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个金盏美人?”勾践睁大了眼,问。
扶馨点点头。“你可曾见过那般残忍的景象?”他说,“直至今日,我一想起当时情景,还食难下咽。”
“我记得。”勾践的笑容里带了点微微的诡秘。
“我不理解。”扶馨带点不解与责难的眼光看着勾践,“你,当时年仅十五,竟然能笑得出来,竟然能拍手叫好,竟然……吃得下去。”
勾践的眼光很隐涩地暗淡了一下。
“哥哥,为了越国,我什么都可以做到。”他沉静地说,“然则这和承欢又有什么关系?”
扶馨叹了口气。
“他是那女子的弟弟。”
“自我入宫以后,知道了很多事情。”扶馨说,“那女子本来是阖闾宠爱的嫔妃,姓莘,名字是妙姬。但在四年前一次宫宴中,阖闾忽然把她丢给当时来使的楚国使臣狎玩。她受不了屈辱,回去以后就疯了。”
勾践挑了挑眉,沉思片刻:“当时……吴国快要出兵攻楚了吧?”
“是的。所以想必是阖闾用来迷惑楚国使者的招数。”扶馨分析,“可怜的妙姬,平白无故变成了牺牲品。”
“本来极受宠爱,忽然被打落地底的滋味不好受吧。”勾践忍不住笑笑,“难怪她会疯。但是阖闾最后又怎么会用她来做——那个?既然她已经疯掉。阖闾难道真的如此残忍?!”
“妙姬疯了以后,阖闾赐了她一座晴楼,放在后宫好生看着,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但是没多久,晴楼被她一把火烧了。外界传说正是因为如此,阖闾才会震怒,灭了她满门,且用她来飨客。”
“就因为这个?”勾践问。
扶馨左右看看,低声道:“宫中传说,那天妙姬不仅放火烧楼,还……刺伤了伍子胥大人。”
勾践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扶馨不解地看着他。
勾践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微笑着说:“哥哥,你觉得,若能握住阖闾这样的人的致命处,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我却觉得是危险的事情!”扶馨忧心忡忡地说,“你了解阖闾多少?你可知道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你觉得他很可怕么?”勾践歪歪头,一副天真表情,“我却觉得,他绷得太紧,快要断了呢?”
见扶馨一脸不解看着自己,勾践笑着推推他:“我以后会说给你知的,哥哥。现在,把他抱进来吧。”
承欢一直都醒着。
身体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至少这个躯体还活着。
他不知道阖闾为什么忽然对自己感兴趣。那黑衣的王者,是吴国民众的神,是所有人尊崇的对象,但同时,也是下诏赐死他全家,将他投入牢狱的人。
他该敬仰他,也该恨他。不,身份相差如此悬殊,他连恨阖闾的资格亦欠缺。
他不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只是被动接受。
甚至无力挣扎。
他唯一的反抗,即是不反抗。
无论阖闾对他作什么,他都不会做出回应。
他想,一个没有反应的玩偶,很快就会被丢弃吧。
无论如何,要他去向对方摇尾乞怜,曲意奉迎,他做不到。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轻柔地抱起,移动。
——不知道那个越国的殿下,准备在自己身上做什么?
无论是什么,他都已经准备好接受。
脚趾忽然接触到温热的感觉。
下一瞬间,身体滑入温度恰好的水中。
承欢战栗了一下,睁开眼睛,正对上勾践含笑的眼。
勾践伸手探了探水温,侧首对扶馨点点头:“谢谢你,你先出去一下。”
扶馨点头,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承欢觉得有点愕然,他从未见过王侯对下人如此有礼。
勾践看着坐在水池中的承欢,微微一笑,竟然就身穿着衣服走进水池,在承欢身边坐了下来,将他轻柔地拉向自己。
“你不用觉得奇怪。”他在承欢耳边轻柔地说,“其实,他是我哥哥。”
承欢猛然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很好。勾践心中默默地想。他会战栗,会好奇。他不是木偶,只是想把自己变成木偶。
他但笑不语,只是轻轻环抱住承欢的背部,让承欢能够更舒适地坐在水池里。
在旁人看来,这尊贵的越国世子,简直是把自己做成了承欢的垫子。
承欢微微皱眉。
——他不习惯!一点也不习惯!
