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哈哈一笑,忍俊不禁道:“谁教你们的?”
典小女把手指朝典不识一指:“他教的!”
典不识一把捏住典小女的手指,皱眉道:“说了多少次,不准拿手指人。”
典小女吐了吐舌头,忽然拽起典小男就跑了出去,叫道:“我们去院子里玩啦!”古骜忙叫了人道:“那边有个荷塘,看着他们,仔细些,别失足落了水。”
“是。”
那人领命去了,古骜这才带着典不识入了堂内:“坐,”古骜笑道:“俩孩子接过来也好,倒没了后顾之忧。”
典不识笑道:“嘿,我还不是看着陈江他们,把老父老母都接来了,我也蹭个东风么……之前那姓廖的跟咱们关系不好,通关铭文什么都拿不到,又不像田家,有钱有盘缠,路上金银能通神,倒是一直耽搁下来了。直到大哥做了汉王,跟那江衢王平了头,他们这才把陈伯他们礼送出境……否则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古骜道:“……陈伯也来了?陈江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该去见见他老人家。”
典不识道:“陈伯他们,也是昨晚才到的。大哥现在是汉王,陈伯说怕扰了你,日后再说。”
古骜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今晚摆宴,让大伙儿都来,吃个团圆饭。”
典不识笑道:“好!那大哥得多准备些酒。”
古骜笑道:“这个自然。”顿了一顿,古骜又道:“你一直在营中练兵,怀公子前些日子教你的那些对付戎人的战法,练得如何了?”
典不识道:“还在练呢,唉,咱们的马匹,的确不行!”
古骜道:“这件事你要请教仇公子。他这些日子客居汉中,一直闷在废丘的北军营中,战马的事多询他一二,渔阳郡以前与戎通商的多。”
“那不如今日把他叫来一起喝酒罢!”典不识尽释前嫌地道:“我之前在渔阳的时候,看他脑子怕是有病,这次伏击那姓雍的小子,他倒大节不亏,我敬他是条汉子!”
古骜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把北军的诸将兄弟们都喊过来,一道喝酒,你们一起打过仗,互相认得,不如你去请。”
典不识道:“这个好说!我这就去!”
“行,我让人多准备些酒,今夜保你们喝个够。”说着,古骜又召来人等,道:“今日既然夜宴,不如办个盛大的,去将叶郡丞与诸军统一并请来罢,大家热闹热闹!怀公子那边,我去跟他说。”
古骜之前不知虞君樊心意,对于汉中旧部不愿妄动,如今既然得了虞君樊许意,古骜便准备大刀阔斧给汉中军改革了,改革之前,大家当然要一起喝个酒。之前古骜一直命田榕训练一只田家庄族人组成的亲兵,如今既要诸相更新,倒是能派上用场。
这时怀歆已经醒来,在房中梳洗毕了,刚一出门,就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女,正坐在小院门槛处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见怀歆发现了她,她带着三分憨气咯咯一笑,露出两只对称的虎牙。怀歆怔了一下,却见她穿着花布衣,扎着两条牛角小辫,心道:“王府之中,有哪个姑娘是这个年纪的?”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忽觉眼熟,随即灵光一现:“是了!这不就是典不识的妹妹么?”
怀歆走上前去,试探地叫道:“典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典小女咬着唇捂嘴笑了起来,笑得腰都弯下,那模样如一只蜷缩的虾米,十分滑稽,她抬起脸眨了眨眼睛,看着怀歆道:“你还认得我呀!你从前抱过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我自然记得……”怀歆一怔,道:“那么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典小女撅起了嘴:“阿兄从小就天天跟我说啦,说我那天抢了你的命锁。我不想记得都难。”
怀歆道:“你阿兄带你来的?”
典小女点了点头:“……你的命锁还在么?”
怀歆道:“不在了。”
典小女疑惑道:“是给谁偷了去么?”
怀歆道:“也不是。”
典小女问道:“那怎么没了呢?”
