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去疾微笑:“喔?可他才十一岁。”
廖勇知道儿子从小自负,表面上虽然待人谦恭有礼,可心里却从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中,便循循善诱地道:“正是因为他十一岁。如此幼学子,都能得我廖家之诚,天下士子,如何不趋之若鹜?”
“……京城那边……不会忌讳父亲罢?”廖去疾小心翼翼地问。
廖勇笑了一声:“皇上现在忙,身子也不好,可不会管这些小事……太子出戎,可够皇上操一阵子心了……天子家事可不如我等臣子的家事这般清明。”
廖勇说着看了廖去疾一眼,在心里接着道:“且天子子孙这一辈里,都是庸碌之辈,也不曾有我这样一个好儿子。”
心中这么想着,可话却不是如此出口的,廖勇见廖去疾胸中尚余骄气,便嘱咐道:“以后在书院中,你好好招待那位寒门学子,务必把他笼络住了,我想不是难事罢?”
廖去疾应道:“这有何难?父亲不必担心。”
☆、第19章
古骜见天色已晚,别了怀歆,一人回到了所居的舍内,一推门便看见田榕正呆呆地坐在床上发呆。田榕见古骜回了,这才回过神,怯怯地道:“……骜兄,我今日去郡城了,坐小山轿去的,也不贵。”
古骜放下怀中的书:“你去郡城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锦衣究竟要多少钱……”田榕叹了口气:“还有帽子……玉怕是一时间买不了了……”
古骜默然看了田榕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把钱花在这个上面,以后我们要喝水,用什么钱在挑夫处买水?又用什么钱付给每日来给我们送饭的仆役?你有没有想过,简夫子来了,我们可能要被推荐进学,到时候若是要买书,你拿什么钱?”
田榕满脸愁苦地说:“我正是为这个事发愁呢……”
古骜叹了口气,不禁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在屋内踱来踱去。
“你可知道,你是来求学的?”古骜问田榕。
田榕委屈地撅了嘴:“我正是来求学的呢,可是我们如此这般下去,怎么能学得好。”
古骜无奈地看着田榕,心想:“我今日总算知道为何古人遇事有‘割袍断义’之思了,可我却是没办法如此对田榕的。他和我一道长大,从前我不见容于简夫子的时候,田榕还一直跟着我,我不能对他无情无义。不过他这些买锦衣买玉的事,我是不想管也不想听了。”
于是古骜便对田榕道:“日后你莫在要与我说这些琐事,你自己的银子,你自己忖度着花,莫再与我说了。”
田榕见古骜竟说出这等不管不顾的话来,不禁哭丧了一张脸:“你说得倒轻巧,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呢!”
言罢田榕便痛哭了起来,眼泪落了满脸:“我也想穿锦衣,佩玉,还能穿锦鞋……我不想给他们看轻了去啊!我学问没你好,我能怎么做……我念书又不行,简夫子来了还不知道把我安顿在哪里呢……说不定就不能和你一道学书了……你叫我怎么办……呜呜呜!我不该出来的呀……呜呜!我自己折腾自己!我出山来做什么呢……呜呜呜……”
田榕一哭,古骜心里也难受了起来。适才对田榕的怒气也退了不少,古骜不禁想起他们小时候一道下学玩笑的童年。
见田榕原本一张喜庆的圆脸上如今满是失落,古骜心中也不禁心软了,便走近了抚着田榕的背安慰道:“你现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一切等夫子来了,才有定夺的。夫子既然把你带出来了,便定然对你有所安排。”
田榕抽噎着,见古骜仿佛气消了,这才带着哭腔软糯糯地道:“……我今天买了一件锦衣,也不算很贵的那种,花了十二两银子……”
古骜闻言,刚刚柔软下来的心,不禁又紧了紧。
田榕手上拿的是他和自己两人的生计资财。以前学书,是田老爷直接请的简夫子,供给衣食,古骜除了束脩,是没出过钱的。来山云书院的这一路上,也是田家老仆掏钱。古骜也没有多少关于如何维持生活的观念。如今见田榕如此,古骜便在心中叹道:“看来我也的确是该自力更生了。”
古贲临行前,本是打算给古骜一些资财的。可古骜将古贲唯一能动用的资财——田家送田的佃租——分给了逃难的难民以后,古贲就只好拉着古骜的手,对他说:“家徒四壁,也没有能变卖给你带在路上的余粮,你可醒得?”