如果这是这个越国世子喜欢玩的游戏的话,自己一点也不熟悉游戏的内容。
勾践似乎很害羞地笑了一笑。
“你不要害怕。”他柔声说,“我只是想给你清洗伤口。”
他见承欢转头看向自己,又说:“你会不会奇怪我这样入水呢?——我不想和你有肌肤接触。我想,你会不喜欢的。”
承欢闭了闭眼。
眼前这个人真奇怪。
他清清楚楚记得,在宴会上,是眼前这个少年向吴王借了他。
但是为什么,现在却是以这样的态度对他?
勾践微微一笑,开始在自己的怀抱中,仔细洗涤起承欢的每一处伤口。
“会有点疼,但是请你忍耐啊。”他轻声说,“如果不洗干净的话,恐怕会带来炎症。”
他的手下不停,低声说:“刚才我说那个奴仆是我的哥哥,你觉得很奇怪?”
承欢默默点头。
“三年前吴楚之战,楚国溃败,越国向吴国求和称臣。”勾践柔声说,声音里有一丝隐痛,“王兄作为求和的礼物之一,被送来吴国。他一向倔强骄傲,不受阖闾喜爱,所以遭受酷刑,被贬为贱奴。”
他的手在承欢的臂上颤抖一下。
“你看,为了生存,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他慢慢说。
他轻轻握住承欢的手:“因此,今日在宴会上看见你,我才忍不住向阖闾要你。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残暴,任由他这样对你,你不久就会死去,和你姐姐一样。”
承欢忍不住颤抖一下,呼吸猛然急促:
“你——知道我姐姐?!”
五
“人呢?”
黑衣的王者发问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那微笑从细长的眼角泛出来,竟然带着绯色的妩媚之感。
但扶馨却心内一下子冷到了底。
阖闾在微笑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情。可能是心情正好,也可能是狂怒的前奏。
现在的情况,任怎么想,阖闾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越国世子说尚须少许时间,才能将陛下的爱物送回……”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已让扶馨懂得,无论内心如何惶恐,面上也不能流露一丝一毫。
否则,君王第一个迁怒的对象,就是在眼前的人。
阖闾微笑。
“看样子,这次调教花费了世子不少心力啊!”
他猛然将手中的镇纸掷出去。沉重的玉石镇纸飞过来,直直砸向扶馨身上。
扶馨不敢躲。
镇纸打在他肩膀上,带来一阵钝痛,而后弹出去,落到地上,碎了。
扶馨抬眼看看阖闾,对方正带着微笑看他,完全不像刚才狂怒过一样。
“拾起来。”
他急忙跪下来,以手收拢那些玉石碎屑。因为内心的惶恐,手不禁有些颤抖,碾过了地上的碎屑,引起略微的疼痛。
阖闾的眼光一直注视着他。
这个卑微的宫监,把恐慌掩藏得很好。沉静的外表也很合他的心意。
他沉思着,看着跪在地上的扶馨,从头发看到腰身,缓缓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如果不是勾践派他来送信,大概这个宫监一辈子都会在外馆当差吧!
他站起,转过桌子,走到扶馨面前,伸手扳住他的下颌。
扶馨垂目,不敢看他。
“我好像见过你,”阖闾沉思着,缓缓说,“你是从宫中出去的么?”
扶馨极快速地想了一想,回答:“我……奴婢以前在宫中当差,后来被遣到外馆。”
阖闾不经意地“嗯”了一声,手指缓缓转动,抚过扶馨的脸颊,而后是嘴唇。
扶馨终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了一下。
这小小的肌肤接触,让他回想起自己刚被送给阖闾那几个月,仿似地狱一般的时光!