怀歆笑道:“因为有人许我以抗戎,我想战死在抗戎的路上,所以就索性不要命锁了。”
典小女有些伤心地问道:“那你会死么?”
怀歆道:“我命由天不由我,谁知道呢?”
典小女认真地仰头看着怀歆:“大哥哥,你不会死的。”
怀歆笑道:“人固有一死,你说这话,没有凭据。”
典小女笃定地道:“你这么好看,一定不会死的。”
闻言,怀歆一时间怔忡,他叹了口气,对典小女温柔地笑了笑,抬步迈出了院子,“走吧,回厅上去。”
话音未落,却见古骜从那边葱翠小路绕道而来,招呼道:“怀兄!”
日光从来人背后照射而来,仿佛给面前的人影镀了一层耀眼金色,怀歆略一踟蹰,典小女在旁边道:“大哥哥,你头晕么?”
怀歆摇了摇头,古骜已经来到了两人身边,他笑着对典小女道:“怎么跑这里来了?你弟弟在那边寻你不到,到处打听你。”
典小女闻言惊叫一声,一溜烟地朝古骜指的方向奔去,古骜打量了怀歆片刻,道:“怀兄,这里床榻怕是睡不惯吧?真是怠慢了。”
怀歆闻言摸了摸颊边,道:“……我脸色有这么差?”
古骜道:“有一些。唉,你总要保重身体呀……”
怀歆笑道:“也没什么。”
古骜道:“本说今日想与你详谈,汉中军旅改制的事,不想典不识恰巧来了,说是请诸军所部军统一等,包括汉中、渔阳等将领,都来夜宴。不如你也叫上郡那几位,一道来?大家也都认识认识……”见怀歆不应,古骜又缓声劝道:“……换换心情,也是好的。”
☆、第112章 (修文)
怀歆叹了口气,道:“那好吧,我这就去城外营中,邀他们同赴夜宴。”
“怀公子一封信便可,我让人送去,何必亲往?”
怀歆摇了摇头:“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们了,也想出头透透气。”
古骜道:“我这就让人给你备车。”
“……那汉中军改制的事,何时能提上日程?”
古骜道:“我今晚摸摸诸将口风,明日来与你一道商讨。”
怀歆道:“好,那我等你。”
送走了怀歆,临近正之时,典不识倒是归来,与他一同造访府中的,还有在汉中北面之废丘蛰居了月半的仇牧。古骜一见仇牧便迎了上去,笑道:“仇公子!”
仇牧看着古骜,又抬头看了看汉王府的匾额,忽然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古骜问道:“……仇兄何来哀叹?”
仇牧苦笑道:“我当日为你书此匾,写完那日,方觉甚好;可今日一看,简直字不对题。”
古骜奇道:“我见这几字锦绣遒丽,勃藏生机,为何仇兄以为不妥?”
仇牧道:“……你有所不知,我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心中只知王者尊贵,下笔时便难免富贵有余,刚猛恣意不足。如今一看,并非佳品,什么时候我再给你写一块,换上方好。”
古骜心道:“我倒是觉得这字隽秀天成,没什么不好,为何仇公子却如此说呢?”便问道:“仇兄倒是三日不见,心境已迁,不知何故?”
说着古骜便邀仇牧往府中走去,两旁侍者守卫,拉开一道道漆门,仇牧随着古骜一道入内,嘴中喃喃道:“我这几日痛定思痛,想到山河半壁,北地沦陷,甚为愧对先祖,亦愧对北地诸将士,于是我这几日闭门作了一画,愿为汉王征北地助威。”
古骜道:“……仇兄好雅致,不知此画云何?”