古骜当日收租没想那么远,且又觉得救人要紧,如今知道了行侠仗义的难处,倒也不以为意,便点点头:“我醒得的。”
现下见二十两银子被田榕这么一花,两人的生计便成了问题,古骜想道:“我得做些什么得些钱才好……”
这时候古骜还不知道,简璞早料到古家财力有限,从一开始就打算自出山便养着古骜的……不过就和所有云游之人一样,简璞自恃甚高也不在意柴米油盐这些所谓细末之物,所以后来去访友的时候,简璞亦未曾留意交代。
如今古骜便自己打算起自己的生计来。
他渐渐有了一个想法……他知道书院里都是找山下挑水的挑夫买水的,他以后不买了,先自己挑挑看,如果情况好,还能卖一些给别人。
这么想着,古骜走出门,寻了角落里摆的桶和扁担提在手中便往外走,田榕泪眼模糊地问道:“你去做什么?”
古骜道:“我下山挑水。”
田榕闻言抹了泪,跳下了床道:“你别去,我给你钱,你去买罢。”
古骜道:“你不是还要留着钱买玉么?”
田榕皱了一张脸,说不出来话了。眼见着古骜挑着桶越走越远,田榕的眼睛不禁再次被泪水模糊,他心想:“我只是想生活得好一点,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以前简夫子喜欢古骜,他依附着古骜,如今眼看山云书院里,古骜也受了排挤了……田榕不禁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如今他能倚靠的,可只剩钱了……
这么想着,田榕便落寞地唉叹了口气。他出了山,虽然时间不长,但眼界着实也开阔了……他甚至和古骜生出一样的想法来:“从前十年间,在山中的日子,算是白过了。”
看见那么多奢华与光怪陆离,田榕也知道自己过去守住那一亩三分地的鄙陋,如今已经没有田夫人钳制他了,他算是得了彻底的自由……见古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小道的暮光中,田榕内心不禁也生出一些志气,决定日后不要再那么依附古骜了。
他想成为那日在元蒙院中见到的那些公子那样的人。
以少年人的心性下定了决心,田榕擦干了眼泪,转身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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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古骜提着水桶,循路问了山云书院的看门人,来到山腰上平时众人买水的地方。只见那里有一块半开阔的平地,日已向晚,取水处聚集满了小厮与仆役,都等着挑水回舍呢。
古骜扫了一眼,见有的小厮有的穿着体面,并不自己挑水,而向挑夫处买水;另也有些小厮穿着粗衣,生的人高马大,却是直接下山挑水的。
古骜提着桶扛着扁担,顺着山路便跟了过去。
暮色渐起,人景都带了股夕日的黯淡金光;但仍有小厮认出古骜是昨天被郡丞带着四处走动,后来大闹了元蒙院的少年。一时间取水处人都纷纷遥遥指点。
古骜也不在意,只信步穿过了他们,一级一个石阶地走到了山下。只见山上流下的几处清泉在此处汇成了一个小潭,流光溢彩,正映衬着即将没入山谷的夕阳,金色的水波柔和而又耀眼。
古骜一见这景色,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及到了,他将扁担和水桶都放了下来,仰目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下来挑水倒也不赖。”
古骜挽起袖子,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便用桶舀好了水,又把扁担架好了,挑在肩上,一步一步地朝山上走去。
从前古骜在家时,虽然常帮母亲古氏农务,但如此挑水登山却是第一次。才走了不到三成的路程,古骜便有些气喘吁吁了。
在他喘气的时候,有个挑水老者却快步从他身边超上,古骜侧头一看,只见那人头发都已花白,脚步却十分稳,呼气声也细不可闻,看打扮似乎是云山中常年以挑水为生的挑夫,便喊道:“这位老伯!”
