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微笑:“君樊好眼力。他原本不过一介布衣,因精通诗文,在南县时,竟把世家出身的县令玩于掌中;后来县中大族得罪了他,他便用我之手,报了他之前受辱之仇。”
虞君樊问道:“汉王准备用他?”
古骜道:“他是一把刀,用不好会自伤,用得好可伤人,我的确打算用他。至于如何用,还要再看。”
虞君樊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古骜顺着大营一路巡视而去,远眺地形方位,每到一处,便召来管辖的校尉副将等询问情况,直到来到了廖清辉所处。廖清辉上前,仰面道:“汉王!”
古骜下了车,拍了拍他的肩膀:“昨日我睡得早,便没来看你。此次去江衢,跟着回来的人,还剩多少?”
“还有八千一百三十七人。”
古骜点了点头:“这样说来,我们的刀与马匹,落了许多在雍驰手上,铸刀之法他学不来,可是怀太守试出的那种马鞍与马镫所配合之战法,倒是很容易模仿。”
廖清辉道:“这么说,的确如此。不得不防范。”
古骜道:“这些年,在刘之山的牧场上,我军练的那些虎豹骑,之前只与戎人对战过,还未与虎贲战过。你也带过虎豹骑,你怎么看?”
廖清辉道:“虎豹骑中,虎/骑为重甲骑兵,比寻常汉军骑兵盔甲更重,选的马也都是最强壮的西域马;豹骑为轻甲骑兵,比寻常汉军骑兵盔甲轻盈许多,选的马也是快马,而非壮马。虎豹骑乃是汉军骑兵,精锐中的精锐——轻骑兵与重骑兵,快骑与强骑,一旦配合得当,中突与策应得适,必势不可挡。
我在戎地四次大战中,曾率虎豹骑突袭右贤王余部,策应燕王……戎人之兵,速度之快不及豹骑,冲击之力不及虎/骑。因此我军一路势如破竹!至于虎贲……”
廖清辉停顿了片刻,道:“虎贲的士气虽然比戎人的士气高,但虎贲的马,没有戎人的马好,一进一退之间,若是让我率领虎豹骑,虎贲必破!”
古骜道:“虎贲的兵,没有汉兵利。这个,只要交过手,便能知道。现在的形势是,虎贲虽然在平原溃败,但是一则雍驰主力尚在,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虎贲据守的那些关隘与城池,多年来,一直是互相牵制,互相策应的要塞堡垒。
这次我军的大胜,也在于我军引诱虎贲贪功冒进,远离了这些关隘,来到了汉军擅长的郊野作战。因此,我适才问你的,并非是虎豹骑打得打不过虎贲,而是在虎贲据守险关,首尾相应的情况下,我若给你虎豹骑,你应如何打开局面?”
廖清辉微微一怔,敛容道:“臣明白汉王的意思了。臣觉得,骑兵作战,其实用兵之魂都是一样,骑兵首先在一个‘快’字,然后才在一个‘猛’字,因此打戎人、与打虎贲一样,要在快上做文章,要在移动中作战,让虎贲应接不暇,便能打乱起部署。”
古骜微笑,道:“我当年在河间郡便发现,你学东西很快,你悟性比你堂哥好,有灵气。”
廖清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古骜看了虞君樊一眼,虞君樊从怀中取出一块调动虎豹骑的令牌,交给廖清辉,廖清辉接在手中,古骜道:“你今日便到虎豹骑的驻营地去罢,你从前带过他们,现在,你已是他们的新长官。至于作战部署,等虎贲的消息来了,今晚我会吩咐。”
“是!”
“还有一件事,此次去江衢,路途艰险,凡随军者,军功都加一等,战死受伤者,抚恤都加一等。”
“是!谢汉王!”
“你去罢。”
廖清辉领命去了,虞君樊看了看古骜,叹了口气,从铠甲一侧拿出绢布给古骜擦去额上的薄汗,低声道:
“说话这么急,适才吃了早膳刚回了点血色,这嘴唇又白了。”
古骜不由得咳嗽了起来,虞君樊忙给古骜顺气,古骜平了平呼吸,问:“……很白么?那么明显?”
