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对着古骜离去的地方,坐了很久。
*****
与山云子老师三叩而别,云卬将古骜送到了苍翠的云山下,小桥流水已尽,面前正是古道西风,一架马车,一匹老马,一位御者。
云卬走到马车前,看着即将远行的古骜。
如今的他,正茂风华,一袭玉衫更衬了翩翩之姿,也许是西风过,令别意更浓,云卬不禁放轻了声音,道:“我曾问你,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没料到却是你先走了……怀兄送了你一副贴身的玉佩,我送你什么好呢?”
说着,云卬抬起了脸,眼中已尽潸然,苦笑道:“……我有一缕腰带,锦纹绣边,原是书院珍藏之古锦所作,其中含有异香,我一直视若珍宝,自十多岁起,便一直随身佩戴,这就送给你罢,让它伴着你行天涯路,就如我在你身周一样……”
古骜看着云卬,书院中累月经年的朝夕相处,他如何不知云卬心中所思所想,然自己既已成行,古骜不愿徒增念想,这便郑重地对云卬道:“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古骜话音刚落,云卬一时间落泪如雨,哭道:“你别不要……”
古骜见云卬如此动情,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我当不起……”
云卬这时更哭出声来:“……你都要走了,我送你一件东西,你也不要?”
古骜心中亦有些伤怀,不得已接过了腰带,道:“既然如此,我也送一副字给你吧。”说罢,古骜着人在马车中拿了一缎崭新的绸布,找出针线简单地缝纫成方状,又研了磨,在其上写下:“高谊厚爱,无以为报,还望珍重。”古骜将绸布折好,双手奉给云卬,云卬看了字,不禁抽了一口凉气:“你……你……”
古骜道:“我走了,你也保重。”说着,古骜返身上了马车,云卬站在车辙后,一时间饮泣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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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西风烈;孤烟落日;霜晨雁飞叫长空。
在一望无际的北上官道上,马蹄声急,此时一列尽书“吕”字的仪仗中,一个白衣青年纵着一匹赤马,在前面六驾之舆边停下:“吕先生;前面就是河间郡了,可要通报?”
吕谋忠挑起帘子;摆了摆手:“不过那里去了;直上京城罢,我也该去看看皇上了。”
“也好……”虞君樊刚勒住辔头原地踏了几步,又要前行;吕谋忠却叫住了他:“君樊!”
虞君樊又再次紧了紧缰绳;调转马头:“吕先生,何事?”
“你进来说!”
虞君樊依言翻身下马,将赤驹与马鞭交给守卫在车驾旁的仆役,微一欠身,就进了马车帐内,只听吕谋忠叹了口气道:
“唉……路上我一直在想啊,我汉中郡的人才,还是少了……原本我以为,以寒门郡守之名,任人唯贤,便必能引寒门之士躬身效力……可这次我到江衢一看,那些学子,但凡廖家所荐,不分士庶,倒人人都能进山云书院进学,其势不可小视啊……且廖勇那老匹夫,虽然自己无能,用人倒还不拘一格,江衢郡郡丞之任如何重大,他竟委于寒门,听说也是一位山云子亲授之徒……从前不出门尚且不知,如今一看,我倒是担忧汉中郡,毕竟根基浅薄,于世家之人才济济,一时之间,倒还真有些望尘莫及呐……”
“吕先生是说……”虞君樊温恭自虚地问道。
吕谋忠劝道:“你有此佳名于世家,正是结交俊杰之资,何不在黔中郡开府立户?”
虞君樊闻言微微一笑:“我还住在叔父叔母府上,怕是不妥。俊杰可交,但不至于开府立户。”
“唉……”吕谋忠见虞君樊无意于此,不禁失望地摇了摇头。
虞君樊道:“若廖家真是如此礼贤下士,昨日先生见的那位山云子的关门弟子,怎么没有投在廖家麾下?”