那挑水的老者停了下来,回头一看是古骜喊他,便笑道:“你这小娃子,怎么也下山挑水呀!”
“自食其力……”古骜笑了笑,请教道:“我适才看老伯健步如飞,想必这爬山,是有窍门的罢?”
那老者点点头:“正是呢。呼吸经鼻不过口,腰腹用力,腿脚才轻快。莫把重都压在脚后跟上了……”
古骜谢道:“多谢这位老伯。”
老者点了点头,便又往前赶去了。古骜见一个老者都尚比自己有力,便不禁好胜心起,按照适才老者说的方法,调整了自己的气息和动作,发狠般地向山上登去。
虽然没觉得轻松多少,可却的确不容易显累。一鼓作气,古骜加快了速度。如此快步攀登,他不禁大汗淋漓起来。
古骜边挑水,边心道:“我看古书中说军队日行千里,有些山上马是上不去的,就是带兵的将领也是步行……还执刀带甲,怕也不比这水桶轻,我来到这里,方知道自己的不足。不仅学问不足,身体也是不足的。”
想毕,古骜又不禁加快了速度,眼看就要追上前面挑水的老者了。
古骜不知道的是,这些挑夫从青年起就以此为业,上山是最得力的。别说是古骜不行,就连能武的将军,你令他挑一桶水,与山下的青年挑夫相较,都未必能胜。
可古骜却不这样想,他身体越累,他越觉发觉出自己的无能来,咬着牙便又加快了脚步。
好在古骜在芒砀山里锻炼了一副好底子……如此一路上山,他也只是挥汗如雨,气喘如牛而已,倒没什么不适。
终于上到了取水处,古骜抬眼一扫,却见已有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们围着远远的看他了。
原来早有好事的小厮,将古骜下山挑水这件事飞也似地跑回舍去报告了自家少爷主子们。那些少爷们吃了晚饭,也是闲来无聊,便都结伴成群地来看古骜。
古骜也不管隐约传来的嘲笑奚落之声,挑着水便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往舍中去了。
山云书院当年修建的时候,起初并非求学问道之所,乃是南朝一处皇室避暑山庄改建而成。因此小舍都是错落,不同的学子也并不住在一处。古骜的住处,倒是与仆役们的住处更近一些,所以今日与怀歆的归舍路途也不相同。
如今几个世家公子见古骜掉头便走,也不知道是他房舍就在那边,还以为古骜怕了他们,便高声喊道:“原来你不是来书院修学的学子啊!原来你竟是来山云书院挑水的挑夫!看来昨日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认识字的仆役,竟不认得“元蒙院”三个字,走错了地方,还大闹一场,还真是耻煞旁人了!”
言毕,少年公子们都哄笑起来。
其实若是廖去疾在此,这些好事的公子倒不至于如此放肆无忌地言说,毕竟贵族还是有贵族自恃的气度。可这几位原本就是斗鸡走马之徒,见了古骜寒门低微,便也毫无忌惮起来。
古骜闻言脚步未停,心下冷笑了一声,转头便高声回应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长于深宅之中,养于妇人之手,何有于我哉?”
那几个少年既是斗鸡走马之徒,这时候虽然听懂了古骜的发言,却不知道怎么引经据典反驳,便大骂起来:“你这个仆役!”
对于这样的指责,古骜从小不知遇到了多少次类似的,处理起来最为举重若轻,便又高声道:“看你们鄙陋至斯,沐猴而冠罢了,可曾对得起你们身后的姓氏?”