阖闾却忽然缩回了手,以冰冷的眼光看着他,冷冷地说:“继续。”
扶馨悄悄松了一口气,急忙趴在地上努力地捡起每一块最微小的玉石碎屑。
等所有的碎屑都拢在他手里,阖闾才冷冷地道:“带回去,送给越国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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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馨离开好长一阵,阖闾都沉默不语。
案几上焚烧着细细的檀香,室内的空气渐渐蕴满这浓郁得过分的香气。
阖闾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上次我享乐的时候,你来过吧?”
片刻后,帷幕后一个沉静得像是在拼命压抑着情感,却依然平静得像湖水水面一样的声音说:“是的。”
阖闾笑了,手指慢慢摩挲自己的嘴唇,带着一丝狡黠问:“你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王如果想说,自然会说。”
帷幕后慢慢走出伍子胥的身影,依然是青衣白发,脸上沉静得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如果不想说,我问也无用。”
阖闾抬眼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珠微微上翻,在尖而细的眼角渐渐化出一片难以言喻的尖利气质来。
那可以说是杀伐之气,但连这杀伐之气也与室内的檀香气息一样,带有浓艳之色。
“你的香。”他说,“你第二天来见我的时候,身上带了我这边才有的檀香气息。”
他忽然伸手,攀住伍子胥腰间系着的玉石配件,将他缓缓拉向自己。
“你那天在我门外站了多久?能染上那么浓的香,应该站得很辛苦吧?”
伍子胥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问:
“你是在勾引我么?”
这要命的问题在他嘴里问出来,却平静得像是在朝堂上说:王,干溪一带遇水灾,请救之;或者,今年吴国将士又有扩充,请增军饷。
阖闾立即住了手。
“如果王被刚才那个宫监引起了火,那我相信,王的后宫中,必定有诸多佳丽可以为您败火。”伍子胥继续说,表情纹丝不动。
阖闾继续看着他,半晌后,终于垂目,冷笑。
“那宫监?他是越国人。”
伍子胥“哦”了一声,也不见得多么吃惊的样子。
“他是越王允常的庶子,几年前被送来做求和的礼物。我不太喜欢他,送去了外馆。”阖闾冷笑,“他竟然装作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竟然以为瞒得过我!”
“你怎么认出来的?”伍子胥问,“又怎么能肯定?”
“我摸了他的脸和唇。”阖闾像是在怀想着什么,悠然说,“我记得每一个接触过的躯体的触感,绝对不会错。”
伍子胥挑挑眉,脸上难得地带了些困惑的表情。
阖闾发现了,笑着,戏谑地看他:“胥,你是不明白这些的……”
他缓缓伸手,这次,指尖像是在对待绝世珍宝一样,轻轻夹起伍子胥的一缕长发,慢慢打圈,看那灰白的发丝缠绕上自己的手指。
“如此洁净的你,不明白其中的乐趣。”
伍子胥低目,看着阖闾,淡淡说:“您心爱的承欢就要被送回来了,他会和您一起体会,您所说的‘乐趣’的。”
阖闾挑眉,大笑。
笑声短促而强烈,瞬间响起,又瞬间湮灭。阖闾靠在椅背上,喘着气,断断续续问:
“天啊,你说话的那个语气……胥,你在吃醋么?”
伍子胥看他,叹了口气。
“王,为了你的吴国,请保重身体。”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承欢?”
阖闾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手指依然缠绕着伍子胥的白发。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永远没有反应。就像无论我对他作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一样。”
他吃吃地笑起来:“奇妙,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见他了。”
勾践将承欢送回吴宫的夜晚,正是清明前的鬼祀之日。
牛车在行进中摇晃,透过竹青色的车帘,隐隐约约透出外面的火光。
承欢一个人坐在车厢里。
为了治疗他身上的伤,勾践特地去向吴王多要了几日时间。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
勾践今日派扶馨进宫,要求再延长几日,却带回一把碎了的玉石镇纸。
看着那摔得粉碎的青玉,勾践可爱地吐了吐舌,悄声说:“好大的力气!”