仇牧微微一笑:“叫《汉王征天水破戎图》,前日我才画了几笔,再看那汉王府的匾额,就已觉得不衬了。汉中为天下一声吼,戮力北上,汉王府的匾额,该是银钩铁画,神韵疾雷,苍凉风骨,倒是我之前俗气了。适才越看,越觉得不好。”
古骜笑道:“哪里,仇兄胸中有山川跌宕之险危时,笔下宛若惊鸿游龙;仇兄胸中花团锦簇、万霞争鸣时,笔锋恰似丰肌劲骨;仇兄胸中有美人簪花时,挥毫之间又如云烟落纸——总之是妙在心手。”
仇牧颔首,认真地道:“你这个倒是说对了,可惜我只有‘神来之笔’,却从无‘用兵如神’,你我戮力同心,才是合璧。”
古骜笑道:“仇公子如此抬举在下,真是不敢当。”
仇牧伸手挠了挠头,忽道:“……其实……若不是表叔从上京来信,我还未必能想起,该做这副《破戎图》。”
古骜引着仇牧在庭院中小亭中坐下,侍者端上美酒佳肴,古骜问道:“喔?原来此图还有一段故事?”
仇牧心有戚戚焉地道:“是啊,我原本闷在北军营中,日也惶惶,夜亦不安。思及愧对先祖,无颜见世人,最后连青梅竹马的友人也失去……你说,我是不是伤心难以自抑?”
古骜见仇牧面上有痴气,不禁叹道:“……这还真是……难为仇公子了。”
仇牧自顾自地道:“还是表叔知道我心,他来信对我说,既然忧思于五脏之内,几近具焚,何不若抒怀之于笔下?我这才明白醒悟,是啊!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我为何不能借此抒怀,传之于后世呢?”
古骜道:“……仇兄这个想法,倒是极好的。”
仇牧点头道:“正是如此,因此我第一幅便画了《摄政王落马图》。我将自己当日心中之忧愁、之困苦,之担忧,之矛盾,之紧张……全以画笔托付于图中了。落笔之后,我方发现,心中灵犀一动之间,果有所成……在下所有画作之中,以这幅为最佳,多亏表叔提醒,因此我已把那幅画遥赠予他,寄送至于上京。”
古骜心中一动,问道:“冒昧问一句,尊表叔身负何职?”
仇牧道:“御史。”
古骜又问道:“……那此事后来呢?”
仇牧道:“此画作完,我心中大石去了一块,实言相告,我与雍驰二人自小情同手足,此番不得已,致胸中积郁甚深……也正是因为积郁甚深,下笔才犹如神助。我今生,怕是再也画不出如此好的战图了。”
“那真是恭喜仇公子了!”
仇牧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叙道:“我心中也着实高兴,情谊这一关,在我心里,总算是过了。我胸中所闷,当日还有一事,那便是觉得对北地将士不起。其实要说家仇国恨,天下人莫我能及。我盼望着北地将士披甲还乡,雪耻报仇,收复那半壁山河!然我亦知,行军并非我之所长,因此我心中,寄望于汉王你……就有了这副《汉王征天水破戎图》。”说着,仇牧伸指轻敲着石案:“可惜……”
古骜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才寥寥画了几笔,就觉得画中意蕴,下笔时把握不及那副《落马图》。此中场面太过缤纷热烈,好似我自己幻想破戎的梦境。后来我细细忖度,出戎定是苍莽意,又有骁劲北风,才有壮士一去兮的豪情!今已深秋,马上入冬又是严寒,我只看见汉中郡各处在筹集粮草,却不曾见汉王你金戈铁马……无身临其境,便无感同身受,总觉得那笔下神韵,没有《摄政王落马图》形貌丰满,因此我暂时搁笔,准备随你一道征戎以后,再将画作完成。”
古骜道:“你说到征戎,我正有征戎之事,想与你相商。”
仇牧似乎还沉浸在他为自己勾勒的浪漫情怀里,半晌没有回言,过了一会儿,仇牧运完了那股萧然之气,这才对古骜道:“不知汉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只想问你,到时候北军,是随汉中军一齐出天水罢?”
仇牧道:“这个自然。”
古骜道:“那你可曾想过,粮草供应一等,该如何办呢?”