虞君樊点了点头。
古骜道:“……可是适才廖清辉看见我,眼光还是如常。吃早饭的时候,众军士也如常。”
虞君樊道:“你这便不懂了,他们素日里把你看成天神一样,谁敢仔细盯着你瞧?再说你从江衢回,瘦肯定是瘦了,也不奇怪。只有我日日夜夜都陪在你身边,你是什么样子,我闭着眼睛一寸一寸都能想出来,自然是明显……”
闻言,古骜苍白的面容上升起一瞬的薄红,立即隐去了,他握了握虞君樊的手:“君樊……”
☆、第202章
虞君樊将手缩进袖中,古骜又咳嗽了一声。
虞君樊望向别处:“汉王还继续巡营么?既然不舒服,不如歇片刻?”
古骜摇了摇头,走出军帐:“今晚若是虎贲来,不外乎能驻扎那么几处,你扶我上高台,我再看一看地势。”
虞君樊道:“好吧。不过高台上风大。只能看一会儿。”
“嗯。”
两人登上营中搭造的眺望之所,古骜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翻滚的云:“今夜有雨。”看了一会儿,虞君樊瞥了瞥古骜,轻声提醒道:“……我们下去罢?”古骜颔首。
这天夜里,果然大雨倾盆而至,虞君樊召来军医,给古骜的伤处换了药,古骜躺在行军榻上,盖着被褥,看着帐顶,声音落在雨声中:“……斥候还没来报吗?”
虞君樊端着药走到古骜榻前,靠坐在一边,道:“路上湿滑泥泞,可能还要再等一等。你喝了药,先休息,来报了我叫你。”
“辛苦你了。”古骜捧起虞君樊手中的药碗,将药喝尽。
虞君樊微微一笑,接过空碗:“辛苦什么?”说着他用手梳着古骜的发:“若说是君臣,这是我的本分;若说是……”虞君樊看了古骜一眼,“我也该照顾你。”
古骜笑了一笑,抬手擦了擦唇边药渍,道:“苦。”
虞君樊道:“我去给你拿水。”
古骜捉住虞君樊的手,指了指自己唇边,随即身子覆了上来,他双手按住虞君樊的肩,吻住那轻轻吐息的柔润的唇,古骜认真地吻了一会儿,虞君樊呼吸微促,眨了眨眼,睫毛在他眼下打上暗影。古骜低声道:“怕把病气过给你,一直不敢亲你。不过我刚才喝了药……”
虞君樊低下头,笑了笑:“满嘴的药味。”
古骜弯了唇角:“我嘴里现在倒是不苦了。”
“报——”雨声中,外面响动起来。虞君樊忙推开古骜,站起身,先把碗放了,又擦了擦脸,这才道:“进来!”
守在外面的暗曲撩起帘子,一个斥候跪在雨中:“禀汉王!虎贲的先锋骑兵,已经到了京畿外三十里处了,虎贲大军在后,约莫还有一日的路程便到此地。这是虎贲今夜驻军所在地的地图。”
“那边天气如何?”虞君樊令暗曲拿来收藏密信的竹筒,打开机巧,递给古骜。
“那边倒是没下雨,有西风。”
古骜从榻上坐起了身子,接过地图,只扫了一眼,便对立在一旁虞君樊道:“召诸将!”
虞君樊去吩咐了,果然不过一会儿,将领们便陆续冒雨来了帅帐。古骜坐在高处:“廖清辉何在?”
“臣在。”廖清辉上前一步。
古骜道:“着廖清辉率虎豹骑三万,驻扎济北偏鄙。不可令虎贲一兵一卒入于济北。”
“是!”廖清辉领命退回原处。
“田榕!”古骜唤道。
“臣在!”方从渔阳赶来的田榕,上前一步,道。
古骜摆了摆手,虞君樊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交给田榕。古骜看着田榕:“本王有书信一封,予济北王。榕弟,你此番出使,事关汉军与虎贲今后对峙之局。虎贲此来,得济北便与上京成犄角之势,你与济北王说,汉军不入城,在郊外为济北王抗击虎贲,拱卫济北,只要济北王发表归顺北地,并出汉军的粮草便可。”
田榕的额上还有雨水未擦干,此时手握密函,眼睛一转,在夜中甚为灵动:“汉王,臣尽力而为。只是……此事可有商量?”
