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大笑起来,活泼的眉宇间毫无不快的神色:“果然是要灭吴,先灭伍啊!算了,先生不是来带我进宫的吗?”
“是的。大王已经等您很久了。”伍子胥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听说越王允常,也就是您的父王偶染微恙,敝上担心您心情不快,特意准备了节目等候。”
“希望阖闾有些好的节目。”越国世子,这名唤勾践的少年忽然伸出舌尖,在牙齿上微微转了一下,如此带着淫荡气息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毫无不洁之感,只让人觉得稚气得可爱,“上次的金盏美人,真是美味之极。”
伍子胥没有表情地转身:“请随我来。”
“等一下,”勾践忽然加快了脚步来到了伍子胥面前,一探手,从绣着雅致花纹的衣袖里,抽出了一枝白色梅花,在伍子胥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将梅枝斜斜插入了他天青色的腰带里。
“先生太冷淡了,即使是美人,少了一段香,也缺少了很多情趣呢。”
勾践笑吟吟地伸手整了整束着梅枝的腰带,抬起头来,“这是我来吴国途中,在天平山下摘的,今年的第一枝早梅呢。幸好选对了,很适合你。”
伍子胥茫然看着他纯黑色的长发在自己面前低下去,又抬起来,倾泻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目光下移,停留在自己腰间的梅枝上。
梅枝和自己的白发相映衬着。只是,梅枝纤细,还带着雪融后的潮湿气息,发散出幽然的浅光;而自己的头发,却白得毫无光泽,亦无生气。
沉默了一会,伍子胥竟然就这样走了。
勾践站了一刻,目送他的身影在亭台楼阁间转过不见,忽然举起衣袖,凑到自己面前,嗅了一嗅。
“果然是……很合适他的香味啊。”
“世子远道而来,不先来拜会寡人,却忙着和伍卿叙旧,”阖闾细长的深黑色眼睛凝视着勾践那年少无邪的脸,锐利得让人有刺痛的感觉,“不知道你们聊些什么?”
“啊,只是想请伍先生到越国一游。”勾践明快地答道,“可惜先生心系吴国,竟不愿成行。”
宴席上的王公贵族们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勾践这么说,摆明了是在公然招揽伍子胥。听说伍子胥还在楚国为公子时,十分疼爱当时滞留在楚国作为人质,还是孩童的勾践,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群臣的眼光犹疑地逡巡在微笑着的少年和沉默着的白发青年之间。
阖闾冷锐地扫视众人,一瞬间窃窃的声音都静止了。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勾践身上,勾践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举起玉盏一饮而尽。
玉色温润,在他的雪白指尖,像一件把玩的器具多于酒具。
“好酒。”勾践放下酒杯,目光停留在阖闾膝下俯伏着的身躯上。
那是一个少年。虽然身上披着阖闾的黑色大氅,但从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可见很多骇人的伤痕。
虽然如此,伤痕并不能损伤他属于少年特有的清冽与流畅,冷漠地,俯卧在阖闾膝下。
透过额前的垂发,一条细细的银链从少年的眼角连出来,一直到阖闾手指上硕大的铁质指环上。
感觉到了勾践肆无忌惮的注视,阖闾微笑着将手伸入少年的颈窝里,用力扭住了少年的下颚,像在展示一只纯种小狗似的,将少年的脸转向勾践的方向。
“如何?”
“嗯……”勾践从鼻子里发出撒娇一样的声音来,“真是很奇特的猎物呢。”
“猎物?”阖闾感兴趣地勾勾嘴角,“为什么是猎物?”
“如果是大王您后宫的宠爱,不会有那么多旧伤痕。”勾践笑得天真灿烂,仿佛在说着阳光真好五谷丰登,“所以,应该是最近刚刚捕获的吧?”