仇牧一时失语:“这个……”
古骜见仇牧并没有打算,便道:“日后汉中黔中出粮,供抗戎之军使用,可仇兄想必也知,这北上抗戎,粮草,可是一个无底洞啊……目下,我准备以屯田戍边,若是仇兄有意,便让北军与汉中军一道屯田,你看如何?”
仇牧道:“这些我都不懂,你既然觉得这样好,那便这样。只要能抗戎,仇某莫不遵从。”
古骜道:“若是一道屯田,这屯田分地,收缴粮草,共同分配一等,我与你,还有虞太守、怀公子四人,便该总领起来,北军也该由我们统一调度。”
仇牧道:“你这方法极好,便依你之意。”说罢仇牧又想了想,道:“你也去过北地,你在渔阳郡,和典兄二人还在军营中住过许久,北军弟兄们都认识,我但开了口,他们定会听汉王号令。莫要忧心,你只管去做便是,我信得过你。”
古骜道:“仇公子真乃豪杰。”
仇牧苦笑:“因为我人在中原,致渔阳郡失了北地,我知道天下人都轻我不通军务。今日我既痛定思痛,便不该拖泥带水。”
古骜击掌道:“好!仇公子雅量,我与你戮力抗戎,今日不如以酒为盟。”
仇牧同举杯:“我与汉王饮。”
***
萧瑟秋风今又在,朝堂上几番风云,换了攻守之势。
耀阳当空,秋高云淡,南飞雁不回,望断回雁峰。上京之内,雍府之中,虎贲诸将早已发现,雍驰自从汉中回京,便仿佛失了从前那猎人般从容不迫的狩猎兴致,与那信手拈来筹谋,仿佛一瞬间全乱了套,再也无法算尽机关。
可今日的雍驰,却似乎与前些时日不同。
此时但见他轻轻伸腕抵住了额头,斜倚在了座中,几位虎贲将领站在阶下,正在静静等着决断。雍驰声音面色如雪,细眉高挑,冰冷的声音幽幽响于内室:“……你们怎么看?”
其中一位虎贲将领有些不敢与雍驰对视,只得咬牙低头道:“仇……仇公子……定是被那寒门妄称了汉王的贼子收买了,否则……否则……”他的声音渐渐消没,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雍驰一眼……仇牧此人,从前摄政王甚为倚重,如今秋阑意重,已然天变,谁也不愿触及那被北军背叛所划下的伤口。
仇公子定是被汉王收买了,要不然怎会画了那样一张《摄政王落马图》?如今,竟从御史中传播散开,不过一日时光,临摹本已经传遍了京城……
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谁都知道,那剑锋,直指摄政王。
虎贲将领心下奇怪……
那寒门妄称了汉王的贼子,到底是给仇公子灌了什么*汤,竟然让他作画讥讽摄政王?
而在雍驰心中考量,却与虎贲众将不同,他已经不再惊讶,而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深秋后必有严寒,冰雪残酷。‘仇牧’二字,在废丘相背的那一刻,其姓名家族,就已经从雍驰的心中,重笔划去了。
明枪暗箭接肘而至,雍驰此时却出奇地冷静下来,想着应对之策,见招拆招。
原来这几日风起云涌……
……晋王之事尚未平息,风波犹在,朝廷上那些默不发声老臣,忽然发难,以御史诸人为首,暗示摄政王为一己之私,暗结戎人,致寒门执了抗戎牛耳,滑天下之大稽——而之前摄政王为世家披甲征战,平定江衢之乱的时候,却并不见他们说什么话;如今不过败了一次,已然落井下石。
诸虎贲心中犹为不忿,特别是今日朝堂上有人气势汹汹,言语之间激扬慷慨,好似雍驰早已功不抵罪,该削其王爵了。
雍驰冷眼看着那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不发一语,仿佛在沉思,而站在一旁的雍相亦闭目假寐,仿佛这些争吵与他一无相干。越是如此,倒越是激起了雍驰心中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