古骜道:“没有商量,若是济北王生异心,要投奔雍驰,那还不如汉军直接占了济北,我给你派几个好手护卫你……一旦济北王冥顽不灵,你可直接率部夺其大印,下其郡城。”
“是。”
“典彪!”
“末将在!”典彪亦上前一步。
“本王听怀太守说,你在戎地时,多次深入戎军,留于敌阵,取上将首级。今日,你可愿意带亲随卫兵,护卫田榕入济北郡城,与城外廖清辉互为策应?”
“末将愿立军令状!”典彪洪声道。
“好!”
“此战明日即开,众将当勇于杀敌,勇于建功!”
“是!”
“汉王,臣有言!”只见石欶忽然出列,跪伏于地。
“讲!”古骜道。
石欶从袖中抽出一卷文章,双手奉上:“汉王兵甲既出,明日便是激战!现檄文已成,献给汉王,欶举雍伪六大罪,公布于天下:其一,忌功臣;其二,囚君主;其三,戮老臣;其四,饕餮民众;其五,酷吏重刑;其六,不纳谏言。”说着石欶抬起头:“汉王不远千里调解雍廖宿怨,止战争,止杀戮,本是一番爱民惜民之心。然雍伪犹忌之,便知其心不在安社稷,而在乱天下。”
古骜默读着石欶呈上的檄文,半晌才抬起眼,微笑道:“这篇文章,有理有据,你写的很好啊。”
“不敢,雍伪自作孽,文中不过是天下苍生之心声。”
古骜道:“本王今夜看一看,改一改,明日就按这篇檄文公告天下。”说着古骜吩咐道:“赏石欶,官晋一级,赐黄金十两。”
“谢汉王!”
正在这时,又有斥候来报,虞君樊令人将信交给古骜,古骜摆了摆手,道:“直接念!”虞君樊取出信,扫了众将一眼,道:“适才雍驰带虎贲八千,已经星夜入了巨鹿郡城。”
廖清辉道:“看来雍伪是准备调集世家,与汉军决战了。”
古骜笑了一声:“汉军在备战抵御,雍驰也在准备进攻,今日众将领命即去,不可耽误!便等明日!”
“是!”
☆、第203章
汉军枕戈待旦,雍驰处亦夜不能寐。他正满身甲胄,披着紫龙纹的披风,在巨鹿郡府的大堂中踱步……他已将这里开辟成了他临时指挥所。
汉军之前破了北上的虎贲,前进三十里,三十里之内,原本都是虎贲羽翼之下,供养虎贲大军,汉军占后,皆分其大族田地予农,夺世家之粮充军,夺世家之财充公,还谬言之为:“为安顿汉人北上戎地定居,积攒财货。”
堂中明烛盏盏,雍驰坐在最高处,下面有风尘仆仆的虎贲的诸将、还有巨鹿、济北周边各世家的代表,与自己从江南召集的,各世家的当家人。
雍驰目光森沉地扫视着阶下诸人,缓缓地道:“朕……早就说了,古骜此人有贰心,乃是阴险之人。诸番作为,不过是打着王之号,做那些匪才愿做的事。杀人、夺粮、抢地,无法无天,目无道统,无恶不作!从前,诸位中,还有些为他说话的……”
话音一顿,立在阶下的世家人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了头。
雍驰继续道:“如今此人豺目已成,便开始凶暴四周,抢民夺财,豺豹之心,昭然若揭,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虎贲将领一人迈步而出,朗声道:“古骜善于伪善,从前便矫饰捏造,四处散布流言,蒙蔽了许多无知之人……今日大家既然看清了他的真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这时有个从济北三城逃出来的世家老者,泪流满面地扑跪在地上,哭喊道:“皇上……皇上救救我们呐!臣那个不争气的兄长,竟然把济北三城白白送给了那个姓古的寒门小姓,还想着归附汉地,臣老了,却也看不得这般不顾尊卑,便出来投奔皇上,皇上要为我们做主啊!”
