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籍离开片刻后,伍子胥的身影从王座后转出。
他看着歧籍离开的方向。一些微淡的阳光从门口洒进来。
“你刚才为末支说情,表演得很好啊。”阖闾轻笑,“不知他听到了,是感激你,还是感激我呢?”
“他会感激微臣。而对大王,他将是感恩。”伍子胥淡淡说,“大王不要他死,但是,他会为大王死战,甚至战死。”
阖闾抬眼看他。
“你很明白我。”他厌倦似的说,“那么,歧籍怎么样?他会为我死战么?”
“不会!”伍子胥的声音,依然没有一点感情的变化,“他不会为您而死。”
“为什么?”阖闾好奇似的问,“他的感激,他的效忠,他的赤忱,都是那么的真实而完美。”
“就是因为太完美了。”伍子胥唇角泛起一个微弱的笑,“您,真的相信他么?”
阖闾慢慢抬头,眼睛上翻看向殿顶,叹息着说:“你总是最明白我的!”
承欢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个庭院非常大,大到即使他随便走走,也会迷路的地步。
阖闾似乎偏爱颜色浓艳的花。像这一片庭院中一簇簇,都是鲜红色泽的山茶,那色泽看久了,像是能够闻到浓郁的血腥气一样,使他厌恶。
他看到一处殿角,似乎有些眼熟。
那殿角下瑟缩着的一株花树,奇怪地以好几层丝绢围了起来,做成一个精巧得密不透风的丝笼。
承欢凑上去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可是这处景致,的确很熟悉……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眉角的伤痕。
伤口已经好了大半,摸上去也不觉得痛楚。使他奇怪的是,那天他违抗阖闾的命令,以那样的方式挣扎开束缚,阖闾却始终没有责罚他?
是的,他想起来了……
这丛花树,就是他放置那只残蝶的地方。
他心中一动,立刻蹲下身,伸手撕开了丝笼的一角。
眼睛凑上去,一开始只看到里面绿的叶,红的花。过了好久,忽然看见红红绿绿之间,一只白色的翅膀一闪。
——原来阖闾竟然让人,用丝绢把这丛花树围起来,让那只残蝶能在这方寸之地活下去么?
承欢凝神看着那只在花叶间缓缓移动的蝶,不知不觉地,眼底划过浅浅的温柔。
十二
吴国的后宫,阖闾自小在这里长大。即使负责伺候他的宫监头子年年费尽心思巧做布置,让一草一木都独具匠心,在他看来,依然觉得已熟悉到了厌烦的地步。
不过,最近飞入这宫中来的奇妙生灵,却让他觉得有趣了。
他慢慢走入重粹殿,一路行来,春风习习。这个春天与以往的千万个春天都没有任何不同,风声轻微,天一如既往的浅蓝,草一如既往的翠绿,一花一木,也都一如既往的开得绚烂。
但是他心里却少见地有了些许奇异的情绪。
仿佛这光景转瞬就会失去,而且再也不会重来。
从重粹殿转向寿梦宫,那是以他的祖父之名命名的宫殿,也是他目前的寝殿。在殿外东北角,远远一簇花树,以白色丝绢围着,在姹紫嫣红的春色里,看起来颇为奇怪。
阖闾走去那里的时候,只是想顺带着看一眼。
一思及他为承欢作的这护蝶的笼子,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愉悦。
——毕竟,那是他很少会做的事情。
但是他走到那一处,一眼便看见,丝笼竟然被撕开了!
破了的丝绢在风里飘着,几簇花叶从破处伸了出来,开得好不灿烂。
阖闾一惊,立刻凑上去看,只见笼子显然是被人力毁坏,支撑丝绢的竹丝已经被撇断,而本来笼在其中的那只白色粉蝶,也不知所踪。
他皱了皱眉,心想,这残废的蝴蝶,能飞到哪里去?
想着就抬目四处看去,不多时,果然看见墙角污泥之间,半片蝶翅,
阖闾呆立半晌,只觉得一阵怒气从脚底窜上来,忍不住怒喝:“来人!”