“有道理。寡人忘了,世子是很聪明的。”阖闾诡笑着将少年提起来推向台阶下面,“好好疼爱他吧。”
铁质的指环被一并带了下来,落在杏红色的地毯上,微微弹起又落下,发出钝重的声音。勾践手扶着案边站了起来,将少年接到自己怀里,微微笑着,向高高在上的吴王施礼。
“谢吴王。”
※※※※z※※y※※b※※g※※※※
少年的身躯被倒转过来平放在案上,群臣的眼光亦不由自主跟随着这奇妙生物。
权贵的夜宴中,经常有类似的余兴节目。而节目的牵头者是两个邦国的最尊贵者,却更加提高了危险度。
对吴王手中的玩具,群臣既不能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又不能兴趣过于鲜明,如此的余兴,真是痛苦与欢愉交织。
在群臣中,只有伍子胥一人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承欢那优美的赤裸身躯上。
他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勾践,从他的手势,到他的表情,到他带笑的薄唇,再到他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勾践揭开大氅,少年肩背上几道新鲜的伤痕,带着血味呈现在他眼前。
那大约是利器所伤,虽然伤痕极窄,却深可见骨。伤口大约被水流冲刷过,现出惨白的肌理。
勾践暗叹一声。
阖闾果然是很喜欢献血的人,
他谨慎地将手指覆上伤口,轻微地试探,那身躯略为抽搐,却竟没有半点抗拒的意识。
他疑惑的眼光转向支着下颌悠闲地望着这边的阖闾,阖闾无奈地挥了挥指尖:
“就是这样,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抵抗。不哭也不喊,安静得让人觉着无趣。”
“那样的话,的确相当无趣。”勾践心里暗笑。
他当然明白这些权贵,这些手握着千万人命,一句话即血流成河的人。安静无反抗的猎物从来不会引起他们的嗜杀欲望,只有鲜活的会挣扎求生的生命,才值得一看。
他是如此透彻地了解这一切,只因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即使贵为越国世子,在吴王面前,他也可能成为猎物。
如果不更为谨慎小心的话……
他伸手,将大氅重新盖在少年身上。
“如果大王不介意,我想带他回我的行馆。”他微笑着,十分无害,“七天之内,必定还大王一个更加有趣的人儿。”
阖闾怪有兴趣地看着他。
“世子的提议很有意思,”他说,“但是如果,你把它弄坏了呢?”
“那您也没有什么损失啊!”勾践姿态优美地坐下,“我会随后献上几位我们越国的佳丽。”
阖闾紧盯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侧头对伍子胥说:“朕越来越喜欢他了!当真聪明!他若即位成为越王,我们吴越间将增添多少趣事!”
伍子胥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微微牵动嘴角,算是笑了一笑。
阖闾猛然将酒盏向地上掷去。
群臣吓了一大跳,殿内立时悄无声息。
阖闾为人喜怒无常,暴虐成性,谁都不知道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阖闾冷然四顾,说:“朕累了,散了吧!”
群臣如蒙大赦,立即纷纷起身离开。
勾践带着玩味的笑,抬手招来随从,将承欢抱起来,和他一起离开。
走到殿门口,他有意无意回望,看着大殿尽头那沉默不语的两人,微微一笑。
待人群都散去以后,阖闾对着杯盏纷乱的宴席,沉默良久。
无人的宴席恰似杀戮过后的战场,纷乱中有凄凉。
伍子胥等了一刻,淡淡说:“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退下了。”
他退到殿门口,正要伸手推门,阖闾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你身上是什么香?”
伍子胥顿了一顿,说:“梅香。”
“哦,早梅已经开了么?”阖闾冷淡得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但是你有那么多政事要处理,哪里来的功夫去看梅花?”
“越国世子送给我的。”伍子胥说,停了一瞬,又接下去说,“臣觉得接受也无不可。”
阖闾静止下来。
良久,阖闾忽然问:“你没有话对我说么?”