“……喔?你的意思是?”
“廖家,谦恭爱人之名尔,只能得泛泛之辈为之驱策。廖太守虽有广纳贤才之意,奈何招纳寒门之心不诚,难道寒门入江衢,就是为了能在山云书院进学?日后若天下有事,廖太守真能倚重于此?……今后如何,还要再观,吕先生莫要过于忧心了。”
“……”吕谋忠看着虞君樊,一言不发。其实他说此事,又何尝是为了自己,不过是找一个话头,抛砖引玉,希望虞君樊在黔中有所作为。
却听虞君樊续道:“……不如先生回到郡中后,将科举办好,再扩充些门类,今虽不能广于天下而告之,然但凡做得好了,便总有用到的一日……”
“也是啊……”吕谋忠思及此处,亦只好应承如是,然又另起了话题:“对了,这次来见山云子,可解了你心中之惑?”
“分条缕析,君樊已有忖度。”
“……那就好。”吕谋忠道。
虞君樊看了吕谋忠一眼,作礼道:“那君樊不叨扰了。”
吕谋忠摆了摆手:“你去吧……”
看着虞君樊挑帘而出,翻身上马,纵赤驹而去,吕谋忠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沉。
他和这位虞家少爷虽有往日羁绊,可两人之间,却一直有一大事未决——那便是主仆之分。
按说自己年轻时曾为黔中郡郡丞,曾有臣名,可虞父于自己,亦曾事之以师礼。且虞父故去后,乃是自己以雄踞一方的太守之姿,为虞君樊暗中筹谋,才令他得以有伸展之机……
虞父西征巴蜀而亡,若不是自己尽力收拢其旧部,那些称虞君樊为‘少主公’的人,怕是早就树倒猢狲散了。且那次败绩太过惨烈,正是世家谋于东窗所下之毒手,方使大计功败垂成。自己从那以后,便再也不相信世家之人能成事了,一切,都要靠寒门自身。
吕谋忠有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来,在虞君樊还没有长大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在勉力支撑……在漫长的独自守望中,吕谋忠亦早就下定决心,要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于是在内心里,吕谋忠一直只将虞君樊作为小辈扶持,所帮助之事,也是顺势而为罢了。他从没有期望过,虞君樊能自己闯出一番雅名;吕谋忠甚至曾经觉得,虞君樊若是日后在虞家没有安身立命之地,倒是能来汉中郡辅佐自己的儿子……
可是这一切打算,都随着虞君樊渐渐长大而失去了掌控。
虞君樊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虞君樊甚至都不愿意开门立户,也不知他究竟在筹谋什么……
想到这里,吕谋忠的嘴角,不禁挂了一丝苦笑。
与虞君樊从小便掩藏自己所思所想,乃至于今日都丝毫看不出心事相比,自己的少年与青年时代,却是截然不同的。
吕谋忠生在经营镖局的富商之家,从小就英武过人,上马能征,下马即饮。原本每日无拘无束,鲜衣怒马、佳人环抱,是他这样无路仕途的富家公子所应该有的人生……可那曾经无拘无束的自由烂漫,却被所谓‘理想’与现实无情地埋葬,将他就此引上另一条难行之路。
桎梏与束缚,来自于他下定决心扛起一切的时候。
那时他身无长物,身后还有虞父托付给他,需要他看顾的一行人马;那是他第一次对所谓权力和名分有所渴求,除了这些,他还需要兵马。
为了这身汉中郡郡守的蛟纹官服,面对曾经烈马畅饮的友人,吕谋忠第一次觉得自己简直寡廉鲜耻。
当时那位友人指着龙塌挑眉问他:‘难道一次也不行吗?’
他无言以对,只能颔首。
吕谋忠年轻时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夜,展现在面前的,是从未见过的苍白躯体,因为并不年轻了,所以皮肤显得有些松弛,他从不知道,原来阿凌身上有如此多的战伤。
当时他宽腰解衣覆上身去,问道:‘以至尊之躯雌+伏于人,你不觉得羞耻么?’