众宫监立刻跟上几步,跪下等候吩咐。
阖闾手按剑柄,冷冷逐一扫视他们,问:“谁毁了丝笼?”
众人战战兢兢互相张望,都摇头表示不知。
阖闾冷笑。
“谁都不知道?那就一起受罚吧!”
忽然有个清洌的声音说:“是我。”
阖闾抬头,就看见承欢坐在栏杆上,歪着头,冷冷看着他。
“——是你?”阖闾不怒反笑,“你在为他们顶罪么?”
承欢摇头:“不是。丝笼的确是我毁的,你要责罚,罚我好了。”
“哦?”阖闾依然手按着剑柄,转向承欢,挑眉,“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承欢从栏杆上跳下,长发在风里散了开来,他却似全不在意,只看着阖闾,说:“我当然知道。”
阖闾冷笑,猛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强把他拉到墙角,指着那蝶尸,冷冷道:“你自己看清楚!”
承欢低头看着,脸上出奇的没有半点伤心或震惊的表情。
“你破开丝笼,以为就能让它得到自由么?”阖闾冷笑,“这种残缺的生命,给它个遮挡风雨的安身地方,是我的慈悲。”
他扬手,指向蝶尸,再指向丝绢,说:“你害死了它。”
承欢猛然抬眼,直瞪着他。
他甩脱了阖闾的手,走到蝶尸边,又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丛花树。
走到了,回头,看着阖闾,粲然一笑。
“七步。”
“嗯?”阖闾挑挑眉,那双眼睛里压抑着怒气,也氤氲着好奇,“七步?”
“至少在它死前,它飞了七步之远。”承欢笑得云淡风轻,有一种出奇的轻松和愉悦,“你以为把它用丝笼拘束起来,就是它的幸福么,阖闾?”
阖闾看了他很久,幽深如墨的细长双眼内,渐渐的,怒气越来越盛。
他走过去,一把抱起承欢,向殿内走去。
“我自己会走!”承欢喝道。
“你自己会走?”阖闾浅笑,“再说这样的话,我打断你的双腿,看你用什么走?”
他将承欢抛在床上,顺手解了剑,开始宽衣。
另一只手始终卡在承欢脖子上,并未用多大的力气,但略带强硬的手势却透出威胁感。
承欢挣了一下,再不动弹,只是看着他,瞳孔内清清的,问:“你在生气?”
“我是在生气。”阖闾冷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冷笑了,而在往常,他并不会这样过多和过于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泽地大乱,别国虎视眈眈,前线战事吃紧,我却在为了一支蝴蝶浪费时间,浪费得毫无价值!”
“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时间被浪费而生气?”承欢直视着他,“你真的是个自私的人。”
阖闾忽然停下动作,凝视着他,半晌,才说:“你是第二个这么说我的人。”
“第一个人是谁?”承欢问。
阖闾斜眼看他,没好气地说:“没必要告诉你。”
“是伍先生,对么?”承欢盯着他,问,“你一直把我当作他,又提醒我我不是他——你是在提醒你自己么?”
“你明白就好。”阖闾漠不关心似的说,“你本来就该知道,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漂亮的赝品。——赝品就该知道自己的位置。”
“如果我不做呢?”承欢的眉深深皱起来,眉眼之间,有种孩子气的凶狠,“如果我不想做赝品呢?!”
“那么,你早该死了。”阖闾淡淡说,“我对你——作为‘承欢’本身的你,没什么兴趣。”
承欢冷冷地笑。
连笑容都是凶狠得漂亮的。
“不公平。”他说,“难道我就对你有兴趣么?”
他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阖闾的前襟,紧紧拉住他,大喊:“我没兴趣靠你那虚假的温柔,在你床上活下去!”
阖闾再度愕然。
他细细看着承欢那近在咫尺的眉眼,一直深深地看到他的眼内,说:“你不知道自己很幸运么?”