老者话音一落,立即济北一道来的许多世家子都伏地哭了起来。
“皇上要为我们做主啊!”一时间堂中哭声不绝。
雍驰道:“怎么,济北王,不听你劝么?”
那老者道:“他哪里听老臣的劝,他被猪油蒙了心!他总想着那个小姓是我族侄简璞的弟子,当年去济北游历,又着郡丞招待过,便心生亲近……他哪里知道,这越是卑贱的人,但凡一日得了权,那可是比久居高位的要凶恶得多啊!”
雍驰微微笑了一声:“那我派兵甲去与你一道劝他,他还不会听吗?”说着雍驰唤了一虎贲将领之名。“末将在!”那虎贲将领一步出列。
“朕着你与简家翁一道,点两万兵马,今夜再去劝劝济北王,如何?”
“末将领旨。”
简家众人一干都拜:“多谢皇上。”他们擦干了眼泪,站在一边了。
这时巨鹿郡中,几位世家的领袖也走出一步,跪下道:“皇上明鉴,从前巨鹿郡与汉地有来往,不过是因其抗戎,毕竟巨鹿郡多年受戎人骚扰,失财丧民,不堪其烦。今日戎地已平,汉王却想着来夺地,臣等是拼死也不许的,臣等愿追随皇上,效犬马之劳。在此奉上黄金千两,捐做军需。”
雍驰笑了笑,一摆手,便有随军的宦官接过了孝敬,雍驰缓缓地道:“你有心了,朕今日告诉你,有朕在,古骜便不敢染指巨鹿。”
“皇恩浩荡,臣等多谢皇上。”他们又拜了一拜。
那些江南的世家族长们站在一边,互相望了望,也跪下道:“臣等愿追随皇上左右,唯皇上马首是瞻!”
“朕这仗……”雍驰令人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檄文,看着众人道:“……是为世家打的,诸位在这里签上姓名。从今往后,我等同仇敌忾,尔等也当率族子参军,任朕调遣。”
“老臣第一个签名!”适才那个济北郡的老臣上前一步,济北郡诸人立即跟上。巨鹿郡随之,江南世家几个族长唯唯答诺,都一一签了名。
“祝皇上明日旗开得胜!”他们轰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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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骜这夜没有睡,虞君樊在旁掌灯,外面的雨势渐小了,虞君樊在帐外滴滴答答的落雨声中轻唤道:“睡吧。”说着他抚上古骜的背。
古骜抬头望了虞君樊一眼,收了笔,在冉冉的烛光下微笑:“……石敕这篇文章改好了,你看看?”
虞君樊凑过身子,吹了吹墨迹,对古骜道:“……你加了好长一段。”说着默读下去。
古骜拿起手边的水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擦了擦颊边的汗:“石敕笔法犀利狠辣,我倒是小看他了,骂雍驰骂得太绝,我在后面加这一段,不仅是骂雍驰,也把我们的主张写一写。天下这百年来,兵戈四起,没有太平、即便有一时的安静,也不过是乱世中片刻的小憩。要结束乱世,便一定要平世庶,世庶不平,天下便不平。‘太平’二字,本就是说,人间不可不平,人不平,心便不平,心不平,便有动乱。石敕是骂雍驰无道昏聩,我是责雍驰不知历史积弊,也不知未来何去,更没有革新的勇气。书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他不知天命,一味与天命作对,如何当天子?汉军便是要替天行道,彰天命!”
虞君樊笑了笑,放下手中绢帛:“写得真好,你也该睡了。”
古骜道:“我再润色一下。”
虞君樊叹了口气,在古骜身前坐下,两人面对了面。
“当年,我父亲写文章也是很好的,可他还是没能抗得过世家间形成的亲密无间的藩篱,不是吗?”
古骜一怔,缓声道:“我知道……”说着他抬手摸了摸虞君樊的发:“我知道。令尊被人暗算而亡,所以你与义父便练成了天下都难防的暗曲,不过是为了今后不再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