚才的防备,开门让他俩进屋。
屋里摆设简单,一张木桌,几把木凳子,正堂摆着几个灵位,上面用白布罩着。
老人让他俩进屋,佝偻着身躯,去里屋给他俩抱来一床破旧的被褥,说道,“两位公子,今夜就委屈一下吧,只有这一床被子了。”
林长青说没事,老人看了看他们连,回里屋了。
在地上铺好被子,林长青准备躺下,彭越站在屋终中央,俊脸紧绷,他慢慢走到老人才进去的里间屋门口,在门口站了会儿,突然,一脚踹开房门,里面传来几声尖叫。
林长青迅速从地上起来,走到彭越身边。就着客厅忽明忽暗,不甚明亮的烛火,里间屋里的景象,让林长青胃里翻涌,捂着嘴跑到门外大吐起来。
彭越神色紧绷,鹰一样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屋里床上的人。
老人身边坐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男童手里拿着一只血淋淋的人的断臂。嘴里来不及嚼烂下咽的血肉,顺着男童的嘴角留下来。床上的木盆里,还放着一颗人的头颅和看不出部位的肉块。满屋子的的血腥气。
老人吓的缩在床脚,捂着头不敢看彭越。彭越进来把男童手里的断臂抢下来扔到木盆里,又把男童从床上拉下来,扔到地上。男童因为被摔到,疼的哇哇大哭起来。
彭越走到床前,抓住老人的胳膊,把她从床上拉下来,抓着她的双臂,不让她动弹,彭越双眼冒火,语气冷酷之极,他问老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人间地狱2
老人看着地上哇哇大哭的孙子,双腿一软,给彭越跪了下来。
“大爷饶命啊,老妇实在是没办法,才让那孩子吃人肉啊。”
彭越放开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老人,“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老人涕泪纵横的说,“大爷有所不知,老妇我本来和儿子儿媳过的很好,儿媳又生下小孙子,一家人也算是和睦安详,两月前突降暴雨,冲垮堤坝,我们这个村庄受了灾,房屋损毁,庄稼绝产,鸡鸭牲畜也都被洪水冲走了。还好我家房屋盖在高处,总算逃过一劫,可是洪水来的那天,儿子媳妇还在地理劳作,被洪水冲走,洪水过去,三天后才找到我儿子的尸体,泡的面目全非。可怜我那儿子,死的时候还拉着媳妇的手没放开。”说道这里,老人停住,大哭起来。
林长青在外面吐完,听到里面的动静,进来把老人扶到外间客厅凳子上坐着,又把那男童拉出来,让他站在老人跟前。
老人拉着孙子的手,接着说,“大雨停了,洪水已过去了,村里的人死伤的没剩几个周全的。因为没有吃的,又死了不少人。最后只剩下我和小孙子,还有一户人家,他家的人前几天逃出去了”
林长青不解,“逃出去?”
老人说,“是,洪水过去半个月了,才有几个州官,象征性给我们扔了几袋子粮食,走了。”
林长青说,“他们没管你们死活,没人来接你们走麽?”
老人苦笑,“接我们?谁来接我们?要不是那户人家的男人壮实,顺着江水游到对岸,早就被困在这里,和我们一样吃人肉活着了。”
林长青痛苦的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眼里满是痛苦,“老人家,我这里有些散碎银子,你先拿好。一会您带着孙子和我们一起走,我给您条活路。”
老人推开林长青递银子的手,又把刚才进门前林长青给的那锭银子拿出来,交到林长青手上,说,“大爷,老妇看得出来,你们不是一般人。老妇我也没多久活头了,只求你们把我的小孙子带出去,千万别告诉别人他吃过人肉。”
林长青和彭越一起点头,保证不会。
老人说,“你们走吧,带着他,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再回来了。”
彭越说,“老人家,我们带您一起走。”
老人起身,回到里屋,拿白布盖上装着尸体碎块的木盆。她慢悠悠转过佝偻的的身体,跪在林长青他们身前,满是泪痕干瘪的脸上,充满悲伤,她说,“大爷们,求求你们快点走吧,老妇一身罪虐,哪还有脸跟着你们出去,苟活于世。你们知道我那小孙子吃的是谁的肉吗?是我儿媳妇的啊。她在水里泡了三天才活下来,后来又染上疫病,就这样活活病死了。我们没有粮食,我和小孙子就是靠着吃她母亲的肉活到现在。大爷啊,你们快走吧。”
林长青呼吸加速,咬着牙,一拳打在土墙上,墙上砸出一个坑来,他说,“陛下啊陛下,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养了多少畜生,这样祸害百姓,啊?”
彭越抱起男童,不顾他的挣扎,对林长青说,“林大人,咱们走吧。”
林长青转身看看里屋跪在地上的老人,说,“老人家,您多保重,等我们安顿好您的孙子,再来接您。”
老人没言语,起身到彭越身前,摸摸小孙子的小脸蛋,用袖子擦干净孙子嘴边的血迹,说“大爷,让这孩子遁入空门吧,只有这样,他才能守着罪业,求得一世安生。”
林长青点点头,跟着抱着孩子的彭越走了出去。
两人小心翼翼的走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洪水过去已久,看来是不久前降了一场雨,才造成道路的泥泞。
快要走到拴马的老树前的时候,彭越身形一顿,林长青问他怎么了,彭越说没事。
彭越没告诉林长青,他有超常敏锐的感知力,他听到,那个老人撞墙的声音,已经咽气了。
两人快马加鞭,又经过几处村落,情况大体差不多,基本看不到活人,到处都腐烂的尸骨和残败的庄稼,倒塌的房屋。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两人带着男童返回了凉州城。
回到驿站,林长青让彭越找人把男童洗干净,送到附近的寺庙,给了僧侣好些银子,让孩子安心呆在那里,等事情结束,林长青打算把孩子送到五仙观那里。
太傅正在和姬延西打哈哈周旋,林长青也没理他们,简单的洗漱一下睡了。
当晚,林长青又和彭越到发生动乱的灾民营考察,得知灾民们吃的并不好,官府迟迟没给百姓下发重建居所的银两,那些派下来的大夫,基本每天也是敷衍了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引起人畜死亡的不是瘟疫,只是普通的传染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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