承欢紧咬着牙,回答:“你这样随意安排别人的命运,还要我觉得幸运——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
“怪不得你要把丝笼毁了……”阖闾叹息一声,“对你来说,即使只能飞七步,也——比在丝笼中安逸地过一生要好么?”
他伸手,捧住承欢的脸,直视着他,语调柔和地问:“值得么?”
“值得。”承欢依然揪着他,咬牙瞪着他的眼,毫不犹豫地答。
阖闾捧了他的脸,细细地看,指腹摩挲过他的脸颊,顿了顿,忽然一笑。
“天啊,我现在真的想要你。”
承欢身体一僵,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阖闾却依然那么紧地凑近他,轻声说:“怎么了?你不喜欢么?在上面的那个,可是你呢。”
承欢皱眉,阖闾已经贴近了,一个深深的吻压下来。
承欢避无可避,只觉得呼吸一滞,整个人已经被深深地卷进去。他只觉得脑袋深处有什么在不停地转着,那是既冰冷又火热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漩涡一样纠结在一起,让他深深沉下去,又被抛得高高的,完全失去了方向。
只是一个吻而已。即使此刻,他依然清醒到了痛苦地步地想到,这只是一个吻而已!
他与阖闾之间,交媾那么多次,却比不过一个吻的深刻么?
这认知从他心底深处绞上来,在他的喉咙里形成一股酸楚滋味,并该死地渐渐上升,湮没他。
良久,阖闾才放开他,意外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里有一两滴液体,冰凉的,并逐渐变干。
阖闾看着双目紧闭、不愿睁开眼看他的承欢,又沉思地看看自己的手指尖,而后悄无声息地站起,离开。
“我一向讨厌眼泪。”阖闾淡淡地说,“我认为那是极度柔弱的东西。没有想到这小家伙也会流泪,那实在是太无趣了。”
伍子胥听着,垂目看着手中小小的暖炉,淡淡地说:“那你为什么离开?”
阖闾挑挑眉:“难说……不是因为厌烦么?”
他们坐在伍子胥府邸的后院凉亭中,凉风习习,带了三两缕淡薄的花草香,让人不由得放松了心情。
伍子胥微微牵动嘴角,算是笑了一笑:“那你又何必立刻来找我?”
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这一君一臣,像是回到了阖闾登基前那段没有太多隔阂的时光,海阔天空,什么都可以谈。
“我只是……”阖闾翻眼,看向天空,叹气,“感到烦躁。”
天空高远,江南春色里难得的晴朗天气。青白色的天空上,偶尔有鸟群飞过。
寂静无声。
他们像是在难得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寂静,谁都不愿先开口打破一般,沉默了很久。
伍子胥伸手,将暖炉搁到了石桌上。
阖闾凝目:“你不怕冷么?”
伍子胥淡淡一笑:“凉了。”
阖闾侧头:“嗯?”
伍子胥拨开黄铜的壳,看着炉心。黄铜与黄铜间划开的声音带着跳跃感,轻轻响了一声。
“炭火都熄了。”
阖闾默然,伸指轻抚眉心。
“既然如此,再点上它吧。”
伍子胥抬眼看着他,柔和地说:“炭已烧尽,如何能够再燃?”
“哦?”阖闾轻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换过新的火炭,”伍子胥依然语调柔和,“原来的火炭,已经烧成灰。要想取暖,就要换成新的。”
阖闾觉得心下有些恼意,又有些空落落的,直起身子,定定看着伍子胥,一笑:“你为什么要用这么迂回曲折的方式,告诫我呢?”