古骜边说边走着,不久便听不见身后的喝骂声了,古骜心情大好,回了与田榕一道的居舍,便将水倒进了舍前的水缸。
☆、第20章
田榕在屋内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和响动,便跑了出来,道:“骜兄,辛苦了。”
“挑桶水而已。”古骜平了平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收好了扁担和水桶,这才进了房间。田榕在一边看着古骜,不敢说话。
古骜也没什么想和田榕说的,于是晚间便各自梳洗,各自就了寝。
古骜再次醒来的时候,田榕倒还睡在对面的床上,只露出一个裹在被子里的鼓起的小包。抬目见天色微曦,古骜便早早便起了身梳洗了,吃了早膳,便又挑出了一卷书去了竹林。
远远便看见怀歆已在了,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身黑衣,头发在背后腰尖处被缕成一支小辫,被袭裹在一片苍翠的碧色中,怀歆眉头微皱,脸色仍是苍白。
古骜见怀歆看书看得专注,便也不想打扰他,静静地坐到了怀歆身边。怀歆的目光未离书卷,却忽然开口道:“……你来的好迟……”
古骜笑道:“我还以为你在看书呢,怕扰了你。”
怀歆这才抬起了眼睛,咳嗽了一声:“……我已在此等了一个时辰了……”
古骜一怔:“一个时辰,那时天不还没亮么?”
“……刚要亮,很凉爽,你也该早些来……”怀歆轻声道。
古骜笑道:“明日,我们看谁来得早!”
怀歆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将目光收回到书本中了。这天上午,怀歆一直无言地看书,倒是古骜中间几次看疲乏了,站起身来活动了片刻,昨日挑水的酸痛有些显出了在身体上来,古骜自己拉伸了一下经脉,感觉气血都流畅了,这才舒服地舒出一口气。
怀歆在一旁看了古骜一眼,道:“古兄看起来身体不错。”
“喔?”古骜挑眉。
“倒是练武之才。”怀歆上上下下端详了古骜片刻,如是说。
“……这能看出来么?”古骜问道。
怀歆颔首道:“我父母都练武,我自然知道。”
古骜闻言点了点头,却想:“你父母都练武,你身体怎么这样差?”怀歆似乎看出了古骜心中所想,淡淡地道:“我母亲怀我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有身孕,与我父亲一道游了易水。”
古骜略一思忖,随即问道:“……冬日易水?”
怀歆点了点头:“冬日易水。”
古骜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诗句,再见怀歆如此贪凉,不禁道:“……难怪。”
怀歆又低头去看书去了,古骜也坐回了怀歆身边。只是他每看一个时辰,便要起来活动片刻,否则手臂与腰间就酸痛难耐。怀歆每每趁着古骜活动的时候,与古骜说话:“鲧治水九年不成,舜杀之,又命鲧儿子禹治水,你说为何禹要为他的杀父仇人做事?”
古骜一边活动着自己的肩膀,一边道:“禹不得不做,他不做,舜就要再把他也杀了。”
“喔?你如何得知?”怀歆挑起淡眉,目光迷蒙中透出一丝探究的兴致。
“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可不就是怕舜寻了他的错处?”
“……咳咳……正是呢……”怀歆闻言垂下了眼睛,掩着袖口咳嗽起来,“……所以他当了天子,就把舜流放到苍梧……真是可悲可叹……”
两人聊着聊着,不久便到了中午。这天云卬再次来送饭,古骜和怀歆都道:“云公子来了!”转目看去,只见云卬这回倒是提了三个食盒。云卬一见古骜,便神采飞扬地笑道:“昨天你去提水了?”
古骜知道自己昨日傍晚在山腰上的取水处,所骂的那几个轻裘华服的世家公子中,正好有那位下午才惹恼过云卬的人,当时自己与怀歆正好看到阁楼那一幕。古骜这时听见云卬这么问他,便点了点头:“是。”
“你为何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