其实,‘你不觉得羞耻’这几个字,他又何尝不是言于自己:“卖身求荣,但凡是人,便该耻于以幸进上。”
回答他的是低低的笑,与冰凉的指尖,吕谋忠当时只觉脏腑具焚,天昏日暗。原本说好的一次,再一月之中,又被妄加到了许多次,乃至于后来自己已经麻木了。伸起脚,连大内总管都跑着赶来,给自己跪着穿靴,也许这就是权力的味道。吕谋忠品尝着它,有些自虐地笑了。
当他终于挂印成为了汉中郡太守的那一日,吕谋忠遣散了家中所有姬妾。他知道从前的生活,那豪放不羁又任意恣睢的日子,早在自己流连帝王寝宫时,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就是为了内心仅存的那一点执念。
吕谋忠自忖已经付出了太多;以至于事到如今,他无法容忍他人来与自己争夺主导之权。
虞君樊看似温和守礼,也从不与人相争,可谁要想一探他心中的究竟,又或想改变他心中所想,却非‘深不可测’与‘冥顽不通’两词不足以谓。
究竟,该如何办才好呢?
吕谋忠放下了车驾的帘子,坐在车中假寐起来。
☆、第57章
看着窗外漫道雄关;吕谋忠随即又想:“都说阿凌病得重,也不知他好些了没有……他若是现在去了;却是令我不好腾挪啊……”然后又不禁想:“这次太子新立;我也算拥立有功,日后倒是不用像待阿凌这般委屈求权了……”
而就在吕谋忠行途之中筹谋时,古骜此时也正好行于路途之上;之前他一直疑惑;为何自己之于虞君樊有误判之处,吹着萧萧西风,看着路途漫漫,古骜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过来。
他之前听云卬所言时;觉得虞君樊屈心抑志;神机鬼械,心深叵测,定然欲将其叔父所夺舞阳侯之爵位连本带利取回,如今一看,倒未必是虞君樊日思夜想,而是为他扬名之人所计——这股带着仇怨的暗隐之流,看似无张胆明目,却潜伏在每一句关于虞君樊的美名之中,倒与自己那夜所见温雅之行不符。
……看来,如果世上真有一人,希望报那征巴蜀在外而受暗箭之仇,令虞君樊鲸吞虞家,盘踞巴蜀,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吕谋忠。
他才是站在虞君樊背后的黑影,所以才让自己误以为那片阴暗,便是虞君樊。
古骜还记得云卬曾言于他,虞君樊在黔中郡可谓被人交口称赞。
反驳之言历历在耳:“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在世家之中,虞公子只有孝悌之名,甚至连一丝才情都不曾有?若他真有虎狼之志,为何他在虞家生活十余载,无人看出;他出门交游,巴蜀那么多名士,也无人看出?他叔父如今已经开始让他掌虞家部曲了……按你的意思,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
原来虞君樊并非行骗于人,所谓骗,乃是隐藏心中真实所想,而将伪装部分示人,令人产生错觉……可前日之一见,虞君樊本就如此浑然天成,如一块美玉,丝毫看不见瑕疵,又何谓瑕不掩瑜?若世上有如此一人,连琴声都听不出阴暗诡秘,这世间,又怎会有人能真正了解他?恐怕,是没有人能看穿他心中所想了……又或,他心中所想明明白白,只不过凡者以己度人无法理解罢了。这个虞君樊,倒还真是个迷呢……
“大人,不好了!”外面御者的声音响起,将古骜拉出了纷杂思绪。古骜闻言,欠身出了马车,问道:“……怎么了?”