承欢却不知道阖闾为什么会对他如此执著。
他问勾践,勾践只笑,不回答。
笑容在青色的光线里,像一只过于绚烂的蝶。
翅上的磷粉美丽,却有毒。
过了半天,勾践才悠然说:
“答案,你自己去找。”
透过车帘,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行人穿梭,一堆堆篝火闪烁,那是烧给神灵与鬼魂们的祭品。
满天都是飘飞的灰烬,却听不到一句说话的声音。
——传说鬼若听到人声,是会上来找他的;
于是在这清明前夕,人类给鬼摆下盛宴,十里长街,处处是献给鬼神的饕餮盛宴与烧给亲人祖先的?嚰阑医疵挥幸桓鋈怂祷埃『⒆佣急还亟夷冢恍矸⒊鲆簧淇蕖?
牛车在漫天飘飞的灰白色灰烬中缓缓而行,如在最深邃的梦中。一切的速度都变缓了,仿佛真有鬼魂三五成群,在这摆满盛宴却无生气的街上穿行。
承欢的泪已干,没有表情的脸,像街道上摆着的敬献给鬼神的供品般,美得带点肃穆的诡异。
鬼神会不会吃人间的供品,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姐姐,据勾践所说,却是被吃掉的。
在三年前,越国向吴国称臣求和的典礼上,妙姬作为盛宴上压轴的点心,装饰整齐坐在巨大的金盘里,被蒸熟了,端上来。
已经死去的女子,僵硬的脸上蒸气弥漫,不再有生前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妆也没有乱一丝一毫。
为了达到上桌时候的完美效果,需在“材料”活着的时候制作。先清空肠胃,灌下少许酒以去除肉腥,复以丝帛捆住手足,以免“材料”挣扎破坏整体效果。
——之所以用丝帛,是因为无论什么绳索都会留下难看的痕迹。在“材料”的面部,还需敷以沾水的上好绢布。惟有保存住本来绝世的美丽容颜,才能在制作完成后,刺激人的食欲。
一切制作完好以后,再整理好已经熟透的“材料”的衣服,并以江南特有的、从花卉中提取的水红色胭脂,在两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层。而后,重新盘发,就像在果盘上点缀樱桃一般,以华丽的金玉点缀满云鬓。
当巨大的金盏在众人面前打开的时候,勾践不得不承认,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艳。
在袅袅的蒸汽中,肤色雪白的女子身着绯色的衣服,垂目坐在纯金制成的大盘中,琉璃色的玉质琅?毐环绱刀⒊銮嵛⒌拇嘞臁?
因为那一点胭脂点缀出来的殷红,已经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女人,看起来竟然像是在诡秘地微笑着一样。
承欢早就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虽然在梦里经常见到姐姐,不是吴宫的命运多舛的妙姬,而是入宫前,那个不知人生黑暗的快乐少女。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回放着他童年记忆里那些小小的温馨片断。
他早就知道她死去了,死在吴国至上的君王,那残忍嗜血又雄才伟略的黑衣王者之手。
但是他没有想到,是在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方式。
深邃的悲痛从内心深处摇晃上来,在勾践告诉他三年前的所见所闻后。
一瞬间,巨大的黑影从身体内部,将他的神智整个撕裂。比在牢狱中受伤的时候更痛,比阖闾想要刺激他出声时、用利刃划遍他全身更痛,每条细小的神经都从最末端瞬间窜上来无可抑制的痛感,撕扯着他全身。
那一瞬间,他的神智像一只怯懦的鼠,想往名为“疯狂”的茧中逃去。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盒子被放在他眼前,闪烁的冷光,将他的神智重新拉回来。
勾践默默看着承欢崩溃,痛哭,而后慢慢起身,将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放在承欢面前。
“阖闾登上王位,是依靠刺客专诸,以欧冶子所铸的鱼肠剑刺杀吴王僚。”他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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