他的声音从伍子胥背后遥远处传来,平淡的语音里,尾音竟然带着些微的脆弱。
伍子胥瞪视着深黑色的大门,和自己放在门上的手,片刻后,回答:
“没有。”
又是良久的沉默。
这沉默似乎变得十分沉重,压得人难以呼吸。
半晌后,阖闾淡淡地说:“没事了,你走吧。”
四
车窗外沿的铜铃沿路发出轻微而连绵的叮当声响,提醒着过往的人让出道路,给吴王尊贵的客人通行。
御者熟稔地挥动皮鞭,驱赶着牛车向吴国宫廷的外馆行去。
“慢一点,我不赶时间。”从车厢里传出清冽的声音,“我们的车上,可有位经不得颠簸的客人啊。”
御者应了一声,车速缓慢下来,车轮辘辘的声音响彻在阖闾大城洁净的路面上。勾践从车窗望出去,看见那一角浅青色的天空,唇角隐约泛出笑意。
外馆的大门敞开,身披甲胄的士兵们恭敬地向这辆载着贵客的牛车行礼。但是勾践知道,这些看上去恭敬的士兵,随时会反脸成为他的看守者。吴越之间关系一向紧张,在吴国借着孙武天下无双的兵法和伍子胥举世难觅的智计打败强楚、隐隐然成为这战乱时代新的霸主之际,近在咫尺而国力又不如吴国的越国,正是倾巢之下的危卵,随时有覆灭的可能。
既然国力悬殊,无法从外部破坏,那么,从内部怎么样呢……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勾践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笑容越发灿烂。
如果不是国力不如人,越国何必一直在吴楚面前扮出摇尾讨好的样子?
数年前,无人知道吴国竟然可以瞬间变强,几乎让强大的楚国灭亡。越国数代先王的联楚抗吴的策略宣告彻底破产。为了这个错误,越国几乎被吴国顺手灭掉,最终不得不卑辞厚币求和乞怜,甚至献出王侯贵族来讨好吴王,只求平息那黑衣冷血的君王的怒火。
勾践的笑容,从来不会带上任何不洁的色彩。没有人看到他的内心,那棘刺般的野火。
他伸手,隔着毯子,轻柔地抚摸身前那个裹在毯子里的人形。
没有强大的后盾,没有有力的臂助,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智谋,和……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日宴会里见到的这只玩物,不仅是美丽和有趣而已。
他微微抬起头,望向外馆的庭院。
一个身着宫监服装的下人,正手持长柄的扫帚,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庭院。
庭院极其洁净,除了偶尔飘下来的黄黄绿绿的树叶,不见一丝尘埃。虽然如此,那面目清秀的宫监依然默不作声地坚持着扫清每一寸路面,仿佛他生命的全部意义,都集中在手底的扫帚上。
勾践看着他,眉毛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微一挑。
扶馨在静静扫着地。阳光很好,外馆又安静又庄严,这静谧的一刻能引起任何人甜美的心绪,却无法在他槁如死灰的心里引起波澜。
入宫数载,早已忘却旧事,磨灭乡音。
当越国世子勾践的牛车驶入外馆大门的时候,他也只是谨慎地退到一旁,做出卑谦顺从的迎候姿态。
他感觉到有敏锐的视线在盯着自己,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止。”
从垂着朱红色缨络的车窗里,忽然传出明快的声音。
驾车者应了一声,挥鞭呼喝,牛车猛然停了下来。
勾践伸手拨开窗帘,深思着看着扶馨,微微一笑:“我好象见过你?”
见你的鬼。扶馨下意识地避开对方那带着天真无邪感觉的眼神,勾践居高临下直视他的视线在谁看起来都是明亮得不带一丝阴影的吧,可是扶馨却感到一阵麻麻的凉意慢慢爬上脊背,沿着脊椎向上集中,真正体会到头皮发麻的可怖感受。
“我……奴婢想,没有吧,尊贵的殿下。”勉强说完这句结结巴巴的话,扶馨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一眼。
勾践的眼神在他头顶打了个转,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轻笑一声。
“既然如此,帮我准备烧开的水和沐浴的房间。”
“那,那并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扶馨冲口而出。
“我说是,那就是了。”勾践微微笑着低头看他,“阖闾对一个怠慢了贵宾的奴仆会如何处置,不必我提醒你罢。”
氤氲的水雾间,勾践在沉思。
他已经把承欢安置在侧房休息,自己来到沐浴之处,换上纯白色的中衣,褪下过于华贵而行动不便的正装。位于房间正中的水池周围以白色玉砌成,在若有若无的乳白色水汽映衬下,自有一种纯净得让人心旌摇荡的美。
“阖闾总是喜欢这些看上去美丽,却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么?”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正在为水池注入热水的扶馨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越国世子,是他在外馆服务多年以来,第一个看见的敢于直呼阖闾名字,并且以这种带有不敬口气评论他的人!