这御者唤作‘黄二’,乃是山云书院中的奴仆,据说驾车十分精熟,所以方才被山云子指派给古骜此行做了车夫。起初这黄二一听是给‘曾率兵护卫山云书院’的那位御车,忙不迭地便答应下来,连声道:“那次初春来匪寇时,是大人带着我等如神兵天降赶走了贼人,既然是大人有意出行,我自是愿意为他驾马!”。
这时候,黄二便渐渐勒住了马车,对古骜伸手指道:“大人,您看前路。”
古骜随之望去,只见那并不宽敞的官道之上,两侧树木葱荣,一颗被雷劈倒之木横拦住了去路,而在那颗横卧之木后,道路亦被毁坏得严重,似乎是前日连绵阴雨使山石泥流冲下所致。
古骜行路并无经验,便问道:“你常在外行路,可知这该如何?”
那黄二立即答道:“官道既然走不了,便也只能绕远些,走条小道,错过这一段。”
古骜点了点头,道:“那便如此罢。”
“小道就是有些颠簸。”
“颠簸无妨,只要能走便可。”
于是如此这般,古骜所乘之车驾便转而行至小道之上,除了没有官道走得舒爽,常常遇见坑洼处,古骜不得不下车与黄二一道推拉片刻,其他倒也并无大碍。行了一日,黄二道:“大人您坐好嘞,前面又能拐到大路上去咯!”
“甚好。”
在距离大路尚余十里时,黄二停了车,起身去小解,古骜见黄二就在路边哼着曲撒尿,顿觉有些不雅,自己便往草丛树林中走深了些,这才撩袍解带。
可就在古骜出完恭,返身准备回到马车时,却从疏密不间的树丛之隙依稀看见,马车周围竟不知道何时已经站了一群人,细数有七,带头的那人握着一把缺了口的破刀,其他几人都扛着锄头或镰耙,倒都是衣衫褴褛又面黄肌瘦,他们正竭力摆出一副恶狠狠之容立在马车身周。
再顺目而望,却见原来他们已将黄二团团围住,那领头的操着刀就抵住了黄二,而黄二则扑在了马车板上,硬声大叫道:“你们这群贼寇!休想从我这里拿走半分,我说不给,杀了我也不给!”
古骜微微一愣……他知道黄二亦曾经参加过自己在书院中组织的那次对流寇之伏击。因那次以诈力轻松取胜,书院各人并无太大伤亡,以至于后来随着日子的推移,有些事迹在书院仆役之中越传越离谱。
古骜曾亲耳听到有人曾在书院妇孺面前吹嘘:“喝!那时我大叫一声,贼人你哪里走!说着我挥剑一击!你猜怎么样?”
众妇孺都紧张而屏住了呼吸,连连摇头,“快说,快说!”
那仆役道:“我这一击而出,面前十个贼人纷纷倒地!我道,你们想来山云书院上撒野!也不看看是谁在这里!贼人,你们休想掳掠去半分!”
众妇孺欢欣鼓舞,纷纷叫好。
古骜路过偶遇此场景,也就一笑而过了,可如今见黄二对着刀刃还如此嘴硬,不禁上前一步,走出草木丛林,道:“我车里有粮,你们要,就拿去吧!”
那领头的听见有人说话,不禁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质朴的青年正从高草中一步跨出,长身挺立。说着青年走到了那车夫身前,对领头的道:“粮食都给你们了,把人放了……”
被饿得饥肠辘辘的几个人一听有粮,便忙往马车中冲,一时间你撞了我,一时间我挤了你,倒一个都进不去了。马车中狭窄,并不能同入,那几个推搡了一番,这才有一个脱颖而出的钻进了车中,翻箱倒袋。
那领头的拿眼一瞟,也知道古骜是掌事的,便把刀刃从黄二的胸前,移动到了古骜的胸前。
古骜将这一幕幕都尽收眼中,心下不禁微微一笑。他算是看出来这伙人是半路出家了,不说别的,就说拿着刀指着自己的姿势,就破绽太多。哪怕仅仅学过初等防身之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