“大王问的是炭火的事,我回答的也是炭火的事。”伍子胥垂目,淡淡地说,“大王如果从中得到别的讯息,也是因为您自己早已想到了。”
两人之间,立刻又沉默下来。
良久,阖闾才说:“我确实喜欢承欢。”
伍子胥低头看着空空的双手,淡淡说:“我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我一见他,就知道,你会喜欢他。”
阖闾盯着他,加重语气说:“但是,我喜欢他,只因他与你相似。”
伍子胥微微叹了一声。
叹息声轻微得几乎听不到。
“但是,”他开口,缓缓说,“使你心烦意躁的,却是他与我不似的地方。”
说完,他像是疲惫不堪地,合了双目,靠在栏杆上,静静坐着,再不说什么话。
阖闾定定地看着他。阳光带着春日特有的明亮色泽,斜斜照进凉亭,铺在对方的发上衣上。白中带灰的发色,在这样的阳光下,也像是发出浅浅的光一样。
那光芒极浅极淡,但阖闾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被灼伤一样的痛楚感。
这春日下午平凡的光景,一直在他心里停留了很久,在不为人知的、小小的角落里,嗜好血与死亡的王者,一直收藏着这画面,与当时他那奇异的痛楚心绪。
十三
吴王阖闾七年,南蛮泽地爆发叛乱。
泽国之乱,在历史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正史中这个民族与这片土地所有的记叙,只留下“泽人漫理”四字,而稗官野史中,也对其过程语焉不详。
历史只是记载强者的盛事与杀伐掠夺的丰功伟绩,对于湮没如草的弱小民族,却吝惜得不愿多书几笔。
但是这闽粤之地的蛮荒民族,却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爆发出可怖的战斗力。从春至夏,末支带领的先锋伍千吴军,竟然折损大半。阖闾终于命王族的第一勇将岐籍带兵,从水路出发,前往援助。
随军的除了阖闾特别拨给岐籍的吴军精锐,还有个特别的客人。
水军驻扎在太湖之滨,只等领军的歧籍令下,即可起航南下,直达泽地。
岐籍高坐马上,沉思着看向甲戈齐备的将士们。汗水顺着他皮甲和肌肤的间隙,蜿蜒着流下来。
南方的天气极热,甲胄又密不透风,岐籍只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架在烤架上的肉畜,而且已经熟了一半。
这一场仗,真不易打。
他侧首看向旁边的车队,冷冷一笑。
岐籍的长相与阖闾有几分相似,属于吴国王族特有的细长眉眼与深刻的轮廓组合起来,自有一种英挺的魅力。
车队的辎重车辆之前,有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身饰以金玉,绘以彩藻,看起来,和枕戈待发的军伍十分的不相称。
岐籍策马行过去,到了车厢边,伸出长剑,以剑尖挑开车帘,淡淡问:“世子长途跋涉,可还习惯?”
一只手捉住了车帘,缓缓拉开,现出一张少年的脸。
正是越国世子勾践。
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灿烂而无邪的笑容,仿佛如今不是身处军队中,而是正驾车游春,凉风徐徐,三五友人于车上马上笑语盈盈一般。面对这样无害的笑容,即使有心找茬如岐籍者,内心也不由得轻松了一些,柔软了一些。
“将军辛苦了。”勾践笑着,脸颊下面竟然有个小小酒窝一现即隐,“虽然不知吴王为何要求我随军而行,但是我毕竟不熟悉行军之事……一路上,给将军带来不便,还希望将军海涵。”
岐籍不由得挑挑眉。
这个越国世子,有这么愚笃么?
名为随军,其实乃是强迫性的。吴国与越国名义上好歹也是盟友,这次出兵泽地,却将越国世子软禁军中,勾践稍微有点头脑的话就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吧?
事实上,一个小小的泽地,还不至于要动用吴国最精锐的军骑。
岐籍知道得很清楚,这次的最终目的地,根本就是越国。
虽然和原定计划略有不同……
——原来的计划,是末支灭了泽以后回师,而岐籍于此时出兵,和末支前后夹击越国。
而现在的调整,则是以岐籍取代末支的军队原先的位置,灭泽后回师。
而接应他的,将是吴王阖闾亲自率领的大军!
岐籍觉得一阵战栗。
亲手灭亡一个国家,在史书上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眼前的越国世子,就是他面对越国军队时,可资利用的棋子。
“不麻烦。”他淡淡回答,“以后,需要世子帮忙的地方还有很多。”
勾践低头笑笑。
初夏的阳光很烈,也很艳,打在他脸上,有些透明的发白,以至于这个笑容看起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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