可是无论是什么话语,在那种无邪明朗的口气说起来,完全没有无礼的感觉。
扶馨在心底微微叹口气。
勾践却又开始打量他。
良久,勾践柔声说:“你始终改不掉你的傲气,王兄。”
扶馨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下,“砰”的一声,手中的水桶落入池中,惊起一片水花。
他回望勾践,对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竟然满是关切。
片刻之后,扶馨摇头:“您认错人了,殿下。”
勾践缓缓走近他,将手放在他肩上。从手心传来的热度十分真切,带些让他欲哭无泪的热度。
“怎么会认错呢?”勾践柔声说,“哪里有卑微的宫监自称为‘我’的?你始终改不掉啊!”
扶馨垂目,牙齿切进嘴唇。
“我只是吴国宫廷一个普通的奴仆。”他说。
勾践叹气。
“三年前,父王命我出访吴国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礼物单上有你。”他说,“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来。”
他将扶馨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对不起,哥哥。”
他的语气如此诚挚,扶馨忍不住颤抖一下。
“不,”他痛苦地说,“不要这样叫我。我因触怒父王被送来吴国,又因触怒吴王被贬到此处,殿下千万不要对我太过亲密,会招致不幸。”
扶馨,越王允常庶子,年二十一岁。三年前吴楚争霸,楚国惨败,都城被吴国铁骑踏破,楚王的后宫嫔妃被凌虐,国库被洗掠一空,伍子胥挖出楚平王尸体,鞭尸三百,直到尸骨化为一滩腐臭的污泥。
越国作为楚国附骊,为免亡国,不得不立即向吴国称臣求和,并派出嫡子勾践为使者,献上越国的山川珍宝,和若干王族作为礼物。扶馨身为不讨父王喜欢的庶子,也在礼单之内。
甚至,连人质都不是的,礼物。
勾践抱紧了扶馨的肩,前额搁在对方肩膀上喃喃地说:“只要你不恨我就好了。”
扶馨的手艰涩地在空中顿了顿,终于作出回应,将勾践紧紧搂在怀中。
勾践笑了。
笑意灿若初晨阳光。
“我想知道,这次阖闾‘借’给我的小玩偶的底细。”勾践柔声说,手指把玩着扶馨的头发,“我总觉得,阖闾对他的态度,和对别人不一样。”
“阖闾为人阴毒残忍,不会对玩物关注太久。”扶馨皱眉,心底慢慢泛上隐痛,“比如说,我……”
勾践伸指,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这么说。”他轻声说,“你是我越国贵胄,即使是庶子,身上流的也是尊贵的血脉。我不许你这么说。”
他轻轻一笑:“总有一天,我要从阊门把你隆重地接回去!”
扶馨转头,似乎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勾践及时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忍不住双手食指相抵,轻轻放在自己嘴唇上,仿佛这样才能止住自己的笑意。
“如果你说的就是阖闾在祭祀盘门的大典上带回来的那个死囚,我倒是知道。”扶馨很快收敛心神,说,“事实上,宫内对这件事情议论颇多。”
“哦?为什么?”勾践挑眉。
扶馨先小心翼翼望向房间门口,确定无人在偷听,才低声说:“你可记得,三年前越国求和的大典上,阖闾招待我们观赏的节目?”
“你是说那个金盏美人?”勾践睁大了眼,问。
扶馨点点头。“你可曾见过那般残忍的景象